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节

  随后,田不易双膝一软,慢慢地身体跪倒在了泥泞地中,就在鬼厉身前。他面上的黑气正急速地散去,但仍有淡淡一层笼罩其上,纠缠不去。
  陆雪琪握着天琊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起来,但是她并没有犹豫,只是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天琊神剑上的冰蓝色霞光瑞气亮了起来,以本身固有的千年祥瑞正气,从田不易体内一点一滴散发了出来,将那层黑气驱散的同时,也同时将田不易胸口的伤处,扩大了十倍不止。
  “呃啊……”鬼厉喉咙中发出了嘶哑的喊声,如绝望的野兽,泪流满面,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力气,他重创之身竟是踉踉跄跄爬了起来,飞扑撞了过去,一下撞到田不易的身上,将他撞开脱离了天琊,而天琊也正好驱散了那最后一丝诡异黑气。
  田不易熟悉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了风雨之中。
  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不知是不是一直就没有闭上过。
  然后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对着鬼厉笑了笑。
  站在后面的陆雪琪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泥泞之中。
  鬼厉只看了一眼田不易胸口,心中便已知道,这位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恩师,已然走到了生命尽头,再也无法挽救了。
  “为什么,为什么……”
  他嘶声喊叫着,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这一次,他却是对着陆雪琪,他的身子在地上的泥泞中挣扎着,想要爬过去质问她。
  可是一双颤抖的手拦住了他。
  这只手无力而脆弱,但鬼厉顿时便被他拉了回来,鬼厉喘着气,嘴唇发抖,嘶哑着声音喊道:“师父,师父……”
  田不易望着他,气若游丝,像是在拼命凝聚着这具残躯中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对鬼厉道:“不……不怪……她,不怪……她!”
  鬼厉伸出手,紧紧握住田不易的手掌,那手心之中传来的只有冰冷之意。
  他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在这风雨之夜,号泣不已,口中只能发出那仅有的两个字:
  “师父……师父……”
  田不易凝视着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老七……”
  “师父,我在,我在。”鬼厉拼命凑近了田不易,泪水一滴一滴落在田不易的手掌上。
  “我死之后,你……你将我的尸身……带回大竹……峰,交给你……师娘……”
  鬼厉拼命点头,面上肌肉扭曲,身子颤抖不已。田不易在他注视之下,喘息声越来越急,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要……劝她,不要……伤心……莫做……傻……事啊,啊……”
  最后一声,田不易突然提高了声调,随后戛然而止。握在鬼厉手中的那只手掌,瞬间垂了下去。
  鬼厉呆住了,一直发抖的身体,也停止了颤抖,僵在了原地。
  萧瑟冰冷的风雨,原来竟是如此刺骨冰寒,直寒入心底。
  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师父……”
  随后,他眼前一黑,昏倒在了田不易尸身之旁。
  第170章 师恩
  青云山,大竹峰。
  夜深人静,风雨交加。远处随风而来的竹涛声,在夜空中轻轻回荡。灯火早已熄灭,大竹峰的弟子们也都安歇了,只有在守静堂的后边还有一盏孤灯,兀自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从半扇开着的窗口里吹了进来,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也把屋子中间桌上的那盏灯火,吹得有些摇晃,变得明灭不定起来。
  一只白皙的手轻轻伸了过来,挡住了风,火光很快稳定了下来,重新开始发出光亮。苏茹有些慵懒地坐在桌旁,夜已深了,她却没有什么睡意。
  屋外的风雨一直不停,吹打着门窗,仿佛有人在不停敲打。苏茹站了起来,缓缓走到窗子边上,却没有马上合上窗户,而是向着窗外看去。
  风雨中天穹如墨,正是最黑暗的时候。
  她凝神倾听,只是这深夜的风里,却没有她想听到的声音。
  苏茹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关上窗户,回身重新坐回了桌旁。她与田不易都不是看重奢华的人,这卧室里摆设的什物也不多,此刻桌子之上,除了一个布包之外,也只有一面小小的圆镜。
  她将那面圆镜拿了过来,在她眼前,圆镜中出现了一位端庄美丽的女子,秀发如云,肤若少女,不见有一丝皱纹。她与田不易夫妻情投意合,同修仙道,一身道行深厚,容颜常驻。
  看了半晌,苏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小圆镜子放在了一边,将另一头的布包拿了过来,打开了它。
  里面却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一些针线,一块布料,还有剪刀、粉擦。凡俗世间,普通人家的妇人一般都有这些东西,好为自己的丈夫、孩子添做衣衫。苏茹轻轻地拿了布料,穿针引线,借着那盏灯火,细心地缝制起来。
  只是她缝着缝着,在那烛火的照射下,她的眼神却变得有些迷离起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缝制的速度也慢了许多。便在这个时候,突然屋子外头好像风一下大了起来,“呜”的一声吹过,却是将刚刚合上的窗户重重拍了一下,一下子竟又重新吹开了。
  一股冷风,顿时冲了进来,而桌上的那点烛火,几乎是同时就被这股大风给吹灭了。
  “啊!”
