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节

  大和尚难能蹙眉。
  却拦不住云摇开口:“他现已魂落幽冥,是么。”
  “…………”
  漫长的寂静后。
  大和尚叹声:“即便是仙庭圣尊,也不该身涉幽冥。”
  “我不是什么仙庭圣尊,我只是乾元界的一个小修者,我叫云摇,”云摇眼神坚定地坦然下来,“此行不会祸及旁人,我问心无愧。”
  “若下幽冥,一着不慎,便是身陨道消、魂飞魄散。”
  “……”
  云摇和大和尚对视了两息,忽笑了。
  这是自仙庭事变之后,她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你来之前便知道,你拦不住我,是吗?”
  大和尚合掌,默然不语。
  “那你何必还来?”
  云摇绕过大和尚,提着一柄青锋,径直向外去。
  大和尚的声音被遥遥的山风吹来耳畔。
  “他五感尽丧,如孤魂野鬼,天道之力下受戒千日,早该认不得任何人。脱了本体,在幽冥万万魂魄之中,他也不过是最为渺小的一个。”
  “他认不出你。”
  “三日幽冥,若寻不回来,那就连圣尊你也要……”
  “我寻得回。”
  云摇铿声,截断。
  最后回眸时,少女红衣,眉眼潋滟动人:“若不成,那我亦不归。”
  ——
  过幽冥渡河前,云摇点起了一盏烛火。
  以她仙格为蜡。
  三日之期,若此烛燃尽还寻不得那人,那她也不必回去。
  除了大约是刚收到她的“遗言”的度传下来的神讯有些气急败坏以外,其余一切都叫云摇舒心。
  仙庭事变后,千日里,她未曾有过的舒心。
  幽冥无间,地狱有双九之数,而其中最底一层,十八重地狱,又名恶鬼狱。
  关在那里的魂魄,都是十恶不赦、轮回无恕的罪者,幽冥不愿将这些恶鬼放回凡界作乱,便尽数留在那里,叫他们自相残杀。
  天道从无宽仁。
  所以云摇径直下的,便是这一层。
  只是与载她过幽冥渡河的那个小鬼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说与她听的不尽相同——
  来到这十八重地狱的恶鬼狱中,确是满目鬼魂消亡的断肢残体,也不乏那些藏在垢河的恶鬼互相撕咬,血肉相食,但唯独她并未见到传闻中的满目厮杀。
  正相反,除了这一道走来的赤河如墨,苍穹泣血外,一切都诡异地寂静着。
  从一个恶鬼口中,救下了另一个被撕咬得只剩半截魂躯的恶鬼后,云摇逼问了对方。
  “大,大人有所不知……”
  那半截恶鬼贪婪地望着云摇手中的魂烛,却知道对方一根手指都能叫它顷刻魂飞魄散,只能愈发伏低谄媚。
  “我们这儿,我们这儿前几日来了一尊大魔!他生前那,那可是能凌九霄、得天罚的厉害人物,恶鬼们全都疯了……谁若能、能啃上他的神魂一口,那得是多少——多少万年的长进啊!”
  云摇几乎要捏碎面前这个一边说一边露出垂涎贪婪眼神的恶鬼:“他、在、哪?”
  “就就就……就在前面血河尽头……”
  只剩了半截舌头的恶鬼忍不住舔过骷髅似的牙:“大人可是也要去分一杯羹?我愿代大人——啊!”
