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节

  冷云道:“刚才你怎么不说?”
  祝缨道:“刚才当着那么多人,您要觉得我不妥再说我,我得给自己留点面子。现在私底下说,您就算骂得狠点儿也行啊。”
  冷云笑骂:“就你机灵!”
  他也跟祝缨讨价还价,想要让麦子的收成也按之前水稻的收成比例来缴税。祝缨道:“大人,各府县都有逋租呢!府、县的,也是州府的!将这一项平了,也是很不容易的。”
  “哦,方才董先生也说了这平逋租的事儿。竟这么多么?”他又想埋怨鲁刺史了。却不知道鲁刺史没让这积欠的租子滚雪球一样的胀大已是很不容易了。
  祝缨道:“不在乎多而在乎欠。只要欠着不还就永远是欠债,干不了旁的事儿。毕竟是贫瘠之地,如果是富裕地方,别人也不会视这里为畏途了。”
  “这样啊!三府的收成能有多少?”
  “大人是想算一下自己会折多少吧?”祝缨说,“既然要吃亏了,不如将人情做足,再聚州城时大人宣布,届时于各府、县都是一个惊喜。”
  冷云想了一下,咧了咧嘴:“就你会弄鬼!分明是你自己又想做好人了!啧,怜贫惜弱的。行!答应你了。”反正,也是多出来的。
  冷云对钱财有个“多少”的概念,具体有多少就不太清楚了。他只要知道自己的收入肯定会增加,就是增加得少一点而已,也就点头同意了。
  祝缨道:“多谢大人。”
  冷云再次感叹:“你要是我的别驾就好了!”
  祝缨道:“我现在要是您的别驾,那可真是年少有为了,又是个高升。”
  冷云也笑笑,他也知道这事儿不太现实。
  祝缨从冷云这里谈妥了财税的分成,在此间的大事已然完成,便带着丁贵等人逛府城,又采购了一批珠宝、南货、补品之类。盘点着心里的单子,预备郑霖婚礼的东西有了个八分了。这是最大的一桩。接下来就是正常的礼物了。现在做了知府,手头更加宽裕了,又从丘知府那儿多抠了一季收成,她花起来也就更大方了,给各处送的礼物也更加厚了几分。
  她算了一圈,自家还能比在福禄县的时候多一些盈余,虽不大富,但也满足了。
  丁贵等人跟着她看得眼花缭乱,项乐更是惊奇!再次坚定了想法:能者无所不能,大人要是经商,就没别人的事儿了。
  祝缨问他们:“你们不采购一些?项乐?”
  项乐道:“小人是侍奉大人的,怎么能……”
  祝缨道:“出一趟远差,给家里买点儿东西不是应该的么?只要差使办好了,办些私事也是人之常情。误了公事我自罚你们,不误公事,你们自便。”
  项乐有些钱,丁贵等人才当差没存下什么钱来,项乐就借给他们一些,暂时不收利息。他们都跟着祝缨买货,祝缨无论眼力还是砍价的本事都强于他们,他们跟着拣了不少好东西。
  项乐肚里一盘算,即便将珠子贩到南府去,也能加一些利润的,这一趟是真不亏。由于跟随祝缨,路上他还不用上税,就更省了。师姐几年的房租都能赚回来了,还能给母亲、妹子添点珠子首饰。
  他们又往福禄县的同乡会馆去,莫县丞、关县令也在那里。同乡会馆的人虽知他们会到,但不知道确切的日期,莫县丞这儿打了招呼,他们便想着也要拜见祝缨,不想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祝缨看到关县令,问道:“你也来了?”
  关县令小声地说:“大人,这同乡会馆,不能只福禄一个吧?”
  莫县丞道:“老关,你这当着我的面呢?”
  听的人都笑了,同乡会馆的人今年轮换,主持的是上来挨了打的雷家人,他们很紧张,有点怕抢了生意,又知道敌不过南府。
  祝缨道:“那个再议。”四个县,没一个是她直接管的,是集四县的乡绅还是怎么的?怎么轮换?开哪儿?总不能一个州城开五个会馆,四县各一个、南府一个吧?那还挺浪费的。
  眼下这个是真不急,各县于稻麦之外的作物都还没种出来,会馆一个很大的经济上的作用就发挥不出来,不盈利就是赔钱。南府穷,暂时赔不起。
  关县令蔫了。
  祝缨看了福禄会馆经营得还可以,说:“你们不会商议?你什么要他们援手,谈妥了,他们会不干?等你也开了会馆,也帮他们。”
  关县令道:“下官也想这么说来着。”终不及自己弄一个便利,又想祝缨的话,难道是对自己这里也有规划了?