  一声轻呼,苏茹在黑暗中皱了皱眉,手指尖上传来了一阵刺痛。以她的道行修为,居然会被一根小小的缝衣针给伤了手指,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不知怎么的,此刻屋中黑暗一片,被这凄冷夜风一吹,苏茹的心情便有些凄然起来,像是心头堵了一块大石,沉甸甸的。
  她叹了口气,放下衣物针线,走到了窗边。窗外的景色依旧,只是往昔无数次曾和她一起看这一切的丈夫,已经离开很久了。
  天亮之后,或许应该再打发大仁他们几个下山去找找吧,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
  苏茹心中这么想着,眼前掠过田不易的样子,心头一阵担忧。
  夜色正深!
  她凝望着夜空半晌,嘴唇轻轻颤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过了许久,她默然低头,幽幽叹息了一下,关上了窗户。
  屋外,风儿仿佛又急了几分。
  ……
  青云山下。
  苍穹之上那层诡异的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消散了,但云层依然很厚,漆黑的天空中,大雨还在下着,冲刷着这个显得有些寂寥的人世间。
  草庙村里风急雨骤,寒意刺骨,曾经在不久前还是一座废弃村庄的地方,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激烈斗法之后,现在几乎连废墟都说不上了。甚至连脚下的大地,也因为巨大法力的破坏而大片翻了过来,被大雨冲刷之后,成为肮脏的泥泞。
  天色昏暗,竟没有了一丝光亮。风雨里,只有一缕淡淡的蓝色微光还在明亮闪烁着。
  一向爱干净清洁的陆雪琪,一身白衣早已被泥土弄脏了,她完全没有在意。在她身旁不远处,就安静地躺着田不易的遗体,他闭上了眼睛,平静得就像睡着了。风雨打在他的脸上,风中有呜咽之声,似乎是在哭泣。
  鬼厉依然没有醒来,借着天琊冰蓝色的微光,可以看到他脸色惨白得如死人一样,而他的神情,更满是痛苦之色,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呼吸,几乎令人产生错觉。
  此刻,他的身体被陆雪琪抱在怀中,天琊静静散发着光芒,在陆雪琪与鬼厉周身细小的地方,撑起了一小片空隙,无形的力量遮挡住了雨滴。
  而在他们身旁不远处,猴子小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跃,静静地坐在地上,天空中落下的雨水打湿了它的毛发,不时有水珠流过它的脸庞、身体,滴落到地上。一阵冷风吹来,小灰三只眼睛都眨了眨,似乎感觉有些寒冷,悄悄向鬼厉的身体靠近了一些。
  陆雪琪默默抬头,向小灰看了一眼,然后伸出手去,轻轻将小灰拎进了天琊光环之内,让它趴在鬼厉的身上。小灰向陆雪琪看了看,口中发出轻轻的“吱吱”声,随后脑袋又轻轻垂了下去,靠在了鬼厉胸口。它的头侧过一边,眼光注视着前面不远处,田不易安静的遗体。
  如梦如幻!
  那似是一场悠远而绵长的梦境,可是没有半分的喜悦,因为到了尽头,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噩梦。
  鬼厉的身体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伤心似乎又深了几分。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带着痛楚的呻吟,他缓缓醒了过来。
  眼前有光,是冰蓝色的光华在身子周围轻轻浮沉萦绕着。
  四周是风雨之声。
  靠在鬼厉胸口的小灰突然直起了身子,看着鬼厉。
  冷风再一次吹过。
  鬼厉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他看到了陆雪琪的目光,那张和他一样苍白的脸庞,是这风雨之夜里唯一陪伴他的人。
  鬼厉的嘴角,轻轻颤动了一下。
  胸口的疼痛已经减轻许多,鬼厉向胸口看了一眼,只见那里缠着七八片大小不一的白色布带,看上去都是从衣物上临时撕扯下来的,
  他下意识地转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养育他长大成人的恩师。鬼厉没有说话,他似乎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风雨之中,田不易的脸庞身上都溅满了水珠,默默地躺在肮脏的泥泞之中。
  有谁知道他死后会如此?
