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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生长日志_分卷阅读_70

  玛丽昂的表情像在说“为什么不可以”。
  “你去过瑞贝湖吗?”塔砂又问。
  狼人少女摇了摇头,她听说过瑞贝湖是北边一点的大城市,她可没去过什么大城市。
  或许在身为奴隶的时候曾经去过吧,从七岁被捕获到成功逃脱的十一岁之间,玛丽昂依稀记得自己和一些同族一起,被装在笼子里挪过几个地方。关着他们的地方总是大同小异,要么不见天日,要么有着很高很高的墙,完全不知是在哪里。而在成功逃脱之后,玛丽昂流窜于荒野之中,顶多在夜晚去小地方偷一点需要的物资,去大城市等于自投罗网。
  她再也没见过同族,再也没见过部落。
  难怪了,塔砂想。
  “你知道瑞贝湖的兽人奴隶有多少吗?”塔砂问。
  “我不知道……”玛丽昂说,在塔砂的鼓励下接道,“七八个……?”
  “我也不知道。”塔砂说,“数不清。”
  玛丽昂愣住了。
  地下城拥有玛丽昂的灵魂,只要塔砂想,她就能读到狼人少女的记忆、情绪和当下的想法。因此塔砂很快明白了玛丽昂会有这种反应的原因:受阅历所限,她对同族的现状缺少认识。
  她以为同族已经不剩几个,就只是当年和她一起被抓到的幸存者。但事实上,尽管野生兽人不多,兽人奴隶却并不罕见。
  只剩下几个的商品,不可能构成一种产业。
  此前塔砂也对此近乎一无所知,从地下城居民那里得到的信息多有残缺,要真正去实地看一眼才能有清晰的了解。在瑞贝湖这个大城市中,她看到了不少混血兽人,藏在不见天日却沐浴着人们目光的地方,像一个公开的秘密。
  有一种尖顶的帐篷,装饰得花哨而华丽,乍一看像个嘉年华中的糖果屋。人们也叫它“马戏团”,不过帐篷外皮并非马戏团常见的红绿色,而是粉红色的。挤在一起的帐篷群坐落于瑞贝湖城的西边,白天悄无声息,晚上人来人往。住在帐篷里的成员大部分是女性,也有少量男性,身负镣铐,常年赤luo,从事着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他们身上兽人的血脉并不浓厚,甚至有人只长了一只兽类的耳朵,另一只耳朵还属于人类。
  相形之下,瑞贝湖富人区的混血兽人要更像兽人一些。豪门豢养的混血奴隶有一套筛选标准,住在这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有几个,那似乎是一种潮流,或者像纯种马一样的身份象征。他们在宴会上端盘子,被打扮得像一只只精美的小蛋糕,身上的非人特征被花里胡哨地凸显出来。客人们指着他们的耳朵与尾巴啧啧赞叹,而主人故作不在意地说起弄到这样一只异种有多难。
  “你知道,依然有些老古板觉得养一只活的是叛国之举。”他们指指头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贵妇人用精心修饰的指甲去掐兽人奴仆的脸和耳朵,拿扇子掩着嘴娇笑,感叹再好的标本也比不上一只**。
  埃瑞安明面上依然坚持着异种威胁论,若是完全按照法规来办,捕获到的异种要么就地格杀要么充公。但正如偷税漏税难以杜绝,非法的兽人奴隶贸易在不见光的地方源远流长,是黑市的重要货物之一。
  瑞贝湖的混血兽人总数,要是统计出来,多半会吓玛丽昂一大跳。
  这样多的数量,几近成熟的奴隶贸易,真的能和玛丽昂以为的那样简单粗暴地解决掉吗?
