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80节
“宋澜原本想借机报复先前在靖秋之谏中对他施压的人,常照此举,自然令他不悦,况且他如今已经不像四年前那样心虚了,听见对先太子的称颂,愈发易怒。此消彼长,常照这些日子不得宠信,他便信我多一些,我正借机在宫中搜查你前些日子所怀疑的厄真部细作,这次,一定将他寻出来。”
落薇点头应下,本想再问一句,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她既然没问为何自己这一病便病了一个月之久,叶亭宴便也装作无事:“刺棠案重审虽败,但刑部拿着那封‘太子手书’,尚未理出结果。宋澜也不欲在此时杀邱雪雨,以免将落定的案子又添上几分疑虑——这一次,他一定会逼着邱雪雨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伪证,以免再给刺棠案翻案的机会。”
落薇攥紧了他的手:“她……”
叶亭宴安慰道:“宋澜不许她死,我跟刑部的人打过招呼,不会对她动在朱雀司中一般的重刑,可皮肉之苦,总是难免。”
落薇呼了一口气,平静地道:“好,好。”
她露出一个苦笑,徐徐地道:“你知道吗,阿霏敲登闻鼓一事,是我们很久之前定下来的,她当初被我和舒康救下,不生弃世之念,便是为了这件事。后来,她在宫中意外暴露,好不容易脱身,远遁北境,我其实都不想叫她回来了。虽说这件事非她不可,虽说没有这件事会生周折,但是我知道,就算能保住性命,她也会吃很多、很多苦的。”
“可我们都要守护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叶亭宴温声道:“是啊,还要守护那些很美丽的情谊、道理,所以舍生忘死,从来不觉得后悔。”
傍晚过后,落薇忽然觉得长了些精神,便同叶亭宴一起在园中转了许久,春柳半盛,枝叶繁茂,叫她这些时日躁郁不安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周楚吟和周雪初请他们过去吃点心赏月,二人欣然赴约,月亮看了一半,狂风乍起,叶亭宴为落薇披了外袍,急急穿过回廊。
“昨日是惊蛰吗?也到了回春的时候,春寒料峭,你上朝时,还是要多加些衣裳的。”
第二日清晨,叶亭宴下早朝之后便匆匆归来了一趟。
落薇开门便看见他袍角被春雨打湿,氤氲一片。
而他只是沉声道:“昨日夜里贵妃产子,宫中一夜未灭灯。”
落薇听后一怔:“这孩子有九个月大了罢,贵妃和孩子可好?”
叶亭宴斟酌良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艰难地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薇薇……”
“时予昨日……被送进了朱雀司。”
第92章 病酒逢春(三)
常照举着手中的烛台,缓缓踱步,走到朱雀司深处的牢房当中。
他近日常来,众人皆知,抱剑沉默的元鸣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垂着头同旁人一起离去了。
苏时予趴在一簇稻草之上,感觉有微凉的衣缎拂过他的面颊,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带着甘苦的药香气。
这种药香并非只有药材的涩,还杂糅了昂贵的熏香,一种奇妙而不突兀的味道。
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注意这个味道——苏舟渡病重多年,他近身侍奉的时候比落薇还要多,对药物十分敏感。从常照奉旨来苏氏宅邸见他的第一次,他就发觉,这个人是常年喝药的。
他虽看起来有些苍白,可身材挺拔健美,暮春场上一箭射马的臂力尚在,可见没有侵入肌理的顽疾,那究竟是什么病症,需要他常年用药、用重药?
而今,这个味道在昏沉的血腥气之间,竟还是如此清晰。
常照在离他一步之远处搁下了烛台,十分随意地坐了下来,随手拨弄了一下他面前染着血迹的稻草:“你知道他为何要设朱雀吗?”
苏时予没有答话,常照自顾自地继续说:“无论是我,还是叶亭宴,能得他的重用,都是因为暮春场那一箭。在那之前,我们都猜到了,陛下亲政之前,一定会在禁中设一个如同皇城司一般的直属机构,牢牢地攥在手中,做他最锋利的剑。”
“这是他从史书中学来的——君主要有这样的犬牙喉舌,统摄禁内、监察百官。他需要一个能文能武的人,对外和朝中之人无甚区别,对内有手段、有功夫,替他掌着朱雀,处理一切不能从刑部和典刑寺处理的事情。当然,他学得很彻底,这样的地方十分危险,当然不能长久地用一个人执掌,所以,皇后和太师之前是叶亭宴,之后便是我。”
“他削了太师的相权,夺了皇后的威势,架空六部,直掌禁军,不多时便能将所有的权力拢在自己的手中——这一切从他登基时便开始盘算,只要皇后与玉秋实闹得不死不休,最后的受益者必定是他。”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时予才勉力抬眼,向他递来一个眼神。
常照叹了口气,取了一块帕子,想为他将面上的血迹拭去一些,苏时予却侧头躲开,没有领情。
常照也不在意,继续道:“既然太师必须要死,他收拢权柄的最薄弱之处,便是这朱雀司。我与你妹妹和叶亭宴都谈过此事,他的缺点是什么?他虽学来了玉秋实的十分权术、皇后的百般权衡,唯独不知如何收拢人心,朱雀这样的地方,必得是能够效死的死士,而你猜猜,这里能有几人为他效死?”
