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第115节
头微微后仰,就看着一道蓝色剑光擦着他鼻尖而过,顺着鼻骨向上拉成一条直线,削在斗笠上。
劲风将那竹编的帽子掀飞了出去,也叫他失神间将手中的饼落到了地上。
沾了土的干粮被滚滚而过的车轮碾碎,林别叙弯腰看了眼,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拔高视线,看向更后方那道潇洒清逸的身影。
她那秀颀的身形几乎要跟春日里的柳条一样,能飘扬着在风里涤荡。
林别叙只一眼,就知道她又瘦了。脸上还沾着不知从哪里沾来的血,有种过关斩将不辞辛苦闯荡而来的锐意,眼中的倔强跟疏狂倒是依然如旧。
倾风一剑落毕,与他四目相对,弯着眉眼粲然笑道:“少侠,我见你长得很合我心意,要不要与我同行啊?”
牛车自发停了下来。
大妖纵身跳下,捡起地上被削作两半的斗笠,抬起眼皮看向被众人包围还从容自若的剑客。
林别叙坐直了身,清明的双目中倒映着那一人一马,眸色光华熠熠,有些呆了,看着她半晌无言,末了遏制不住地低笑出声,冒出一句:“登徒子吗你是?”
“喂。”倾风指着自己,神情傲然道,“我可是社稷山河剑剑主,刑妖司未来的司主,天道都垂青的栋梁之材!我要是登徒子,吃亏的可不一定是你。”
林别叙感觉心脏快得有些失速了,血液随着隆隆的擂鼓声往上直蹿,冲得他有点晕头转向。身体里也好似点了把火,目光热得灼人。
想压下唇角,掩饰自己此刻的失态,偏有些不受控制,连思绪也不冷静了,只能随意从角落里挑出几句,回她道:“倾风师妹说得也对。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可没有热闹能凑,只有满地的麻烦。”
倾风忽略了他这句废话,反问道:“你看见我的继焰了吗?”
林别叙心情很好地笑道:“你说呢?”
倾风苦恼道:“啧,完了,那把剑要是丢了,我师父九泉之下不得气得蹦出来杀我?”
林别叙正要解释一下陈冀的事,倾风全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指着他肃然斥责:“还有你,你这人,怎么总拿莫须有的罪名冤我,然后真把我丢在昌碣城?问过我意见了吗?难得能留几句话,还没一句中听的。什么叫往后的路我自己走?我向来是自己走,倒是你这大白狗,胡乱逞什么能?”
林别叙脸上笑容一滞,玩味地重复道:“大白狗?”
大妖提着刀在旁边站了半天,本以为周围那么多人,倾风怎么也会搭理一下自己。不料他们两个一直旁若无人地闲聊,还将气氛搅得越发古怪,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道:“这位姑娘,你看得见我吧?”
倾风点头道:“自然看得见,你那么大块。何况我还想找你算账,你凭什么欺负我的人?”
大妖说:“姑娘,主上只命我带林先生回去。我不想在昌碣惹出是非,你自己走,我不杀你。”
合围的小妖不断靠近,放出身上妖力以作震慑。
倾风身下那匹马吓得不住打颤,没一会儿便跪倒在地,她只能提着剑下来,稍稍矮了他们一截,回道:“我也不想在妖境杀生太多。不如你自请离去,把林别叙留下,我既往不咎。”
林别叙忽然插了一句:“你这匹马是哪里来的?”
“抢的!”倾风干咳一声,飞快改口说,“借的借的。”
大妖指了一圈,示意道:“姑娘,看清楚,我这里有多少人。真打起来,最多是拼个两败俱伤,可你决计带不走他,何苦白白送命?好好活着吧,人境出个剑主,也不容易。”
“这话可不好说。”倾风剑尖平指,“你主上先前也说过我不配,认定我拔不出社稷山河剑,在我面前唱了连篇有用没用的屁话,结果呢?”
倾风转着手里的剑,眼尾斜挑,将视线从锋利的剑刃,轻慢地转至那大妖,笑意张扬道:“结果我不仅断了他征伐人境的美梦,叫他数十年绸缪毁于一旦,还杀了他一个傀儡。而今我生龙活虎地站在你面前,他只能躺在床上,张嘴等着人喂饭吧?”
