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
傅希言在四周绕了一圈,发现周围都是平房,这楼独高,像是个瞭望台,站在楼顶可以将整个暨阳县收入眼底,而且附近树木极少,屋檐也不宽,除非是小桑小樟这样擅长隐身的武者,不然很难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潜行。当然,花月楼开门做生意,真要行刺,扮作客人大摇大摆走进去反而不引人注目。
花月楼不远处是浦阳江,不管是救火,还是走水路,都很方便。可见银菲羽在选址建楼时已经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走了两圈,傅希言便看得差不多了,选址已很讲究,内里门道必然更多,不过便是自己进去,怕一时三刻也看不明白的。
看日头偏西,想着裴元瑾应当快回来了,他便踏上了归程。
而裴元瑾回来得比他预料的还要早一些。
一两天的工夫,两百多个流民要在异乡落地生根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暨阳县令安排得还算妥帖,至少让他们有瓦遮头,有粮可吃。人的生活有了奔头,精神气也就肉眼可见地好了。人的精神一好,自然是样样都好。
所以裴元瑾刚回来时,心情还不错,直到听段谦说,傅希言先去了平安客栈,又去了花月楼。
平安客栈就是息摩崖下榻的客栈。
段谦显然是来打探消息的,平安客栈和花月楼,无论傅希言接触哪一个,当然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何况是一前一后。他忍不住怀疑自己下的赌注是不是太大了?会不会血本无归,还引狼入室?
裴元瑾表面不动声色,但心里究竟怎么想,段谦也看不太出来,只能说,绝不算高兴。
*
傅希言一回来,就感觉到了宅子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以往谨小慎微的仆役今日都大着胆子打量了他好几眼,走到中庭,小樟竟然破格出来迎接。
他有些不安:“出什么事了?”
小樟朝里努了努嘴,然后给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傅希言:“……”能努嘴说明长了嘴,那怎么就不能说一句话呢?!
凉亭里已经摆好晚宴,段谦和裴元瑾正面对面端坐着。
傅希言本想私下里先和裴元瑾沟通几句,看到这阵势,便知道段谦有些急了,只好打消了先和裴元瑾串谋的主意,直接走了进去。
他刚坐下,就见段谦一脸幽怨地望着他,手里的扇子都摇不动了,安安静静地放在桌上。
看在对方送秘籍送武器的份上,傅希言也不吊胃口,开门见山地说:“我见过息摩崖了。”
段谦果然来了劲:“你去见他做什么?莫不是想要临时反水?”
傅希言义正词严地说:“段公子难道没有听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银菲羽是铜芳玉的师妹,息摩崖一个师侄敢单枪匹马跑来,难道你不好奇他的依仗是什么吗?”
段谦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他会告诉你?”
傅希言说:“他不用告诉我,只要让我参与到行动中去,那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段谦将信将疑:“你打算如何取信于他?”
“莫翛然四个徒弟,金银交好,铜铁交好,我若说自己是铁蓉蓉的徒弟,你猜他会不会信我?”
段谦想:信你个鬼。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想必与你脱不开关系,那息摩崖除非被猪油蒙了心,被雷电劈坏了头,才会相信这种谎言。
“那结果如何?”他问归问,心里显然是不抱希望的了。
“我负责查探花月楼,他行动时会通知我。”傅希言掏出玄武令牌,“这是他的给我的报酬,事成之后,他会向铜芳玉谏言,让我担任万兽城的玄武君。”这态度,可说坦诚之至了。
段谦目瞪口呆,显然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息摩崖怎么会上这种猪都不信的狗当!早知道能这么做,他就先下手为强了。
他自然不知道,傅希言早在几个月前就在铜芳玉那里埋下了伏笔。那时候的铜芳玉并不认为他能成什么气候,也只是聊胜于无地埋下一颗暗子,能发芽最好,不能就算了。反正一个玄武君,说换就能换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悬偶子升任朱雀王之后,就急吼吼地写信向息摩崖炫耀去了。
他自然不会说铜芳玉是有了玄武君,才顺带把他捎上,而是说有了他这个朱雀王,师父考虑好事成双,才又增设了一个玄武君。而这位玄武君的身份,正是储仙宫少夫人。
如此一来,息摩崖自然不会怀疑傅希言的身份。
个中内情,曲折复杂,饶是段谦智计百出,此时也只能呆若木鸡了。
傅希言掏出玄武令也是不得已,若是没点证据震撼人心,以段谦的多疑,一定会抓着两人对话互动不放,傅希言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出。
段谦没想到他暗中做了这么多事,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感动:“其实这件事,你可以交给我去做。”
傅希言说:“我也没有十全把握,怎好意思让段公子冒险呢。”
息摩崖的凶残,世人皆知,段谦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的风险的确很高。
他问:“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傅希言说:“一场完美的假死,演员、环境、道具、时机……每一样都不可少,我们最好去实地考察一下。”
段谦疑心又起:“你的师父到底是哪一位?”
该不会真的是铁蓉蓉吧?
想到这里,他陡然一惊,若傅希言是铁蓉蓉的徒弟,自己将他引入暨阳县,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傅希言说:“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储仙宫少主吗?”