  祝缨不打定了主意有个完整的规划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喝了杯柘浆便走了。
  …………
  从州城到府城,一行人归心似箭。
  到得府城,祝缨让他们先休息一日,次日来开会,她自己也好在今天处理一下积压的事务。
  顾同被他派了留守,等她换了衣服、将买的东西交给花姐和张仙姑,再转到前院,马上上来汇报:“老师,才收到公文,新任的福禄县令病死在路上了。”
  “知道了,那个还是我发的呢。”
  “旧档、旧案这些日子也已复核了一些了,我也看出几件不太妥当的来。王司功、李司法复核的时候看起来也还算持正,没有遮掩太多。”
  祝缨笑道:“那是当然了,他们只要不是太蠢就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将以前疏漏之处过了明路。现在报出来还有我给兜着,以后再出事儿,他们的麻烦就大了。不过也有那等目光短浅的,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能够瞒得下去。”
  顾同又汇报了几件府衙里的事情:“江娘子与小江都搬出去了,分给小江两间房,她就奉江娘子同住。江娘子带着女差们去……验尸……呃……”
  祝缨失笑。
  顾同道:“可是,如此一来,她们就有点儿远着江娘子啦,流言又变了一种。”
  祝缨道:“总比以前那些高明点儿。”
  “是。”
  然后是府衙里的安全问题,顾同等人看了几天,说是没有发现疏漏。
  祝缨问道:“你确定?”
  顾同点点头:“项三娘自己个儿当贼,想要溜进来的。她从后院潜入,药倒了咱家两条狗,被鹅给啄了。”
  祝缨大笑:“杜大姐又养上鹅了吗?”
  “前衙避开了两道岗哨,交错处被第三处发现了。”
  项乐道:“她又淘气了!真是胡来!”
  祝缨道:“无妨,是这么个意思。”不过项安的本事并不能说是十分高明,如果换了她,只要有耐心还是能潜进来的。不过能有这样已然不错了。府衙的墙头比县衙还高一些,还是比较安全的。
  接着,王司功等人又来汇报,将一些陈年旧事也都翻出来,祝缨也都一一批了,有能说得过去的原因的都给注明。有些事情办得确实不好,不意连苦主都没了,甚至无法追查。在府城,府衙里的官员有意偏袒的情况下,苦主是很难能够继续生活在当地的。
  总的来说,虽然旧账不少,都不像思城县黄十二那样过份,勉强还能糊得过去。祝缨先给他们记了过,使其戴罪立功。
  第二天,再与四县开会。
  祝缨先问的是各县的仓储问题,然后是徭役的人力,再来才是识字碑的进度。麦种的分发是在秋收之后,但是分配现在就可以进行了——不用等福禄县令了。
  四县为了麦种又是一番争执,莫县丞此时就要求给福禄县多留一些!关县令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县衙库里的都是额外多出来的,他们各家已种了的都自留了种子,你现在用不了这么多!分发下去,明年有了收成,他们又将种子还你了,你不缺!”
  莫县丞大恨,忘了这货是他的老上司,对福禄县十分了解了。
  他也十分嘴硬:“大人,福禄县从朝廷领回来的种子,已然分出去许多了!扣去大人在福禄县时分出去的,如今县里再拿出五百石就能还清朝廷了!大人还给思城县拨了不少呢!思城县难道自己没留种?还有河东、南平,也都拿了!不能给那么多!”
  他现在不怕关县令了,大家都是府君的旧属,谁比谁差呢?
  四人吵作一团。祝缨只得给他们再次分配,福禄县说得在理,就再出五百石。同时,府衙的公廨田也有盈余,这部分祝缨可以抽出来分配给其余三县,思城县少些,其他两县多些。到明年春天收获的时候,三县再归还她。
  四县私底下的勾兑,她不管。
  四县终于平息,口头还要哭穷,祝缨自己在户部、州府也是这么哭的,所以知道他们在假哭,于是也都不当真。
  接着,她就提出了清逋租的问题:“既多了收成,就逋租就可以清一清了。”
  关县令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她把福禄县的都给清了!其他三家现在得靠自己了。王县令最郁闷,福禄县的清了,关县令这儿有抄了黄十二郎的结余,南平县逋租最少,使使劲儿就还上了!只有他!
