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节
章大夫如何不紧张?
这问题太难回答了。
徐简见他沉默,又问:“我换一个问题,晋王让你顶替岳大夫,他想让你做什么?”
汗水滴到了眼睛里,章大夫抬手用力抹了一下脸。
“王爷让老夫给您治伤。”他说到这儿顿了下,倏地抬头看徐简,很快又低头。
直觉。
那股子直觉又冒了上来。
他在叶公公那儿感觉到的奇奇怪怪又围绕住了他,加之王爷的态度、国公爷现在的问题……
徐简一瞬不瞬看着他,把他一点一滴的反应都看在眼中。
“看来,章大夫有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徐简轻笑了声,“叶公公不在这儿,章大夫敏锐,机会错过了就难有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凌晨,在他起了杀心之后,章大夫能溜得那么快、溜得一干二净,足见此人敏锐。
而敏锐的人,总能察觉到一些不显眼之处。
第309章 慢慢治吧(两更合一)
酷夏闷热。
章大夫站在廊下,额头上全是汗水。
此处避风,站了这么一会儿,连呼吸都紧了,耳边萦绕不散的只有蝉鸣。
喉头重重地滚了一下,却是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徐简。
年轻的辅国公很是放松。
身为大夫,他一眼就能判断出很多状况来。
身体有没有紧绷着,肩膀僵不僵硬,举手投足的动作又是否刻意……
这些由骨骼与筋肉呈现出来的状态,瞒不过一位好大夫。
章大夫在徐简身上看到的是自在,以及自在背后的游刃有余。
这人一语拆穿了他的身份,又给他指了条路,却丝毫不提这路崎岖否、通向哪儿,就很自然而然地等着他迈出去。
正如辅国公说的,这就是个“机会”。
怕错过的,不是辅国公,而是他章大夫自己。
因为他足够敏锐。
敏锐的察觉到,进京看诊的背后,绝不是简单的冒名顶替。
而他面临的危机……
他是“岳大夫”啊。
他被搅和进浑水里,淹死了也是“岳大夫”。
关中的章琦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心跳又快了几拍,章大夫直视着徐简的眼睛,心底做着最后的挣扎。
一侧是晋王爷,一侧是辅国公。
皇亲与权贵,他谁都得罪不起,更弄不懂这两人、或者说这两方之间到底在拉锯些什么。
作为被冲进水潭里的一条昏头鱼,想要活下去,他要分辨的根本不是什么对错,也不是谁占了上风、谁胜算更大。
那些大局面的东西,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需要去关心的只有一点:谁更靠得住,谁不会把他这么条昏头鱼随随便便弄死。
问题简化了,答案慢慢也就浮现在了眼前。
古往今来一句话,皇家无亲情。
章大夫不了解圣上,也不了解一众皇亲国戚,但先帝晚年争权夺位的凶险,老百姓都能说出几句来。
先帝废皇四子为庶民,幽皇三子于禁宫,最后传位给了皇六子。
能在那种搏杀中活下来的皇兄皇弟,能有省油的?
埋出去多少骨头才能换来今日的亲王位子。
而辅国公,将门子弟。
老国公爷为朝廷打过多少仗?
关中往边关投军的百姓也有很多,但凡活着回乡的,多多少少会提及几位领兵的将帅。
章大夫怕死,没去当过军医,可他擅长治筋骨外伤,那些受伤退下来的关中兵,很多都是他的“老客”。
聊来聊去,聊的也是戍边经历。
各个都夸过,老国公爷豪气冲天、爽快英勇,操练起人来很凶,却是极其爱惜他们这些小兵崽子。
打仗总有受伤与牺牲,这避免不了,但上头排兵布阵的将军有没有把小兵们当人看,大伙儿都能感觉得到。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万骨是怎么埋的,埋得有没有必要,有没有价值?骨头们都想争那么一口气。
老国公爷在兵士们的心里,很有地位。
而他带出来的年轻的徐简……
章大夫的视线往下滑,最后落在徐简的右腿上。
具体受伤经过,好像都没有听过,可毕竟是在裕门关伤的,伤口形状亦是西凉人的马刀,说白了,交战时伤了。
那阵子州府各处贴告示寻大夫,还有认得的老兵拉着他去看,想让他上京城试试,偏那时候家里有事,他就没凑那等热闹。
老兵嘴上絮絮说过,说是为了救人才伤的,口气义愤,却不敢多言。
章大夫下定了决心。
保卫边疆、铁骨铮铮的少年将士,会为了救人而伤了腿,总不会随随便便卖了手下的兵卒吧?
