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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_分卷阅读_74

  隋州一走,潘宾总算松了口气,方才回转过神来,觉得自己刚刚的表现有点丢脸。
  但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情,他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唐泛提醒道:“汪直上疏主战。”
  潘宾:“对对,但是朝中大多数人都不主张开战,但也有支持汪直的,结果两边就掐起来了,这其实也不干咱们的事,不过眼看着陛下的态度有所松动,似乎要同意汪直出征了,结果这个时候,就有一拨人上奏弹劾汪直,说他好大喜功,为了一己私欲,又要穷兵黩武,非得把大明国库败光了才干净,还说汪直身为宦官,却意图染指兵权,实有重蹈当年王振覆辙之嫌……”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还没说出个重点来,唐泛也不打断他。
  因为从潘宾的话里头,也可以看出一些政局来。
  汪直掌握西厂,又得皇帝和贵妃宠信,跟螃蟹似的,怎么横就怎么来,朝廷官员都被他弄下去一拨,还借着武安侯府案把手插进勋贵的圈子里搅和,看起来简直无敌了。
  但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么无敌,他还要受到不少辖制。
  这种辖制首先就来自于皇帝。
  大明立国以来,成化朝是一个比较奇葩的朝代。
  为什么呢?
  因为皇帝不想干活,而底下的内阁宰辅们也没有强势到想抛开皇帝独当一面,撑起这个国家,大家都想着抱紧皇帝和贵妃的大腿,得过且过。
  那么这个时候,说到底朝政就还是皇帝在作主。
  皇帝就是皇帝,他也有帝王心术,会扶植出汪直尚铭万通这些人去跟文臣对抗,搞一些历代帝王都喜欢搞的平衡策略。
  但是这位成化帝又不是那么强势的人,所以他的主意就总会左右摇摆。
  就像这一次,他一开始是不愿意大动干戈的,所以驳回了汪直收复河套的建议。
  底下的大臣们也都看准了风向标,跟着起来反对汪直。
  但随着汪直说的次数多了,皇帝也会开始幻想起打胜仗的情形,哪个皇帝不愿意开疆拓土呢?
  所以他的主意就开始动摇了。
  这时候那些跟紧皇帝脚步的大臣们,有一部分反应过来了,开始赞同汪直,有一部分还没有,所以继续反对。
  再加上本朝自英宗皇帝被俘之后,早就没有早年的底气,朝中“守险”的意见占了上风,很多人都宁愿主和,不愿开战。
  说到底,大家还是习惯了安逸的日子,担心激怒鞑靼人之后,重演土木堡之变的悲剧。
  当然也还有一部分正直之士,不愿意看到汪直这样的宦官掌权,或者本身就反对打仗的,也跟着上疏反对。
  这一部分正直之士里,也有唐泛潘宾他们的老师丘濬。
  丘濬虽然不是言官,但也有上奏的权力,他也上疏反对这次出征开战,尤其反对汪直前往,觉得汪直纯粹只是想要捞军功,才会一直怂恿皇帝打仗。
  汪直还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前两天,皇帝终于同意汪直的提议,任命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兵部尚书衔提督军务,保国公朱永为副帅,汪直监军,率兵前往河套地区,监察敌情,若遇犯境者,可酌情击之。
  “监察敌情”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温柔了,实际上就是同意汪直去打仗的。
  反正到了那边,天高皇帝远,王越也是磨刀霍霍的主战派,到时候还不是跟汪直串通一气,任他们想怎样就怎样。
  问题来了,眼看皇帝已经改变主意,反对的人见劝阻无效,渐渐也就偃旗息鼓了,只有丘濬还坚持不懈地上奏,言辞还越来越激烈,甚至对汪直颇有辱骂之辞,结果终于激怒了皇帝,挥挥手,让他老人家收拾收拾包袱,去南京上任罢。
  潘宾说到这里,唉声叹气:“你说咱们这老师,真是不消停,他又不是言官,这里头有他什么事,安安分分在国子监当祭酒不行吗?现在好了,去南京当官,说得好听,还是户部右侍郎,整整升了一整级呢,可谁不知道,南京就是个养老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能指望有回京的一天?”