苏时予咳嗽了一声,勉力忍下了喉中翻涌的污血,嘶哑地开口道:“你对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我想告诉你,我和你妹妹做的事没有区别,同道与否,真的有这样重要么?”常照缓缓地道,“我还想告诉你,虽说我能看得到宋澜的薄弱之处,也看得到自己的,但他是全然不自知,我是纵然知晓,也不明白该如何应对——譬如昨日之前,我真的不曾对你设防,想将你当知心好友。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从前所言之事,都是假的不成?”
昨日早朝之后,苏时予递折子去了乾方殿。
常照出宫甚早,午后却被彦氏兄弟带着禁军私下请到了乾方后殿,走到殿门前,他听见苏时予向来冷淡平静的声音:“……臣与常大人抵足而眠,夜半酒醒,下榻寻水时,却忽在他颈间瞧见了人皮接榫之处。这些时日,臣留心此事,辗转不眠,又听闻常家当年阖家遇刺,只有他一个人幸存。”
“于是臣托旧友在燕州留心,发觉那位当初被他送回去的乳母居然侥幸未死,指认他并非常照,臣已遣人将她带回汴都,快马先行,送回了一张乳母画下的像。陛下将常大人唤来,揭了他的面具,一认便知。”
常照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疤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苏时予回头看他,目光闪烁,最后还是平息了下去。宋澜窝在金座上,面上表情莫名,瞧不出是否不悦,只道:“平年,苏卿所说,你可认?”
他走过去跪下来,面无表情地道:“臣不能认。”
于是宋澜唤来医官,精细地卸了他的易容,苏时予面上瞧不出来,但见他气定神闲的表情,大袖之下的手还是忍不住地发起了抖。
最后医官将他的面具揭去,苏时予屏息侧头,却看见了一张伤痕累累、几乎无法辨认的脸。
常照立刻伏身,将这张脸埋在地上:“陛下,臣在当年刺杀之中损毁面容,以假面示人实属无奈。君子典仪端方,臣若以陋容入仕,难免遭人非议,不得已出此下策,欺君之罪,臣万死不能辞,可小苏大人所言,实在荒谬!”
苏时予死死抓着衣摆,没有说话。
在看见他那张脸的一刹那,他就明白,此局已毁,多说无益。
“小苏大人与皇后乃是至亲,这些时日假意与臣交好,原是为了设下这样的毒计,以除去陛下的心腹!臣之乳母早已于去岁病逝,还在燕州办了一场丧仪,如今小苏大人却是从何处寻来了人,又以一张画像诬告?臣请陛下务必要将小苏大人口中之人带进宫来,还臣清白!”
宋澜之所以将苏时予暂且送到了朱雀,而非当即赐死,便是为了他口中这位未死的“乳母”。
但二人心知肚明,今日从乾方殿出去之后,这位“乳母”,便决计不可能会出现了。
苏时予低低地笑了一声,唇角溢出一串血沫。
他进朱雀之后受了重刑,麻白的外袍已经被血浸透,只好趴在稻草之上。这稻草十分潮湿,有些霉气,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日春寒的缘故。
常照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时予啊,你想为你妹妹除了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假意与我交好了两三个月,这乳母进城的几天,你怎么就等不得了——哦,你是怕她进城之时被我发觉罢?你瞧,其实你心知肚明,她根本进不了汴都城门,你想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可惜呀可惜——”
苏时予断断续续地道:“叫他……对你生几分疑虑,也是好的……我……”
冷汗滴在常照的手背上,他眉心微蹙,敛了之前几分哀痛的口气:“其实你从第一次见我时便生了这个念头罢——丰乐楼上,皇后同你演一场戏;大醉之后,你状似推心置腹,说了那许多。而我竟信了你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谎言,想同你交心,你却只想置我于死地。小苏大人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你自己心中不曾想过么?你就这么甘心做皇后和苏家的一条狗?”
说到后来,他声音渐高,竟有些失态。
苏时予见他如此,费力笑了一声:“你与我们做的事情怎会没有区别?何必把自己……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何必……还在我面前伪装?”
或许是因为伤口痛得厉害,他撑着力气说完之后,良久才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道:“爹爹从暴雨中救我一命,悉心教导这么多年……落薇敬我为兄,从来不曾轻慢过我……就算我想过,又如何?我知道自己素来平庸,当年……换她去许州……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我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志向,若能拉你同死,简直是、是……可……”
说到后来,他甚至变得言语模糊、颠三倒四,常照将这一番话听罢了,眼睛通红,却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一分情谊,好一位君子!”