  一声凄厉后,化作恶气,魂飞魄散。
  云摇眼眶微红,轻身循着血河尽头而去。
  在那无尽血色连天蔽地的赤河尽头,云摇果真在万鬼之中,望见了那一道身影。
  白衣,白发,冷玉似的恶鬼容颜上眉眼阖着,血色如注。
  他果真失了五感。
  不得见,不得听,不得感。
  被天道摈弃在这恶鬼之中,不知要他受多少万载的残食与磋磨。
  于血河尽头,他只是漠然地站在那儿,挥着剑,将一头头凶扑撕咬上来的恶鬼斩杀。
  魂躯残肢垒作他身下尸骨。
  也有躲闪不及之时,他身上白衣染作斑驳血色,大约就是那样来得。
  云摇只看了一眼,就觉着心口疼到几近入魔。
  ……不能。
  魂烛被她死死掐在手中,她记得自己是要带他回去的。
  乳白色的圣尊神光从她手心绽放,仙格之力在这无间地狱内灼得煌煌如炬。
  那些恶鬼发出最凄厉难听的嘶鸣,被光吞没,消弭无形。
  离着他还有十丈,云摇敛下了魂烛。
  她怕伤及他。
  云摇一步步走向他。
  他仍在挥剑,将一只只撞上去的恶鬼漠然绞杀,他五感尽丧,那些恶鬼方才的嘶鸣与惊唳未能影响他分毫。
  他如今只是天道之力冲刷下的孤魂野鬼,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感觉不到。
  他应当已经将她忘了。
  ……这些云摇都知道。
  她只是不能自制地上前,迎着他凌冽而死气沉沉的剑,她不知道那剑刺入身体,比起此刻,哪一种会更叫她疼到眼泪都难已。
  云摇闭目,踏出最后一步。
  “倏——”
  冰冷的血色剑芒映亮了她阖眼前的最后一隙眸底。
  不知是疼到麻木还是迟钝,云摇没有感知到,那柄冒着狰恶鬼气的剑插入魂体的痛觉。
  她茫然地睁开了眼。
  剑尖抵停在她身前咫尺。
  然后蓦地,它溃散作一道黑色雾气。
  握着剑的那只露出森冷白骨的手掌从指节慢慢攥紧。
  那张溅着血的冷玉颜上,第一次展露那么无措的、像是在捕捉一段幻影的惶然:
  “师……尊?”
  第112章 千载相逢犹旦暮(一)
  云摇心底早已累如千仞的情绪,在慕寒渊的那一声低唤下,轰然溃堤。
  理智被冲刷得七零八落。
  明知他该是听不见亦感知不到,但云摇还是情不自禁地迎上了那个血色褴褛的怀抱。
  身在血河恶鬼间,溅了血的冷玉似的侧颜僵在那儿。
  许久后,像是不能确定地,慕寒渊抬手,在身前茫茫无尽的黑暗中虚抱住:
  “……云摇?”
  云摇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
  明知他听不到亦无法回应,云摇还是低声如抚。
  那些贪婪的恶鬼嗅到了生魂的气息,垂涎的神色更加狰狞,二人身周鬼气缭绕,凶恶的残魂们再次扑上。
  “滚——!!!”
  暴怒之下,云摇剑光流泻如银,顷刻之间,便有不知多少恶鬼来不及凄唳就被雪白的剑光吞没殆尽。
  魂烛盈盈。
  云摇不敢耽搁,又连着两剑,将二人身周围拢上来的恶鬼肃清。她转身,将慕寒渊残破染血的魂躯负在了身后,继而阖眸,拈指点向眉心。
  仙格神纹熠熠如辉。
  须臾后,自这黑暗无垠的无间鬼狱中,忽御起了犹如千丈的清冷剑芒,所过之处,恶鬼嘶声凄厉,黑暗如黎明荡破晓夜般褪散消弭——
  两道身影撕碎了这场寂夜,凌空而起。
  “慕寒渊,”云摇回首,望他靠抵在她肩上的侧颜,眼底含泪亦含笑,“我来带你回家了。”
  ——
  慕寒渊魂归乾元那日,天穹外滚滚雷声,长响彻夜。
  其中尤以乾门天悬峰附近为最剧烈。
  来送例奉药酒的丁筱还有几个上来洒扫的小弟子们,在云摇洞府外吓得哆哆嗦嗦的,一边探头瞅着洞府内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天。
  之前那大有冰封乾门千里之势的冰寒气,昨夜一夜之间就消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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