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小娘子,在外流落十余年,吃尽了苦头,刚得与家人团聚,便誓言要长伴青灯古佛;陶知影怎愿见她如此折磨自己。
苦思一夜后,陶知影决定亲自去一趟涌金。
第18章
清泰观位于涌金城东,本来只是一座萧瑟廖落的小寺庙,在迎来令福公主后,嘉宪帝特意命人将其扩建成了一座碧瓦重檐,朱栏玉砌的宫殿。
陶知影与秋照去时,只见清泰观人烟寥寥,几座道堂殿角相差,侧方一座娇小的宝塔覆着微微积雪,宝塔旁是一处水域,在这冬日已变成一方寒潭,偶有寒风从湖面掠过,塔下华盖般塔尖上挂着的小小铜玲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因着令福公主的阻止,秦婉姜并未真的出家,只让她以居士的身份呆在观中清修。
到底是亲祖孙,令福公主也不忍让自己如花似玉正值锦瑟年华的孙女自此与暮鼓晨钟相伴。
迎了陶知影入屋后,秦婉姜除下了厚厚的大氅,她明显清减了许多。
屋内炭火传来轻微的噼啪声,融融的暧意渐渐侵入身体的四肢百骸。
在前来涌金城的路上,陶知影数次愧疚自责,只觉秦婉姜做出此番决定,自己难辞其疚。
二人相对而坐,她轻声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秦婉姜露出一抹苦笑,她双目失神,自顾喃喃间尽是黯然与卑微:“想来你也知道我的心思。他为我查清身世,除我贱籍,救我于楼馆之中,我对他当只有感念。只是…我不瞒你,刺吏府中,他扶住我的那一刻,我便…”
“回盛京后,家中父兄议事时,每每谈及他,我便情难自抑,一颗心控制不住的狂跳。参加数次宴饮后,也知他是盛京多少官家小娘子们心中的情郎。人人赞他丰姿威仪,经心皆识,书史尽通,我却只觉自己连慕他的资格都没有。况齐王妃淑逸闲华,貌婉心娴,我…自愧不如…”
“莫说他已有了正妃,就算没有,他身份如此尊贵,日后哪怕未能得继大统,也是大齐正统亲王,我…自是配不上他的。”
“只是…若带着此份心思另嫁他人,我却耻于自己心中另有所属,只觉嫁作他人妇,未免对那人也不尽公平,又想到自己曾经的身份…”
“那日读完你的书信,我心颤不已,竟似看到自己独坐于他人后院中镇日寡欢渐渐老去的模样,真实得恍如前世之景。你说得对,宁于世上独自枯萎,胜于在后院中凄然绽放,如此一想,我便哀求双亲为我退婚…”
“我回府后,得父母兄姐百般疼爱,此番却因一己之私累家人担上背信之名,我心下实难安。想来想去,只有余生把素持斋,受尽这清戒之苦,方可救我于愧悔之中…”
陶知影良久无言。
女儿家的窃窃思慕总是万千愁结,她无从相劝。
只是,她确有其它的话要说:“你可曾想过家中二老?骨肉相离十余载,幸得一朝团聚,却又遭此分离。他们既愿为你担那背信之名,又怎会怪责于你?倒是你,可对得起家人的怜爱?你今一心要出家奉道,只为缓自己心中愧悔,可知对双亲来说,念再多的经文,却也比不上你的晨参暮省。你如今远离家人,在此自是得了清净。只不知在京中这半年来,伯父伯母到底得了你几分贴身的孝顺?你如此一意孤行,可觉亏心?”
本是泪眼愁眉的秦婉姜,听得陶知影意切言尽,脑中浮现离京时,家人满目的不舍与痛色…
她长久无言,整个人如陷入混沌般浑浑噩噩,连陶知影悄声离开也不知。
出门时,陶知影遇到了于门外默立许久的令福公主,她已年过五旬,清丽的脸虽仍可言风韵犹存,却也已是肉眼可见的翠消红减,帽冠下拢着显然已是白发银丝的鬓角,眼底如古潭般沉静。曾经的娇俏帝姬,已华鬓初生,眼见便要皓首苍颜。
陶知影轻轻作揖行礼,她也微笑着双手合十,虎口间一串念珠寸金寸檀,光莹坚固。
待得令福公主入内,秦婉姜才从怔仲中略略回神,眼中尽是迷离。
令福公主看着这个像极她年少之姿的孙女,一脸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叹道:“这位小娘子是个好的。你若想通了,便去信予你爹娘罢,他们会遣人来接你…”
秦婉姜此刻才如久梦初醒般,眼中淌下泪来,伏于祖母怀中久泣不止。
刚回到客栈,正提步上楼之际,陶知影便望见了如见鬼一般盯着她的沈同晏。
她也是结结实实怔愣了一下,心想怎么到哪儿都能碰见这人。
沈同晏本是暗中到这涌金城安置自平阳赶来的军队,因着时间紧俏,他便与长落随意选了一间客栈下榻,却不料在此处遇见了陶知影。
无论陶知影多想装作不认得他,却在对方眼也不错的注视下,只得带着秋照上前行礼:“见过沈世子。”
沈同晏皮笑肉不笑道:“巧得很,陶娘子可是来些探亲访友?抑或商遍大齐…来此巡视贵商号的生意?”