笑够了,他将那块帕子扔在苏时予的脸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道:“你既如此,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贵妃是不是快到了临盆的日子?说起来,若非有她,我也不会这样快地信你,既然从始至终她都是你的托辞,她出什么事情,你也不会伤心罢。”
苏时予瞪着眼睛,挣扎着往前几步,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常照只能听见他喉咙里哧哧的气声。
“你妹妹要与我作赌,却一心想要杀我,我答应她不造血案,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他一脚踢开了苏时予的手,眼见他摔回去,痛得浑身发抖,声音却变得愉悦起来:“等你在闹市口斩首的时候,你妹妹定然会来救你的,她若现身,叶亭宴必定暴露,陛下要做什么事情,我可拦不住,算不得违背约定。啊,他们二人若就这样死了,也不太好,朝局还不够乱,不过贵妃之事,倒也够陛下头疼一阵子,我想一想……”
他盘算着离去,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
春雨连绵,将皇城笼罩在一片缥缈雾气里,当春的新叶、柔软的柳枝皆遁于无尽的阴云之中。
落薇听罢了叶亭宴的话,喉头微腥,不可置信道:“兄长为何被宋澜送去了朱雀,他……动手了?”
叶亭宴沉默下来,没有答话。
于是落薇便知道了答案:“我告诉过他不要心急的!至少、至少要等雪初寻来的人证入京之后,至少要与我商议……”
“常照如今与彦氏兄弟交好,禁军中耳目众多,那乳母若入京,必定会为他觉察,时予是怕时日拖得太久,前功尽弃。”叶亭宴涩声道,“他必是觉得,就算不能一举除他,但面具之下有另一张脸,也可为陛下心中种个疑云。常照确实猝不及防,只是不料……”
落薇喘着粗气,半晌挤出一句:“那随云如何?”
“昨日时予入朱雀不久,便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私下递给了贵妃,引得她一时惊怒,立时便发作起来。”叶亭宴答道,“夜半之时,她产下一子,母子平安。常照从朱雀归来,将时予与随云的旧事告知了宋澜。”
他攥紧落薇的手,不等她说话便道:“宋澜勃然大怒,疑心贵妃与时予私通,唤医官来验亲,那孩子……确实是宋澜的血脉。”
落薇暂且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几分不安:“我们得想个办法,随云产子之后,宋澜想必……”
“今日,宋澜在早朝上得了消息,未听完上表便拂袖而去,众臣退班,只有我和常照留了下来。”叶亭宴避开了她的目光,“折腾一夜之后,贵妃守着孩子睡去,宋澜匆忙上朝,因为太后神智暂醒,来殿中探望,便松了守卫,谁知……”
落薇感觉心几乎从腔中跳出来:“如何?”
叶亭宴安抚般地抚摸她的手背,半晌才低声道:“贵妃趁太后不备时,挣扎起身,将那个孩子……亲手掐死了。”
第93章 病酒逢春(四)
落薇心头一跳,脊背上一片凉意蔓延开来。
她忽然明白了叶亭宴方才的眼神——即使没有开口,二人也心知肚明,此事之后,无论如何,他们都保不下玉随云的性命了。
虽说这大抵是玉随云隐忍了九个月之久的报复,但苏时予未死,她为何能做出这样的惨烈举动?
落薇忽而回忆起方才叶亭宴所说的“昨日时予入朱雀不久,便不知谁将这个消息私下递给了贵妃。”
她转念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不由攥手成拳,恨声道:“常照!”
内宫之中,唯有常照知晓苏时予与玉随云之间的情分,只消在递消息时欺瞒玉随云,说苏时予已死,她了无牵挂,必定会玉石俱焚。
如此一来,她掐死了宋澜的长子,不仅自身难保,禁宫亦将大乱。
她的性命便是常照对苏时予、对他们的报复。
况且宋澜盛怒之下,还不知会有何举动,无论如何,受益者都是作壁上观的常照。
落薇面色惨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叶亭宴抬手将她搂到怀中,叹了口气道:“今日,我与常照同行之时,他告诉我……半年之期将将过半,他不会将你我之事告知宋澜,却因苏时予所为十分不悦,实在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履约。”
落薇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他要逼我们离开汴都?”
叶亭宴沉声道:“虽说他对宋澜亦非真心,但时予一时将他惹怒,再留于城中,实在过于冒险。江南兵士已有先锋行至汴都城外,楚吟、雪初、错之和令成,今日便会出城去。”
“随云和兄长如今都在宋澜和常照手中,如今宋澜沉溺丧子之痛,回过神来,他必定会利用这两个人逼我现身。”落薇垂着头,失魂落魄地盘算着,“我们、我们……”
她说不出话来——纵然如今心乱如麻,但她勉力镇定下来,飞快地将眼前的局势思索了一遍,发现自己几乎没有旁的方式破局。
苏时予所行之事本就是一场豪赌,赌胜了,便能为他们将常照这一混沌不清的心腹大患除去。
败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他本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去的,甚至没有为自己留半分余地。
玉随云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