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节

  许娇河在兰英树下候至亥时中刻,方见他姗姗来迟的身影出现在院落入口处。
  似乎是集仪结束后就立刻来到了这里,明澹的身上仍然穿戴着会见各路宗首的玉冠深衣。
  而相比明澹一身即将奔赴盛大典仪的郑重其事, 这场会面的另一方则穿得十分清素。
  毫无杂质的狐裘斗篷披在肩膀, 厚实蓬勃的绒毛衬得许娇河越发楚楚动人。
  好似一捧柔弱轻盈的初雪,日光大一点就会令其原地消融。
  在同许娇河对视的瞬间, 这股带着几分怜惜意味的念头, 冷不丁浮现在明澹的脑海。
  他的眉眼亦因此显出一缕真切的歉意:“抱歉, 让娇河君久等了。”
  话音刚落, 明澹来不及深究心中那股与理智谋算无关的情绪因何催生, 那头许娇河随着彼此的靠近而逐渐明亮热切的目光, 已将他所有的注意力捕获。
  “我就知道,不论多晚,宗主既答应了我,就一定会来。”
  许娇河向前一步, 将两人的间距缩短到咫尺之间。
  她瞳孔亮晶晶地望着明澹, 神态中毫无等待许久的不耐和疲惫,身后仿佛有竖起的尾巴在摇。
  明澹承认自己对许娇河这副全心全意信赖依恋的态度十分受用,受用到早已决定的, 关于是否利用精神印记将对方意识全然剥夺这件事的结果, 亦在他脑海中动摇了一秒。
  但动摇的同时, 他又觉得这点没来由的心软过分虚情假意, 于是敛起眸光, 伸手轻轻摘掉散落在许娇河斗篷上的兰英落花, 温柔地问道:“你一个人候在此处, 怎么不叫兰赋陪同?”
  许娇河却忽然鼓起脸颊:“今晚,谁在都不能陪同!”
  一转呼吸之后, 她充满底气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黏黏糊糊的尾音带着隐藏不住的期待和隐约的可怜,小声嘟囔道,“……宗主忘了吗,我们白天约好的。”
  仿佛一晚浅薄的池水,自岸沿相望,便能瞧见底部的清澈波澜——面对这般心事挂在眼角眉梢,坦诚到近乎天真的许娇河,明澹下意识把试图逗弄她几句惹得她着急的心思按捺下去。
  他正色道:“我从来没有忘记约定,不过娇河君为何要把见面地点约在此处?”
  随着明澹的不解问询出口,许娇河倏而握住了垂落在手边的衣袖。
  她局促地深呼吸一口,檀口半张。
  然而甫一接触明澹的眸光,又泄了一半气似地耷下眼帘。
  过了一会儿,许娇河双手合十,小声地央求道:“宗主能不能转过身再听我说?”
  真是奇怪的要求。
  与人相见,有什么事是对着背影才能说出口的。
  明澹似有所感,稍稍挑起一侧眉梢,顺从地转过身子。
  不用再看见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也不必正对着一张深有城府的美人面孔扯谎,许娇河感觉到剧烈跳动的心脏舒缓了少许,接下来,只需要在言语之间让明澹接收到自己的动情。
  许娇河屈起鞋缘,一边做着开口的准备,一边忐忑地磨蹭了两下地面。
  她望着明澹高挑瘦削,又如同巍峨山岳般的背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因为,就是在这里,我被惊剑招式所惑,不小心称呼了宗主一声夫君。”
  “其实当时真的很窘迫,想着自己为何会如此蠢钝,连宗主和真正的夫君都分不清楚。”
  许娇河僵硬着脖颈,因着接下来的谎言,从五脏六腑到发声的唇喉都拘挛着颤抖。
  而听见她的话,明澹沉静的呼吸,陡然消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中。
  他没有回头,看不到许娇河的表情,除双眼之外的感官,于此刻尽数扩张。
  无论是许娇河的鞋底剐蹭地面的窸窣声,还是她为着赧然和忐忑而挤压喉咙的吞咽声。
  种种微小的细节尽数反馈到明澹的耳际。
  他甚至可以借此描摹躲在自己背后的许娇河,绯红的面颊和蝶翅受惊般抖动的睫羽。
  对方陷入爱恋之中羞赧、怯弱、踌躇的姿态,是纪若昙未曾见到过的。
  意识到这点,明澹的心亦不自觉地对着许娇河后续的言语涌起几分欣悦和期待。
  他没有说话,留出一方天地,以供许娇河吐露心事。
  而许娇河不负所望。
  “但直到和纪若昙决裂以后,我才想明白。”
  “之所以会错认夫君……或许是因为,在很多年前,我就对宗主,存了一分不可道破的心意。”
  她说完这句后,再也说不下去。
  脚尖一点,行动比言辞更为直观,软玉般的躯体靠在明澹的背脊。
  隔着繁复的布料,明澹能够感觉到湿漉的热气在肌肤上氤氲开来。
  尽管早在许娇河被兰赋控制离魂之际,他就做过更加逾越的行为。
  但并不妨碍许娇河主动的这一次,同样能够令得他心满意足地弯起狭长眼睛。
  看吧,看吧,哪怕是纪若昙,也不曾得到许娇河这般剖白心声的爱意。
  明澹仍然没有转身,他的视线下滑,落在围绕在自己腰间的两条纤细手臂上。
  他控制着内心饱胀到极致的控制欲,为了更进一步试探许娇河,回应的口吻带出一分自嘲和不可置信:“从前有若昙这样的无暇美玉在侧,娇河君的眼里也能映照得进其他人吗?”
