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
“随着鼓点,亭子中的人会将手中的盛满酒的杯子顺水流下。鼓声停的时候,杯子停到谁的面前,谁就将杯子拾起饮酒作诗。”
顾笙听着颇有兴趣,他拉着晏辞的袖子左顾右顾,忽然朝着水榭方向挥了挥手:“夫君,表哥已经到了。”
晏辞从那座位上的几人面上一扫,很快就看到有一席上坐着的人正是魏迟。
魏迟也看到了他,他盯着晏辞看了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
“魏兄,那人是你的朋友?”
他端坐在团垫上,身边一个儒生见他一直看着那人,凑过来好奇问道。魏迟未成亲前,曾经与这些胥州的读书人交往甚密,他虽然没有入仕,但少时熟读诗书,在诗词方面小有造诣,又是在胥州长大的,所以和胥州本地的儒生有不少相识者。
他面上笑意不减:“李兄说笑了,那是我表弟的夫君,并非与我结交之人。”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要不是因为这人是自己亲戚,自己断不会认识他,而且此人不配与自己结交。
那姓李的儒生闻之了然,忖度着又打量了晏辞一番:“不过看着倒是一表人才的。”
“李兄也说了,只是看着。”魏迟淡声道,“不过他是个商人,依水巷先前不是有个卖帐中香的香铺吗,就是他开的。”
他此话一出,那姓李的儒生啧啧两声:“原来是卖帐中香的...”
魏迟点头,继续道:“而且此人道貌岸然,心术不正。李兄莫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表面上一派君子,实际上是个惯于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几人听完纷纷咋舌,看着晏辞的方向皱起了眉:“出入那种肮脏之地的人,想必身心皆不干净!魏兄,你表弟可知道此事?”
魏迟摇头,面上一副悲戚:“表弟被此小人蒙骗至今,尚且不知实情。我也在想用什么方式告知他此事比较好,可是我表弟对他情根深重,我怕说出实情会伤了表弟的心。”
“我倒是不知这诗会什么时候变成谁都可以进的了?而且我见他手里的花笺,似乎还可以参与‘曲水流觞’?”
身旁的人听魏迟说了晏辞的种种“行径”,眼里皆是流露出不齿之色,纷纷附和。
魏迟却道:“是我给他的。”
“魏兄你...”
“诸位听我解释。”他耐心陈述,“这次诗会本就是他以表弟的名头向我要花笺,然而我给他以后,他才说想进诗会结交些才子好卖他的香。此等行径过于功利,我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可我以为是表弟向我要,所以便给了他,如今就算要回来他肯定不会给,所以才...”
他顿了顿:“而且我表弟至今都不知道他背着他去流金街的事...流金街诸位知道吧...”
“就是那个销金窟!”本来几个一直听着没搭话的人听到“流金街”三个字也加入进来,倒不是说他们对那流金街多么恨之入骨,而是他们这些人哪怕辛劳一辈子挣到的银两,恐怕也不抵那些进出花楼的人一晚上的花销。
这些人多是清高自命不凡,最看不惯那些继承家产肆意挥霍者。
“真是岂有此理!”几个人听罢忿忿不平,“魏兄,这种行径简直让你我不齿!”
魏迟摇了摇头:“不齿又如何,他与我表弟早已是夫夫,我表弟又如此爱慕他,我只是他的表哥,我又能做些什么...”
那几个儒生互相对视了一眼,那李姓儒生再次站出来,义愤填膺道:“魏兄莫急,我们这诗会上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这种混进来的人定要给他一个教训,绝不会让这小人得了意!”
…
魏迟没再说话,而是朝身后的侍者说了什么,接着朝晏辞的方向点了点。
那侍者点了点头,随后向水榭入口走去。
水榭的入口处诗有一个专门负责收录花笺的人,只要手中有花笺者便可以进入曲水流觞。此时收录花笺的人听完侍者的话,放下手中笔,然后便在侍者的指引下朝晏辞的方向走来:“公子。”
他的手朝那些溪边的锦垫一指:“请公子尽快入场,随意挑选一处落座。”
晏辞一怔:“不,我们只是来参观的,没有要去作诗。”
那人却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点了点他手里的花笺:“公子,这花笺只有报名参加诗会的人才有。今日在场的都是胥州城中知名的才子,公子若是连这规矩都不知道,为何要来参会?”
“…”晏辞谨慎思考了一下,“你们会不会弄错了,我的确没有报名诗会。”
他只是来看热闹的,可没想要作诗,而且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作诗岂不是要被人笑死。
周围人见到这边的躁动已经纷纷转头看过来,那人却将手里的名册给他看,指着其中一个道:“这里的可是公子的名字?”
晏辞看过去,见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大名,他蹙了蹙眉,抬头越过花枝拼成的院墙看向魏迟。
出乎意料的是,后者也看着他。
他注视着晏辞,只不过面上的表情跟先前总是温和带笑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嘲弄鄙夷的神情。
晏辞先前还奇怪魏迟为何屡次邀请他去参加十二花令游。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所以他这么主动邀请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诗会上作诗?
不,不应该说是作诗。
他是想让自己丢人。
眼见周围已经躁动起来,拿着名册的人也开始催促:“还请晏公子尽快入场,莫要耽误了时辰。”
晏辞本来想问问他不去行吗,然后一抬眼正对上魏迟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周围围观的人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顾笙有些担心地拽了拽晏辞的袖子:“夫君,你要进去吗?”