  永乐天子迁都北京,把朝廷班子也搬到了北京,但是南京依旧还留着一整套六部,当作陪都,但问题是,从此以后南京就没有任何财政权或七品以上官吏任命权,都是摆着好看的花架子。
  所以一般被打发到南京去的官员,要么年高德劭,皇帝舍不得让他退休,又不好让他过于劳累,就让人家去南京养老,要么就是像丘老先生这样,得罪了皇帝,去那里喂蚊子。
  反正就是领薪水不干活,也没权力,坐着冷衙门,就当你提前内退了。
  去了那里就等于可以跟自己的政治生命说拜拜了,能够被皇帝重新起用的几率微乎其微。
  要不潘宾怎么会急吼吼地跑过来找唐泛呢。
  唐泛却有些心虚。
  这事说到底,还是他鼓励汪直去向皇帝提议的,就算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谁知道到头来却把自家老师给坑了。
  “要不你去劝劝老师,让他重新上一封奏折,给陛下认个错,陛下素来心软,肯定会原谅老师的。你最受老师看重,你的话最管用了!”潘宾对唐泛道。
  唐泛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师的性子,他若是那等会逢迎上意的人,以他的学识,怎么会到现在还是个国子监祭酒啊?”
  潘宾听了,越发愁容满面,官场上师生如父子,本来就该当老师的来照拂门生,结果到他们身上却反过来了。
  他心里头不免埋怨丘老头多事,但不管怎么说终归还是师生,能帮的话肯定要帮的。
  唐泛心里也有些愧疚,他完全没想到这事到最后会绕到自己老师身上。
  “要不这样,明日我就去老师那里,劝劝他,看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他说着不抱希望的话。
  “也好啊,我与你一道去罢,总不能看着老师就这么被明升暗贬罢。”潘宾道。
  丘濬在学术上颇有成就,学生也不少。
  有些是他主考会试时的门生,比如潘宾,有些是因为仰慕他学问而上门拜师的人,还有个别,是他自己见猎心喜,主动提出要收为弟子的,比如唐泛。
  那么多学生里头,如今最有成就的,就要算是潘宾和唐泛两个人了。
  只是这师生三人的脾性完全是截然相反。
  丘濬性情刚烈偏狭,容易过刚易折。
  潘宾圆滑世故,却又世故过头,容易向世事妥协。
  只有唐泛,心中既有一定原则,却也愿意在世人面前表现得随波逐流一些,恰好符合了君子中正平和,外方内圆的作派。
  丘濬自己性格不太完美,却也自己知道自己的缺点,对小弟子的性格很是欣赏,当初会主动提出收唐泛为学生,也是由他的书法和文章里看出了他的为人用心。
  而唐泛上回之所以能够从小太子的文字中推测出他的为人,也正是学了老师的这一招。
  唐泛品级太低,给老师上疏求情也没人搭理,潘宾上疏了,人家还是四品大员呢,但他的奏疏却被淹没在茫茫一片奏疏里,完全没了下文,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内阁的人拿去垫桌脚了。
  但归根结底还在丘老头自己,学生们给他求情了也没用,万一丘老头又抽风了跑去反对,那求再多的情也白搭。
  两人说定了这件事,隔天一大早,就相约出门,前往丘濬府上。
  丘家的人正在收拾行李,为前往南京做准备,虽说是去劝说,但潘宾和唐泛心里都知道以丘老头的倔强,是很难改变主意的。
  眼看就快要入冬了,北地寒冷干燥,南方温暖湿润,潘宾提了两瓶有祛除风湿功效的药酒给老师,唐泛则带了一些糕点,给丘家小孩子解馋,又买了些常用现成的药丸,以备他们路上不时之需。
  丘濬看见他们来了自然很高兴,忙让人备茶,一边招呼他们坐下。
  只是在听见他们的来意之后,丘老头就便得有些兴致寥寥了。
  他摆摆手道:“此事不必多言了,我不会改变主意了,一个宦官本来就不懂得兵事,带着兵到北边乱打一气,到时候就随便砍点人头冒领功劳,这也不是新鲜事了,土木之变还历历在目呢,陛下这就忘了先帝的教训了,哼!难不成非得再来一次北京保卫战才甘心么?”
  一个人学问成就如何,跟他的人品是没有关系的,同样,跟性格也没有太大关系。
  丘濬学问很好,但这并不妨碍他脾气急躁,一旦打定了主意,谁也劝不了。
  潘宾对唐泛使了个眼色。
  唐泛慢腾腾道:“老师,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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