陶知影自然也听出了他话中的调侃,只语焉不详道:“世子说笑了,民女…只是偶然经过此处。”
因着刚从外边回来,陶知影的脚已冷得有些发痹,此刻只想快些回房,燃起炭火暖一暖;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微微顿着足。
眼前递来一只铜制的汤婆子,外间的靛蓝布套上绣着精细疏朗的纹饰她惊讶的抬眼,只见沈同晏脸上略带些不自在道:“既不耐寒,还是少些出去为好。”
陶知影低声道过谢,伸手接过。
顿了顿,又听得沈同晏压低了声音说道:“此间战乱将起,你最好快些回江陵。”
陶知影怔然,上世的这个时间,并没有听说大齐哪处有开战的,难道是…
她犹疑着低声问到:可是要与契丹开战了?
沈同晏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见得陶知影一脸惊讶的表情,他只当这小娘子因久居太平之地,从不识干戈,乍闻得要打仗,难免生出了些惧怕。
他心中不由泛起怜惜,温声安抚道:“无需担心,契丹虽强悍,朝廷此次却也早就铺谋定计,整军经武,想来不会过多牵连无辜百姓。”
见陶知影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才转身离开。
回到房中,秋照燃完炭后,期期艾艾地挪到陶知影身旁:“小娘子,你说…这场仗,我们能胜吗?”
正在沉忆中的陶知影被冷不丁被打断,抬头看向秋照,只见她面带愁容,眼中却泛着些微的光亮。
她心下了然,搁了手中的汤婆子,拉着秋照的手坐下:“不必担心,此仗…大齐必胜,固城会回来的。”
秋照被陶知影语中的坚定鼓动得欢欣起来,她总是相信自家小娘子的。
想了想,她又嗫嚅道:“那我们能不能晚些再走?此番朝廷若胜了,我想…回去看看。”
陶知影怎会拒绝?除了考虑到秋照的心愿,她也察觉到秦晚姜今日已明显意动,想来再有几次劝说,便能将她劝返回盛京。况且,她也并非是为了安慰秋照才那样说,上世的这场仗,大齐确实是胜了的。
第19章
几日后,大齐军队正式攻打固城。
契丹人虽疑惑一向只于春秋发战的大齐为何突然选了个酷寒时节进攻;但自嘉宪帝上位后,他们也屡屡听闻这位大齐的新帝颇为刚硬,一直暗中砥兵砺伍,蓄锐养威;并不似其父乐于偏安,故而他们也早就厉兵秣马,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战。
双方鏖战一旬有余,皆奋力摧锋陷阵,舞刀跃马,战场一时金鼓连天,血流漂杵。
正相持不下间,大齐诸将于营中一番商讨,决定诱得固城中的契丹兵将倾城而出,并派沈同晏暗中去涌金城率领平州援军前来夹击,意欲一举歼敌。
沈同晏鬼使神差般的打马经过陶知影下榻的客栈,正好撞见将将跨出门的主仆二人。
他脸色一沉,旋身下了马,径直走了过去,劈头斥道:“你为何还在此处?”
陶知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跳,见沈同晏披甲执戈站在她面前,他下巴微绷,脸色明显不豫。
陶知影讶道:“世子…不是该在战场么?”
沈同晏抿嘴,明显不满意她的“回答”,仍自顾发问:“我此前不是已告知你尽快离开?为何不听我言?”
呃…
陶知影有些心虚,知他之前的劝告也是出于好意,只是自己确实因故没有听从.
她只好低头支吾道:“景江城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且前次世子也说过,此番朝廷派出了精兵强将,又有诸多部署,想来我大齐胜利有望。故略思索了一番,想着还是等打完仗再离开也未迟…”
沈同宴只觉她过于乐观:“就算此仗我们会赢,却也难保敌方不会为了干扰视线,派人来附近城池骚扰大齐百姓。”
陶知影听罢,心中忽然咯噔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攸然抬头急急道:“敢问世子,今日…可是决战之日?”