  哪怕暗中与瑞贝湖的管理者达成了平衡,这事也做不到。
  奴隶贩子杀不完,埃瑞安官方都没做到的事,地下城想要完成基本是痴人说梦。强迫瑞贝湖市长和代行总督之职的人大力禁止塔斯马林州的兽人奴隶贸易必然要触动许多人的利益,一方面可能招致不必要的关注(而这正是目前的地下城所极力避免的),另一方面只会让奴隶贩子带着奴隶跑到塔斯马林州以外去,到那时才叫鞭长莫及。
  正如那个太阳和北风的寓言故事,指望会为利润铤而走险的人为更多一点的风险放弃,不如许之以利,让他们主动把兽人奴隶送到这里。
  这是否会导致奴隶贸易变本加厉,导致野生兽人受到更进一步的残害?拜托,埃瑞安的情况可没法和现实中“善人买鸟放生导致鸟类更加濒危”之类的事情类比,在这里,就算没有奴隶贸易,人类也不会对异种手下留情。某种程度上,不如说兽人至今还没被灭绝,多亏了奴隶贸易吧。
  何况塔砂购买奴隶可不是为了放生。
  安东尼穿着一身考究的行头,可惜后面的领口脱了线,裤脚有块污渍,那洗到发白的痕迹暴露了主人竭力隐藏的东西——这个商人的财政状况远远称不上好。瑞贝湖的商业发达,竞争激烈,市场如同大浪淘沙,每年都将跟不上的前浪重重拍下。安东尼曾作为一座工厂的主人风光一时,但如今他已经濒临破产,所以他才冒险来此。
  他企图说服塔砂为他的工厂注资,将那被无情的潮流甩在身后的商品吹出花儿来,却没想过这些吹嘘都毫无意义。塔砂看重的是工厂本身,在所有工人因为发不起工资离开后,利用水力推动的车床流水线雏形,利用木炭当原料推动的蒸汽机……这些在别人眼中消耗太大的鸡肋物品,对塔砂来说远胜于无用的奢侈品。
  塔砂没有十项全能的金手指,她的知识和阅历让她能管理这座地下城,掀起技术革命的理工科知识则在能力之外——当然,塔砂可不为此遗憾,她觉得前者有用多了。眼前的硬件设施像拼图缺失的一角,弥补了塔砂难以想起的工业知识,而在她这里有着可以解析这些知识的技术人才。
  私有工厂为什么只制造奢侈品?因为水力风力不稳定且利用率低下,木炭消耗则非常巨大,如果产品卖不出好价钱,开动机器便是亏本。埃瑞安没有煤矿,没有石油……却有着魔石,有着以魔石为动力源的魔导科技。
  战争送来了魔导科技的样本,匠矮人抽丝剥茧,从中飞快地学习。如今地下城几乎没法在扩张中挖到魔石,结合那个铁灰色的梦境,基本可以推测出魔导科技从埃瑞安的舞台上退场的原因:资源不足。
  在一座可以生产魔石的地下城中,魔石属于可再生能源。
  好极了。
  匠矮人每解析一种魔导武器,地下城工坊中就能生成那种武器的制造图纸,同时,匠矮人工匠可不是只会复制的机器。塔砂从不认为古代的就是最好的,既然他们的祖先可以发明出这么多种魔导器械,那么对如今的匠矮人来说,将魔导科技应用于生产生活也不会是不可能的任务。
  再这实验成功之后,塔砂会需要大量的人力,大量的工人。
  “这就是你买下这堆废物的理由?”维克多又用上了那种怀疑的腔调,“要是你选了个男性身体,我还可以理解……所以你果然喜欢母的?”
  第一批混血兽人被马车载到此地,年龄在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之间,全部是女性,一丝#不#挂。等在关口的玛丽昂一开车门便愣住了,明悟在她脸上闪过,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怒火。本打算邀功的商人见势不妙,立刻逃之夭夭。
  工作人员给她们带来可以蔽体的布料,亚马逊人借出了衣服,女战士们的衣服穿在这些混血兽人身上松松垮垮。梅薇斯的医疗小队很快忙碌起来,这一马车人当中绝大多数健康状况不容乐观,最健康的那些也显得呆滞而柔弱。她们走起路来相当笨拙,不知多久没有行走过。有个高个子姑娘的脚踝出现了严重的变形,她戴上脚镣时年纪大概很小,那副铁家伙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从未更换过。
  “这已经是最好的一批了!”安东尼声称,“更高级的那些不会对普通商贩出售,也不是随时可以买卖的。不过,我的联系人说如果能维持这种固定购买量的话,今后也可以给我们特惠……”
  安东尼没见过尖耳朵精灵在这里生活的样子,他显然弄错了塔砂让他购买兽人奴隶的目的。以娼#妓的标准来说这一批混血兽人的确很像样,没有性#病,面容姣好,这便符合了这种商品“健康”的定义。在杰奎琳之后,梅薇斯的心理医生诊所又多了一堆新客户。
  “你失策了啊。”维克多说,“娼#妓基本都被破坏掉了生育能力,你弄来的这一批根本不能增加人手。”
  “她们本身就是人手。”塔砂说。
  “认真的?”维克多难以置信地说,“好吧,你都想让兽人的后裔给矮人当帮工了,更异想天开一点也不会怎么样。”
  “兽人血统怎么了?”塔砂说,“兽人在力气上完全没问题吧。”
  “对,狩猎和战斗上兽人干的不错,但是干矮人的活儿?”维克多嘲笑道,“你怎么不去培养兽人法师?”