“是,老夫有些话想说,”章大夫抹了一把脸,没让汗水滴到眼睛里,“晋王爷确实想找岳大夫,可惜没有找到,正好老夫年纪、白发都对得上,就把老夫寻来顶上了。”
徐简弯了弯唇。
他没有看错章大夫,这人敏锐又精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感觉到。
“王爷授意的,不是底下办事的人欺上瞒下。”徐简总结了一句。
章大夫点了点头:“老夫在京中寂寂无名,哪怕来京城了也不会得到给您看诊的机会,因此答应了王爷那儿,先治伤、治好了再表明身份,当作权宜之策。”
徐简又问:“王爷还说了什么?”
章大夫面露难色。
徐简看在眼里,能猜到章大夫迟疑的原因。
话都开口了,断没有说一半的道理,章大夫语塞并非是打退堂鼓,而是言语不好表述。
这不奇怪。
如果晋王就是幕后的那只手,他可不会“落人口实”。
请大夫给徐简看诊,目的不是治好伤,当然也绝不可能奔着治废了去。
谁都知道是晋王请来了大夫,把徐简治废了,王爷交代不过去。
他的目的就是弄清楚徐简的真实伤情,真跛假跛、有治没治,徐简的伤情能在御书房里“牵制”李邵,但这把刀子怎么用,需得多掂量。
这可不是简单的双刃剑,而是九节鞭,发力不对,不止伤自己,整个金銮殿的朝臣都得抱头鼠窜,免得被波及了。
心思深沉之人,岂会和章大夫把话都说得“明明白白”呢?
目的——弄清伤情——达到了就行。
因此,不选太医院、撇开京畿一带的骨伤大夫,从与徐简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请来擅长之道的老大夫,这才足够稳当、确切。
徐简梳理思绪后,又换了一个法子问道:“关于我的伤势,王爷问过什么?你又答过什么?”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明确清晰许多。
章大夫定了定神,回忆着几次面见晋王时的交谈,道:“王爷很关心治伤的办法与结果,怕出现越治越差的状况。
老夫说,不能夸海口说完全避免,确实会有那种可能,但正常来说不会出现。
这和老夫之前跟您沟通的时候是一样的。
王爷还问过最好最坏是个什么,让老夫只管说,他说老夫太实在了,什么都清楚地写给您了,您回头寻太医就没老夫什么事了。
老夫……”
章大夫说一半顿住了。
当时,对话间的一来一回再一次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清楚记起了那时浮上心头的感觉。
危险。
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危险。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时候如果没有答好,危险就不远了。
“这……”章大夫深吸了一口气,几个吞咽后,他不顾后脖颈湿冷的潮汗,道,“王爷想知道的是,没有老夫,只有治疗的办法,能不能有效。”
不止是晋王,叶公公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似乎也是那么个意思。
这一瞬,危险从何而来,章大夫一下子就了然了。
如果他拍着胸脯告诉晋王,有册子都没用,就得靠他施针、靠他比照着恢复进度调整方子,全天下只有他才行,那他就真的完蛋了。
幸好,他当时说的是,太医们琢磨琢磨、还能更加精进。
可饶是如此,章大夫也不敢放松警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