沈同晏皱眉,还未等他反应,陶知影却连招呼也不打,已调头走开,步态间似有些惶然。
沈同晏见状气得直咬牙,他也抓着马鞭愤然转身。
向前走了几步,却又陡然停住了脚,唤过身后的长落,含糊吩咐道:“去…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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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落听得有些不真切,他小心翼翼问道:“爷可是担心陶小娘子?欲让仆暗中保护她?”
沈同晏一幅不自在的样子:“她算是爷什么人?爷为何要派人护着她?”
见长落仍是一脸疑惑。他咳了咳,转过脸,又僵硬着道:“爷只是观她行踪诡秘,怀疑她是敌方细作,派你去监视于她,懂了吗?”
长落:…
他心下偷笑,面上却正色道:“还是爷英明,仆这就去“监视”陶小娘子,保证她毫发无伤。”
沈同晏瞬间被气笑,抬脚踹他:“少跟爷这儿耍嘴皮子,还不快滚!”
陶知影已急得愁眉锁眼,她发现自己迟钝到忘了一件大事。
上世大齐与契丹决战之日,因大齐暗中引来了援军,契丹遭两兵夹击,直被打得丧魂落魄,四散溃逃。
三皇子立此不世之功,按说顺势被封为储君也是无可厚非的,可嘉宪帝却仅草草嘉赏了参战士兵。
陶知影记得,三皇子班师回朝之际,秦婉姜回了秦家服丧——令福公主逝了。
据说是两军决战时,契丹不知由何处得知的消息,竟派了涌金城中的细作混入清泰观,掳了久居于观中的令福公主,并押了她到阵前,要求大齐退兵。胜利在望,只要坚持攻打,便能夺回固城,一雪前耻,且可大挫契丹兵力,如此紧要关头,大齐兵士如何肯罢休?
最终大齐大获全胜,令福公主却被契丹残忍斩首于阵前。
消息传到盛京,民心大振,朝中却气氛诡异。
秦侍郎府大放悲声,一片伤心惨目,当即与三皇子决裂。
而对三皇子来说最致命的,还要属嘉宪帝那冲天的怒火,自此牵出一桩皇家秘辛来。
嘉宪帝生母原是藩妃,只因先太子不慎染病逝世,而原来的大齐皇室主脉人丁甚是单薄,尤其男丁不旺。
先皇犹育了先太子一位皇子,而先太子又一直体弱多疾,早逝时才刚及弱冠,还未生得一位皇孙。
先皇硬挺了几年后,终是抗不住大臣逼迫立储的压力,选了嘉宪帝认先太子为父,定做皇孙,又将他封了储君,自小便接到了东宫。
而令福公主则是太后所出的唯一一位帝姬,地位自与其它帝姬不同,自小便享受着来自帝后的无限宠爱。
那时的令福帝姬与嘉宪帝是一对相差十三岁的姑侄。
集万千宠爱的令福帝姬,哪怕顶着一张清丽婉然的脸,却仍然于帝女矜贵的气质中更多夹杂着明艳娇俏之感。
而自小接受帝王之术教导,被要求寡言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嘉宪帝渐渐迷恋上了这位活泼跳脱的姑母,甚至把对她的迷恋变成了一种执念。
在登基后首年,便暗中使计杀掉了令福公主的驸马,也就是秦侍郎的父亲,又欲强行接公主回宫做他的禁脔,公主以死相逼,他这才无奈放人出宫。
公主随即远离盛京,去了北地涌金城的清泰观中出家,自此长斋绣佛,馨香祷祝,成了清雅绝尘、不问世事的妙慧元君。
而嘉宪帝持续了几十年的执念又怎会轻易散去。因着数年不得见的原因,公主在他脑海中不断翻滚,一生爱而不得,相思几欲渗骨,故而嘉宪帝对她的感情反而加深了许多。
因着齐修曾被公主带过一段时间,嘉宪帝爱屋及乌,本也对三子多有偏爱,不论朝中五皇子党的立嫡之呼多高,他心中却一直属意三子为储君。
幸得三子亦争气,与虽为嫡子却嫉贤妒能,刚愎虚荣,德行与先皇颇有几分相似的五子相比;他进退贤雅,持重勤敏,且素有仁厚礼贤之名,更是使得他的偏爱与照拂多了几分顺理成章。
可那番痛失至爱,嘉宪帝的悲怮透骨酸心,几欲要举国哀悼,遭朝臣死谏才不得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