大妖听她口出不逊,面色沉冷下来,一片铁青,手臂上的肌肉从单薄的衣衫下鼓起。边上的小妖列好阵形,只待他一声令下。
倾风视若无睹,自顾着镇定道:“妖境费了多少苦心才开了两境通道,十五年前被陈氏一族的人用秘境封了,十五年后遣来几万兵将,又是平白牺牲,还助我人境出了山河剑——哦,不对,该是快十六年了。我也想劝你一句,不要枉送性命。”
林别叙不知倾风伤势好了几成,但听她这番狂妄的挑衅,怕她是激动下昏了头,见那大妖金刚怒目就要出手,忙出口劝阻:“且慢!”
“且慢!”倾风跟着抬手拦道,“我还没说完呢!”
作者有话说: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岑参
第131章 千峰似剑
(妖境凭什么,就不能也出一个剑主?)
大妖根本不容人分说, 衣袍鼓动而动,举刀直接杀来。
“你这人好没耐性!”
倾风念叨了声,旋踵避开他凌厉的锋芒, 手上剑势如虹,从侧面灌着内力斜掠而去。
二人都有试探的意思,打了再说。
打赢直接省了麻烦,打不赢再喘口气多说废话。
刀剑相撞,大妖的刀身被压低了半寸,疏忽间险没追上倾风的剑招, 身法也显然较她笨拙。
他面皮微微往下一沉,眼睛却是有力地睁开了,眼中精光大盛,凝在倾风的剑上。
后方的小妖也想上前相助,被大妖粗重一声喝退出去。
“让开!添乱!”
两股杀气纠缠到一起,快得叫人眼花缭乱。
倾风手上那把无名剑的蓝光好似湖水上的一寸寒冰,在天光下时时隐没痕迹,招招朝着大妖的心口刺去。
气势迅猛如雷,又乱如急风中的斜雨, 带着倾覆的压力铺面而来。
大妖只能做风雨中那堵挺立的高墙,被动地作挡。偶尔寻到一丝机会出手反击, 可倾风根本不与他正面角力,身法灵动地在他刀尖前游走, 叫他无处使劲, 屡屡落空, 好似在抓一片飘忽不定的残叶, 一套勇猛的招式打得异常憋闷。
大妖的刀法很是暴烈, 地上新生的绿草被刀气绞碎, 又随着二人腾挪间扬起的风被卷动起来。
边上一众小妖频频后退,给二人腾出厮杀的空位,即便是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仍是有些看不清他们招式间的来回。
方才要是莽撞冲进去,此刻怕是刀锋剑芒都分不清楚,还要大妖来抽手来救。
众人心下一片骇然。
好年轻的姑娘,怎会有这样的剑意?
难怪说英雄出少年,大多的天骄早在年少时,便已臻化境了。许多人穷极一生地参悟,许还比不上他们片时的领会。
偏生这样的天骄还比他们更醉心武学,真是没处说去。
小妖们无声交换了一个眼神,敛眉垂目,已没了己方人多的那种自信。
林别叙忧虑的神色也徐徐舒缓开,手里抓了两根稻草,在指尖缠成一股粗绳。
那帮小妖许是看不出门道,他自是认得的。
倾风用的不是陈氏的剑术,而是山河剑剑意里的招式。
起手时尚有些凝滞,该是旧伤作祟,到后面越打越是行云流水,仿佛有股外力在扶着她的剑,为她扫空障碍。
林别叙怡然轻笑,腕上被锁链磨出了一道红痕,因心里高兴,也不觉得碍眼了,和声细语地叫道:“倾风师妹。”
他这忽如其来的一声,将边上正看得七上八下的小妖都给惊了一下。
倾风抽神听了片刻,等不到他下半句,大声问道:“叫我做什么?”
林别叙欠揍地道:“光是想叫你一声。”
倾风:“??”这人是不是饿了几顿,把脑子给饿傻了?
大妖觉察得比林别叙稍晚一些。
分明反复使着一样的剑招,大妖也意识到倾风左右全是同一套剑法,可那疾如流星的剑光,他就是阻挡不了。甚至感觉连周边的飞沙走石,都在化为倾风的剑势。
天地中所有细小尘埃,也在簇拥着往她剑身飞去。
……或许,不是错觉?