  喉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沙哑喊声,鬼厉的身子从陆雪琪的怀间滚了下来,落在了泥泞之中,然后挣扎着向田不易的遗体爬了过去。陆雪琪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前拉住了他,可是她的手碰触到鬼厉身体的时候,却听到鬼厉低低地说了一句:
  “别拉我。”
  陆雪琪的手僵了一下,木然呆立,缓缓收回了伸出的手。她的目光望着鬼厉,一直跟随着他,看着鬼厉离开了天琊的光环,一步一步吃力地向着田不易的身体爬了过去。风雨无情,凛冽而来,很快打湿了他的身体,一路之上,混浊的泥浆也溅满了他的身躯。
  猴子小灰跟在鬼厉身旁,看着主人的模样,似乎也有些着急,不时跳到鬼厉身边,伸出爪子想要拉他一把,可是与鬼厉相比,小灰身躯太小,一时也使不上劲,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吱吱”叫了几声。
  终于,鬼厉爬到了田不易的身旁,触手处早已冰凉。鬼厉的牙齿紧紧咬着,身躯也微微颤抖,他的目光望着面前的田不易,像是多年的游子归来,却终究只剩下了绝望。
  从他脸上,滴下了水珠,落在田不易已经僵硬的脸上。
  风雨越发大了。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田不易的胸膛上,虽然是曾经整理过的衣衫,然而那巨大而可怕的伤口,仍然触目惊心,鬼厉像是整个人都被刺了一下,身子都僵住了。
  然后,他缓缓转身,向后望去。
  身后,是陆雪琪孤单而凄然的身影。风雨中,她默默地迎着鬼厉看来的目光,脸色苍白,缩在了衣袖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在她的肌肤之中。
  那一瞬间的对望,不知又是怎样的心酸。
  鬼厉脸上的表情,渐渐茫然,连最初的痛楚伤心,也渐渐消失,只有茫然。他就这么茫然地转过了头去,重新看着田不易,风雨吹来,田不易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溅着了地上的几点泥浆。
  鬼厉慢慢地伸出手去,抹去了田不易脸上的雨水,当他触及田不易脸上冰冷的肌肤的时候,他的手却像是被火烫了一般,本能地向后一缩。过了一会后,他才再次伸出手,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擦去了田不易脸上的泥浆与雨水。
  然后,他支起身子,爬近恩师的身躯,用自己的胸膛,为田不易遮挡这漫天风雨,不再让这凄风苦雨,碰触到他的身子。
  陆雪琪默默看着他做的一切,没有阻止,在她美丽的脸上,只剩下了凄凉。
  “我少年时,家破人亡……”
  鬼厉的声音,突然从风雨之中传了过来,他说得很慢,就像每一个字,都在他心间翻滚了无数次,才慢慢吐露出来。
  陆雪琪悄悄走近了他,而鬼厉的身子保持不动,依然还在为田不易遮挡风雨。
  “是师父他带我回了大竹峰,教我养我,他老人家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了。”
  鬼厉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后疲累,有些支撑不住这风雨之势。陆雪琪脸色变了变,伸手前去扶他,可是她的手才碰到鬼厉的身子,鬼厉却向一旁稍稍移开了一些,避开了她。
  陆雪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鬼厉吃力地抱起田不易的身躯,将他的头深深抱在自己的怀中,同时他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痛楚之意,口中只是低低自语着。
  陆雪琪站在他的身旁,在风雨之中,仍然将他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鬼厉只是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
  “我一辈子,也还不了了……一辈子,也还不了了……”
  陆雪琪的唇颤抖着,她的目光掠过了田不易的脸庞。有谁知道,就在这同样一个晚上,这个人也曾经微笑着和她说话,对她许下过诺言,让她在曾经的绝望中,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那一剑,那一个伤口……
  伤了的人,却又何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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