  “不试试怎么知道。”塔砂说。
  在地球上的时候,塔砂读过一种社会学研究,说原始社会的人口被战斗和饥饿筛选,工业社会的人口则主要经历病菌筛选,因此从基因层面上来说,原始社会的人口反而更聪明强壮。原始社会的人固然在工业社会中显得笨头笨脑,但那是从未学习过相关知识的缘故,把工业社会的人放进原始森林里,工业人口也会显得笨头笨脑。
  即便在这个不太科学的埃瑞安,不是龙的种族当中,知识也不会通过血脉遗传。那么埃瑞安的人类、矮人便可以类比成工业社会居民,兽人可以看作原始人,不存在决定性差异。
  塔砂不需要他们学习魔法,不同种族在不同职业(是说超凡的“职业者”)上的资质并不重要。流水线工人的操作难度绝对不会和魔法相提并论,地下城只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混血兽人是这里天然的无产阶级,未来大有用处,哪怕复建和培养工人的流程多半会比塔砂预期的长。没事,她等得起,何况能买到的兽人奴隶又不止这一种。
  契约者的心理健康问题可能更大一点。
  玛丽昂在她的同族之间跑来跑去,努力照顾她们,和她们说话。不少混血兽人因为她的存在安心了一点,另外一些却毫无改善。可怕的不是惊恐不安,而是麻木不仁——她们并不在意自己从瑞贝湖来到了这里,无论周围是不怀好意的人类还是满怀关心的同族,这些混血都漠不关心。
  狼人少女越在同族之中徘徊,那些人身上的阴霾就越在她身上堆积。她的肩膀无比僵硬,耳朵时不时向后脑压去,整个人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炸弹,仿佛谁再碰她一下她就会爆炸。
  塔砂做了那个伸手的人。
  玛丽昂炮弹似的一头扎进她怀里,那感觉让塔砂想起以前出差半个月后,自己去犬舍接寄养的狼狗那一回。多亏被龙属性强化过一遍,塔砂的肋骨没被撞断几根,饶是如此她还是扇了好几下翅膀以保持平衡。玛丽昂一言不发,埋头抽泣,牙齿咬得咯咯响。塔砂想起一句话来,“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她往自己身上堆了太多东西,那分量快把她压得窒息。
  “明天起别再去病房了,那里有更专业的人会照顾她们。”塔砂说。
  玛丽昂猛地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满是惊慌。“我没事的!”她急匆匆地说,“我可以帮上忙……”
  “你可以在别的地方帮上更多忙,而不是留在帮不上忙的地方自怨自艾。”塔砂冷酷地说。
  玛丽昂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像只被踢了一脚的小狗。她手足无措地看向塔砂,现在她的主人有一张长着血肉的脸了,然而与之对视如同望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她依然无法从那张神情寡淡的美丽面孔中读出什么。她被责骂了吗?可是擦掉她眼泪的手又相当温柔,塔砂拍了拍她的头,让她回去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玛丽昂坐上了前往瑞贝湖的马车,梅薇斯用擀面杖给她释放了障眼法,她将作为商人安东尼的随从旁观兽人奴隶贸易。再怎么多的猜想都比不上亲眼所见,在这场旅程中,玛丽昂将会亲身参与她毫无了解的东西。
  “该说你温柔还是残酷好?”维克多说,“知道太多会让那只本来就容量不大的脑袋报废掉吧?”
  “玛丽昂没那么脆弱。”塔砂说,“我相信她。”
  第一周,玛丽昂坐上一辆前往邻市的马车,听运货的马车夫随口聊起这条在整个埃瑞安来回的线路。某个地区发现野生兽人的消息会通过奴隶贩子的渠道通向各处,大鳄们在文明的谈判桌上分割利益,有着约定俗成的诸多规矩。他们不会把利益冲突闹得很难看,以免捅到明面上去,掀翻大家的餐桌。
  塔砂在头两周里几十次阻止了玛丽昂的暴走,之后玛丽昂的忍耐力依然没有多大的长进,但她终于明白了她所憎恨的东西有多庞大。那不是一朝一夕、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的庞然大物,这认知卸掉了部分她对自己的苛责,反而让她变得斗志昂扬起来。她在返程时眯起眼睛看向身后,像发下一个誓言。
  第二个月,玛丽昂参加了一场拍卖会。步入长期客户门槛的安东尼得到了拍卖会的请柬,到达准入标准之后,俱乐部内部并不匿名,实名拍卖也是贵人们炫耀的资本。玛丽昂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扫过剧场里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牌,记住他们,也记住高台上同族的脸。
  “至少我们还有这么多。”结束后她跟塔砂说,“总比只剩下我好,无论如何。”
  她记录下看到的信息和拍卖的流程,画下俱乐部内部和外部的结构。当忙于做什么的时候,在确信自己做的事有意义时,没人有空怨天尤人。比起灰暗的怨恨和痛苦,塔砂更欣赏鲜活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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