  他忍不住再想多要点麦种。
  祝缨道:“今年先种这些,明年再给你更多。”她算了一下,这事是翻番的越到最后铺开得越快。明年就能全种完了。
  且清逋赋她还有个绝技——搜括隐田隐户!这是一项长期受益的事情。只要派人下乡宣讲税赋,同时信守这个约定不多征,正经身份也算有点吸引力。再来,她在两县转了一转,对两县另外种点什么也有了些想法,这就更容易吸引人。
  最后,她亮出了刀子:“咱们来谈谈麦收之后的税吧!”
  四县心头一震,又违逆不得,只得硬着头皮与她继续谈价。即便是上官,他们也得骂她“奸诈”!她是有准备的,他们四个毫无防备!祝缨对上抠了一点,对下又挤了一点,下了个公文。她打算用这些钱改善一下南府的状况譬如翻新仓储、奖励府学等等,同时也可以用来支持开设同乡会馆。
  整个南府共用一个同乡会馆,各县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谈妥几件事,她才将四县的县令放走。
  郭县令就在她隔壁住着,回到县衙里就开始准备识字碑的事情了。这事儿祝缨有经验,都照着她的步骤来,郭县令情知这种“教化之功”自己是争不到了,但为讨好上司,该做的还是要做。
  祝缨这里,又请了南府的梅校尉过府来吃席、议事。
  梅校尉管着两千兵马,是一股大势力了。也因如此,南府司兵的权责被大大的压缩了。祝缨先向梅校尉道歉,说是自己早该与梅校尉好好交流一下的。
  梅校尉已然知道她都干了什么了,深觉她是个厉害角色,忙说:“大人新任知府,当以正事为先。”
  “就为正事,想之前黄十二的案子,若非校尉这根定海神针,非但是我,便是刺史大人也要身陷险境呢!”
  梅校尉也谦虚了几句,又说:“职责所在!且与大人打交道十分爽快!大人又拨与我们钱粮,孩儿们都问,下回什么时候还能再来这么一次哩。”
  祝缨笑道:“正是这个话,以后少不得要劳动校尉的,不要嫌烦才好。”
  “那不能够!”
  祝缨关切地问:“前番黄十二郎的案子,我手头也紧,并不曾分拨太多。如何听校尉的口气,似乎觉得还不错?可是营中稍有些……”
  梅校尉心领神会,道:“人吃马嚼的!且在一地驻扎得久了,不免有人拖家带口。这……”
  祝缨道:“长此以往,岂不要军心涣散了?那可不成!可惜我在福禄县的时候被参过,不好再犯。”
  她给梅校尉出了两个主意,第一,宿麦种子她白给梅校尉,使梅校尉所管的田地可以种两季。第二,她给钱,用的正当理由是——南方潮湿,器物容易损坏,用作更换甲胄的补贴。当然不是每年全换新的,而是以轮换的名义。这笔钱也是按照品级来分发,梅校尉拿最多的,底下依次递减。
  “眼下不敢多给,福禄县百来号人还罢了,校尉这两千人,有点儿犯忌讳。”
  梅校尉道:“不错,领兵在外,还是谨慎些好。”
  祝缨又给他许诺,以后如果南府有什么新的进项,梅校尉可以参与。梅校尉问道:“也是橘子吗?我那里的地,倒也可以种。本钱也有一些。并非我贪财,粮饷自开国初定了下来,这么些年了没怎么见涨啊!”
  祝缨道:“懂,我们的俸禄也是。”
  “俸禄还涨了点儿,”梅校尉公平地说,“又有田可免税,士卒的粮饷就千难万难,一加,就要加多少万人,啧!户部、政事堂一听就要摇头,每每只肯给一点儿。这里又不同于他们太平地界,剿匪人手不够时,还要自募些,粮饷我们自己就要犯愁啦。”
  祝缨道:“我在一日,便与校尉共甘苦。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人只管说。”
  “请严明军纪。”
  “哎?这话就不对了吧?我的部下绝没人乱来!”
  祝缨笑道:“要有人乱来,我就该与校尉理论,而不是请求啦。”
  “哦哦。我道又是谁胡说八道呢。”
  “因我以后必有事要托校尉,不得不先讲明。”
  “哦。什么事?”
  “现在说了就不灵了,到时候校尉就知道了。”
  梅校尉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又得不到解答,只得带着一些钱囊将丰的好消息回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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