大妖心头一震,透过那截银白宽长的刀身,看着映在上面的清隽面容。
刹那间,二人的眼神对上了一瞬。
大妖看见倾风勾起唇角,淡静的表情里多出了抹游刃有余的浅笑。虽然眉眼五官在冷色的金属中有些模糊失真,那张脸却好似块烧红的热铁,深深烙进他的心神。
长剑压住他的刀身,在那剑身的颤鸣间,大妖看见自己的发丝在朝前飞扬,风从他身后穿过,带着一根脆嫩的草叶,撞上锐利的剑刃,分为两半。
碧蓝的剑光下有道清微的金芒在冲流,一股无形的力,吸引着万物朝她牵靠。
要是放在几日前,他还不清楚这丝金色的乱流是什么,可亲眼目睹两境之间那道如千仞落泉的华光,哪里能有疑惑?其赫赫盛大之意,一般无二。
大妖有霎时的恍惚,不明了为何妖境的国运,要偏向人境的剑主。
难道仅是因为这股国运来自人境吗?还是说……
一时间对战的心气都散去了。
大妖一刀将她长剑架开,大开大合地挥了个半圆,脚下运劲,抽身速退。
倾风察觉他已无战意,跟着收了势。
手腕轻转,顺着他最后一式的力道,将剑锋推向自己身后。左手握持的剑鞘跟着挽了个花,“锵”的一声,自后背接住了下落的剑身。
与剑招中的直快犀利不同,打斗外的把戏玩得很是花里胡哨。饶是林别叙,都觉得眼睛被倾风虚装出的翩翩风度烫了一下,不由摇头失笑。
二人这一停手,大雪似的碎光骤然消散,天边的光色都隐约暗了两分。
倾风大伤初愈,远没有面上看着的那般强横,虽是酣畅淋漓,可几招下来打得内息紊乱,胸口钝痛,调整了呼吸,确保不露出破绽,才沉着开口道:“所以我真是好心劝你,算了吧。你这般听从禄折冲的话,不过是因为觉得他做得对。他是为你们妖境夺来了一寸国运,可那真是破局之法吗?他占尽天时地利,结果诸多谋划里只成了这一桩,别的皆是折戟而归,证明他的路子还是错了。”
大妖一听倾风还敢再提妖主,且是这不屑的语气,方压抑下去的怒火又开始翻涌起来,怀疑倾风今日就是来跟他们玉石俱焚的。压着下巴,目光阴鸷地看着倾风,手臂上方卸了力,刀尖又因手指收紧而向上微抬。
林别叙一时笑这鲁莽大妖也有被人呛得七窍生烟的时候,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一时又怕倾风做得太过火,真把自己给折这里了。低低叫了一声:“倾风。”
倾风说:“你别瞪我,我不是要羞辱他,不过是实话实说。”
大妖迎着日光站立,影子在身后拉出短短的一条。偏黑的皮肤都在烈日下变得有几分白净,唯独瞳孔被睫毛的阴影覆盖,一片幽深。
“三次。”大妖竖起三根手指,随即收起一根,没头没脑地说,“还剩两次。”
倾风听懂了。
他打输了,所以遵从江湖规矩在这里听倾风说长道短,可不容她辱蔑禄折冲,叫倾风不要欺人太甚。
倾风顿时觉得这妖还挺讲道义。
“禄折冲抓了林别叙,难道会杀他吗?自然不会。”倾风抬起剑一指,声线平坦道,“他是妖境的白泽,他若是死了,妖境气运折损,你们可算是白忙一场。所以将他带走顶多不过是折磨。我为了救他,是无所谓与你们死斗的,断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人去别处受苦。方才我们打过了,你该知道我不是说大话。我或许打不赢那么多人,但杀个半数不在话下。你又何必为此搏上自己一帮兄弟的性命?就算你这样的英雄悍不畏死,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吧?”
她说完偏头往边上一扫,看不过眼道:“林别叙,你别笑得太得意,给我收敛一点,我正经说话呢。你还记不记着自己是个俘虏?”
林别叙身上哪里还看得见原先的颓靡之色,眉宇间意气风发,坐在一干草料上也不忘与她贫嘴滑舌:“倾风师妹千里来救,难道不是为了看我开心吗?”
这话听着怎么都觉微妙,倾风摸摸耳朵道:“没有千里,百里都不到。顶多十里,少元山上那个谁还送了我半程。当然,这是大恩,你还是要记得的。”
她说完不再看林别叙那张快笑成花的脸,继续同那若有所思的大妖道:“这位将军,你怎么不想想,两位能领悟天道之意的瑞兽为何都要偏帮人族?所谓的偏私究竟又是什么?白泽能拿什么好处?真事事随你主所愿,妖境的困局就能消解吗?将军,总不会是天道瞎了,白泽痴了,只你主一个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