他看着晏辞沉默的样子,小声道:“若是夫君不擅长作诗,我们还是——”
“去,为什么不去?”晏辞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心里想着再说这曲水流觞完全凭运气,又不一定轮到自己,就算轮到了,随机应变就是。
来都来了。
他理了理下摆,面上毫无怯色,抬脚大步走到水榭内随便找了个空的席位坐下。
不多时,在那亭子前面的白衣人点头示意下,花鼓声起。
晏辞虽然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却看着那酒樽漂浮在溪水上如同一艘小船,那酒杯里盛着一汪清酒,正顺着溪水摇摇晃晃而来,先后路过前面几人时鼓声依旧。
直到漂到自己面前时,鼓声停了。
“...”晏辞看着那起起伏伏的酒杯无语,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众人见酒杯流到他面前,皆是将目光投向他,有人不认识他,目露好奇,有人刚听了魏迟讲的故事,看着他带着看戏的神情。
晏辞盯着那酒樽看了一眼,附身捞起,朝着缓坡最上方那个白衣人作揖道:“在下不才,并不会作诗。”
人群中有人发出无法抑制的笑声来,众人听了他的话顿时议论纷纷:不会作诗来参加什么诗会?
魏迟冷笑一声,瞥了晏辞一眼,轻抿杯中酒。
他的余光看向旁边围观人里面的顾笙,他此时一副焦灼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夫君。魏迟心里极度不爽,想着今日非要表弟认清这浪荡子的本质,他绝不允许表弟被这种人骗了,但是他更不允许自己之前没和表弟皆为姻亲是因为这种人。
晏辞没理会人群中的嘲笑声,他刚要开口说但是自己会别的来代替,结果忽听旁边的人群中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小生愿替晏兄作诗!”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人群中一个身着朴素的书生打扮的人正举着手。
晏辞看见人群中的卓少游费力挣脱出来,还努力朝他眨了眨眼。
他心中一喜,差点忘了他不会作诗,可是卓少游会啊。
他心下了然,也不羞赧坦荡承认:“我不会作诗,今日不如请好友代我赋诗,而我亦愿为好友代书,不知这样可否?”
魏迟身边那个儒生不满道:“这诗会举办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请人代笔的说辞,如何到了你这里就破了规矩?”
晏辞淡淡道:“只是没听说过,但是我记得诗会也并无‘不可找人代笔’这条规矩?”
“可笑,你这分明是偷梁换柱的说辞。”“不会就是不会,赶紧下去吧,诗会不欢迎你这种人!”
晏辞心道,他这种人,他这种人是哪种人?
两人正争执不下,忽然亭子那边传出一道人声:“代笔可以,但是我家公子说了,这诗作和书法都要让人满意才行。”
水榭之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循声望去,只见那白衣男子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在诸人身上扫过:“不知这样,诸位可同意?”
任谁都知道那亭子里的是落梅园的新主人,也是这次诗会举办者。先前他一直在亭子中听着这场争执,没有开口,如今这一直坐在亭子前面的白衣人称亭子里的人为“公子”,必是主人的下属。
而落梅园自今年开始便免了诸人入会的银钱,众人对其新主人既好奇又尊敬,此时见这白衣人出声,竟一时噤声。
“我同意。”
在安静中,晏辞丝毫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率先开口。
随后他走到一张空几前撩袍而坐,宽袖微落,铺纸执笔,整番动作行云流水,自带风雅无双。
众人皆是一愣。
魏迟微微眯了眯眼,看他这番动作分明是擅书的老手,难不成自己看走眼了,他不是花天酒地的浪荡子?
不可能。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这人一脸疲惫从流金街走出来的场景,浑身酒气搅着脂粉气,衣衫不整的恶心样子。
也是从那时起,他只觉得此人压根配不上那样干净的表弟,打定主意今日非要让他在表弟面前出丑,等到他无地自容的时候,自己再揭露他的真面目。
......
白衣人见众人没再说话,率先开口:“既然是花令游,不如这位卓公子就已‘花’为题作诗如何?”
卓少游看起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准备出风头,面上稍显紧张,他忍不住看向晏辞,后者笃定地看着他。
衣袖中的手指缩紧,他重重点了点头:“好,就以花为题。”
那白衣人有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如今正是二月,月令花为杏花,可否请卓公子以‘杏花’为题作诗一首?”
卓少游闭了闭眼睛,略一沉思,朗声道:“杏花初绽雨初干,飞蝶双双簇春残。自有东风怜羁客,斜倚雕栏护晓寒。”
晏辞垂眸凝神,提腕而书,不多时他放下笔。身后的侍者则上前将字幅拿起,向众人展示。
上面的墨痕犹未干,一笔一划皆清晰明了。
庭下原本准备看热闹的众人一时全部陷入寂静,接着再看向晏辞的目光带着些许若有所思。
“原来是他...”
“他是谁?”
“先前城里那个香铺的传单你看过没有,字迹很漂亮,你我从来没见过的那个。”
“自然知道,我还收集了几份,一直想要店家的墨宝,但一直没见到人...等等,你的意思是,是他?”
魏迟盯着那纸上崭新的墨迹,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握紧。
这字...他竟然从没见过世上还有这等字体。
怎么可能?
侍者将那纸放在一旁,花鼓声又起,这一次,杯子又是到了晏辞面前时鼓声停了。
晏辞在心里“啧”了一声:嘿,这是一起约好了想搞他啊。
他冷笑一声,再次执笔,并且坚定地看了卓少游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