  许娇河无言须臾,将话音蒙在他的冠服之中:“宗主为何要妄自菲薄……”
  “说起来,我虽有仙道魁首、小洞天第一人的名头,可又有谁人不知,若昙比我更得民心。”
  得益于许娇河率先将隐瞒多年的秘密说出口,从不相信他人的明澹也有了几分倾诉的欲念。
  他的视线朝上,望着树梢处自带淡淡辉光的兰英花,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梦境,“不止是若昙比我更得民心,就连他的父亲,我的师弟纪怀章,也曾是师尊属意的下一任云衔宗主。”
  “我是最早拜入师门的大师兄,也算担得起天赋卓绝的名号,却在凝丹、结婴、炼魂这般对于修士而言十分重要的修行阶段,落后于晚入门十数年的师弟。”
  “而师弟的儿子更是青出于蓝,在他人苦苦探求天道真理的年岁,已然顺利突破至大乘境。”
  明澹静静探出手,释出一缕灵力,将绽放在树梢顶端的兰英花攀折在掌心。
  曾几何时,他所向往的顶级之道,却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后来在人魔交锋的战场上,怀章英年早逝,骤闻噩耗,师尊呕出一口鲜血,我便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云衔宗的下一任宗主,内定了多年的宗主人选,一朝骤然生变,换成了我这位大师兄。”
  “有宗门猜忌于我,也有怀章的追随者不驯于我。”
  “我时常在想,登上心心念念的高位之后,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是宵衣旰食?是如履薄冰?是唯恐某一样事行差踏错,叫那些曾经拿我与师弟对比的人,又捧出他的儿子来验证我的平庸逊色?”
  相识七年,许娇河从未在明澹春风般的嗓音中,听出这无尽的萧索落寞。
  在某个瞬间,她突然相信,或许此刻同自己相处的明澹,怀揣着一颗层层伪装之下的真心。
  他从来并非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神佛。
  而是终日立身在他人阴影之下的不甘者。
  许娇河的心泛起一丝怜悯,但也只有一丝。
  因为她知道,人的诸般野心,不该通过伤害无辜者来实现。
  ……
  察觉到许娇河的漫长缄默,明澹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手指刹那间收拢到骨节泛白,匍匐于掌心的兰英花顺势化作一滩烂泥。
  黏腻的、带着清香的花瓣残骸,沾染着明澹皓白的肌肤。
  他逆光自上而下朝许娇河看来,漆黑的眸色比无星无月的夜幕更加深邃:“娇河君,哪怕真实的我,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正直坦荡、心怀无私,你也愿意,将自己珍贵的情意交托于我吗?”
  许娇河下意识仰起面孔,与他对视。
  很奇怪。
  她分明没有感应到精神印记的催动,依然情不自禁地想要虔诚点头。
  战力、修行、天赋。
  这些在小洞天看来最为要紧的外在条件,有时却不一定抵得过明澹舌灿莲花的唇喉。
  失神片刻,她喃喃重复起明澹昔日的言语:“……我从不会对你不耐烦,你也从不会因为旁人的言语私下揣测于我,这样很好,我很自在。”
  闻言,明澹眼中的光彩骤亮,但并不言语,执拗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从前我嫁与无衍道君,只觉得什么道侣结契,都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
  说到这里,许娇河闭合双目,强迫自己将面对面的倾听者想象成那位天各一方的爱侣,“可当我遇到宗主,感受着与宗主相处的点点滴滴,才恍觉结契或许是相濡以沫者间的承诺和钟情不渝。”
  意料中的告白总算到来,明澹无声无息笑了。
  他低声问道:“那么请问娇河君,你是否还有勇气相信男女之情,相信摆脱纪若昙后,下一位相濡以沫者,会与你白头到老,永结同心之契?”
  回答他的,是许娇河十指相扣的素手,以及低到尘埃里的一句“缓之”。
  “……卿卿,无人处,我如此称呼你,可好?”
  明澹单手托起许娇河莹嫩的脸颊,充满爱怜地轻声细语。
  这个含有无限意味的称呼出口,令得许娇河差点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
  她柔顺颔首,装作害羞。
  又很快得到明澹的许诺:“既要结契,我一定会给你一场小洞天最为盛大的典礼,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许娇河情不自禁问道。
  “在公开我们的关系之前,有件事需要卿卿你来做。”
  第153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五十三天
  一日后, 讨伐欲海以及无衍道君纪若昙的檄文贴满九州的大街小巷。
  其中写到,是纪若昙勾结魔族偷盗并损坏了娲皇像,后又凭借寻找补天石将其复原的名义远赴极雪境, 与藏身其间的魔尊扶雪卿密谋策划出落崖洲伏击小洞天精锐一事。
  所幸作为道侣, 许娇河发现了纪若昙隐藏在光风霁月伪装下的真面目。
  又在落崖洲时假意与纪若昙一同投诚于魔族,后趁其不备, 一剑刺伤其心腔命门, 这才使得纪若昙和扶雪卿负伤逃窜, 令前往落崖洲的高阶修士们不至于落得个伤亡殆尽的下场。
  此檄文由许娇河亲手写就, 甫一现世就引得群情激奋。
  纪若昙的声名轰然倒塌, 上至小洞天修士, 下至九州民众,纷纷欲将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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