的确。
储仙宫和傀儡道恩怨天下皆知,莫翛然入赘天地鉴之后,这份恩怨大部分都由万兽城继承了,当年裴雄极曾经放话,不许万兽城的人踏入中原半步。
就是这句话,让万兽城的人每次出东行都跟做贼似的,不敢大张旗鼓,而他义母也才能夺得片刻喘息。
也就是最近,天下局势重新动荡,北周南虞纷争不断,各大势力粉墨登场,正邪善恶界限越来越模糊,妖魔鬼怪层出不穷,这万兽城才敢明目张胆地出现。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怂恿义母直接投效储仙宫,反正他们这一脉是从来不拿人当傀儡的,想来罪罚较轻,也好过一天到晚受万兽城的骚扰。
段谦面颊缓和下来:“这件事我要问问义母。”
*
花月楼虽然在暨阳县没太大的名气,但因为老板管得宽松,楼里的姑娘也就没什么斗志,大家都得过且过,反倒营造出了一种与其他妓院截然不同的宽松范围,吸引了一批固定客人。
每到夜里,别的青楼都是一群姑娘站在门口吆喝,只有花月楼孤零零地放着几盆花,等客人上门了,才有人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招呼。
不过傅希言和裴元瑾受到的待遇要好些。
主要是裴元瑾,刚一进门,傅希言大老远就感受到了姑娘们从楼梯上大步狂奔的震感。
短跑冠军气喘吁吁地问:“这位公子,几位啊?”
傅希言想:既然特定是“这位”公子,那还问什么几位呢?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说:“我们先看看有哪些包厢。”
通常而言,不管是酒楼还是妓院,都被不太欢迎这样龟毛的客人,但裴元瑾的脸面比天大,一向没什么人接手的工作今天差点抢破头。
花月楼实在很大,光是一楼,除了大堂之外,还设了七八个包厢,二楼包厢数量差不多,但每个包厢的面积更大。
傅希言原本还走在裴元瑾身边,挤着挤着,就到后面去了,要不是裴元瑾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怕是要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公子,你们这是?”终于有姑娘发现他们俩手牵着手。
裴元瑾微微用力,将人拉到怀里,轻轻搂住:“两个人,安静的包厢,一桌饭菜,不要人伺候。”
……
最贵的包厢,推窗能看到浦阳江。
傅希言浅尝了一口,口感果然比烧酒绵柔,虽然少了入口辛辣的刺激感,却回味悠长。同样的盐焗鸡、梅菜扣肉,花月楼做得更加地道。
鸡肉嫩而不油,扣肉香而不腻……傅希言和裴元瑾忍不住又展开了干饭模式。
吃到八分饱,傅希言终于放慢速度,不再牛嚼牡丹,开始细嗅蔷薇。
笃笃笃。
三下敲门声。
傅希言突然放下酒杯,喊了声请进。
门轻柔地推开,走进来一对看不出年纪的男女。
女子容貌柔美,仿佛拥有十岁的皮肤,二十岁的青春,三十岁的风韵,四十岁的成熟……是极矛盾的综合体。而站在她身边的男子,身材高大硬挺,半张脸藏在厚厚的胡子之中,只露出一双野兽般桀骜不驯的眼眸。
她轻笑着往里走:“今日吃得可好?”
傅希言忍不住站起身:“好。”
女子眼含秋波,笑容满面地说:“来我花月楼喝酒不找姑娘的人可不多,今日的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找你们算了。”
傅希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眼前女子有可能是她母亲的好朋友,也许会知道很多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一旦脑子里产生这种念头,身体便忍不住会产生见长辈时的拘束。
“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再来。老董,你陪陪他们。”
女子说着,就让男子在桌边坐下,自己转身出去了。
门咿呀一声关上,老董突然脑袋一低,整个人趴在了桌上,随即,刚刚关上的门又开了,女子摇曳身姿进来,反手关上门,笑吟吟地看着傅希言:“你是小师妹的儿子吧,可以叫我菲菲姨。”
以为男子的样貌实在唬人,所以傅希言自然而然地将他当做了一个了不得角色,可是看银菲羽漫不经心地拨开他的脑袋,又像是路人甲。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银菲羽摸摸男子的脑袋,叹气:“近两年的新宠,不知何时中了招,已经成为息摩崖的傀儡了。他们追杀了我这么多次,每次都是一上来就打打杀杀,这次总算想到要用点脑子,可里应外合这一招也太老土。这两年我们的感情早已淡薄许多,眼见着就要分道扬镳,他突然又对我黏糊起来,鬼都知道有问题。”
这段话里既有兵法,又有感情学,实在高深,傅希言不知说什么好。
“你母亲呢?她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跟着男人在外面东奔西跑?”银菲羽忍不住伸出手,想捏捏傅希言的小胖脸,但手刚伸了一半,就被裴元瑾的筷子打开。
银菲羽侧头看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打量着他,叹气道:“早知道储仙宫有这样的男人,我当初就不该跑,就让裴雄极抓走,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你娘了。”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银菲羽是这样的银菲羽。她又回过头看傅希言:“你不是要见我吗?为何不说话?难道是我太美,让你不敢说话了?”
傅希言干咳一声:“你为何认为我是金芫秀的儿子?”
银菲羽笑道:“你说你是铁蓉蓉徒弟那一套,也就骗骗铜芳玉教出来的傻子和我那傻儿子。那是个疯子,想让她花时间花精力教徒弟,只有一种可能,那人是她和莫翛然的孩子。”
莫翛然是她的师父,她竟然直呼名讳,言语间没有丝毫尊重,不由令人好奇,毕竟傅希言了解中的铁蓉蓉和铜芳玉都对莫翛然死心塌地。
他将疑惑问出口,银菲羽微微敛容:“你见过莫翛然吗?”
没等到回答,她便自发地接下去:“我见过。玉树临风,风采夺人……都太片面了。我这一生拥有过许多男人,却无法为一个男人停留。因为时间一久,我就会觉得,他们不配。”
她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不过,莫翛然也不配。他拥有这世上大多数人向往的美好,独独缺一样,这个男人没有心的。在他眼里,你,我,小师妹,师落英……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手中的棋子。你见过莫翛然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而且停顿的时间更长,显然希望他回答。
傅希言便点了点头:“但没见过脸,他戴着面具。”
“他的性格如何?”
傅希言说:“有些冷漠,有些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