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商(双重生) 第40节
十年,原来他只当十年皇帝。可不是,诚如他所言,上辈子夫妻两个居东宫十载,十载战战兢兢,十载风雨飘摇,几度废立,好容易熬上皇位,他也是个没福勾的,竟然只享十年的年祚。
云箫韶低低笑起来,神色掩在横斜的葡萄枝子之间,问李怀雍:“怎么,你没立徐茜蓉当妃子?”
“不曾,”李怀雍道,“你去得不明不白,死前只在慈居殿用过茶水,我疑心是这里头有阴司,焉能留她。”
他声声唤道:“箫娘,我与你报仇雪恨。”
他箫娘声色淡淡,没应。
只是再饮一盏荔枝姜酒。
这酒,真暖。
若是,人能如酒,该多好,没那一起子弯弯绕绕,虚头伪饰,一盅儿饮下,暖就是暖,冷就是冷。
可惜,人并不如酒。
李怀雍收网,深情如许:“箫娘,我如何才能与你坦诚相对,你如何肯再瞧我一眼?”
又说:“老天何其垂怜,我前世负你错过,如今从头一遭,难道不是命定的缘分,天赐的时机?教我将功补过,教你弃旧图新?”
哦?老天当真垂怜?如何?不如何。云箫韶唇边笑意加深:“弃旧图新,好个弃旧图新,”她问,“你我重活,成儿呢,那一世我的父母妹妹呢,画晴呢。”
她的问话不是诘问,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痛哭失声,只是平静。
平静即不是问句,她心里自有答案:不能,你我重活,死去的人永久已经死去。
“你说将功补过,不错,”云箫韶注视李怀雍失神的脸,“我来补过,弥补上一世为女不孝、为姊不慈、为主不悯的过错,我不想着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们,弥补己过,转头却与凶手握手言和?”
“李怀雍,”她一字一句,“你好一句弃旧图新,今日我说,你我没甚么缘分,只有几笔账。”
若要还,也容易,身死道消,只把你性命偿来。
这句云箫韶没说出口,只是已在说与不说之间。
两人之间冰弦冷涩再无他话。
李怀雍垂着脸:“罢了,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看去他接着还有话,只是这档口院门口倏然一声马嘶,院门咣当,一人夺步进来,是李怀商,看见院中两人只是对饮,他猛地刹住脚步,张嘴道:“碧容姑娘说你、你们,”略整神色,又说,“说云娘子、皇兄先后到访,倒失迎。”
原来是碧容更衣回来,瞧见这院中怎说的,剑拔弩张,赶着跑去隔壁清雨阁叫请他们东家。
云箫韶简略道:“无事,隐王爷即刻告辞。”
李怀雍居然没否认,只说:“是,只待问一句话,问完就走。”
云箫韶示意他问,他道:“想必六弟业已经听说,北边战报传来,建州王爷反了。”
什么?建州王爷反了?云箫韶听罢大怒,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怒气:这建州王爷,年年吃咱朝廷粮饷,娶咱皇室公主,竟然还反了?建州,建州,京中与建州隔山海关相望,如若开战,京城危在旦夕。
李怀雍对云箫韶说:“父皇有意点我兄弟二人其中之一挂帅,箫娘,你来说说,我兄弟二人,该谁去?”
谁去?谁去,沙场上兵戈不长眼,可不认你是王爷王孙,壮士百战死,说不得就要马革裹尸还。李怀雍问的,你一句话,你果真忍心看我战死沙场?今日云箫韶但凡发一句准话,将来满朝里说去,是你云大娘子亲手送隐王上战场。
隐王,抑或是泰王。
李怀商也把眼张巴巴,看向云箫韶。
第51章
不过只是一瞬, 李怀商速即克制,收回目光。
他冲着院中不知何处,说:“究竟何人挂帅, 想必父皇圣心自有计较, 如何问云娘子?”
李怀雍不置可否:“圣意在清心殿, 也要问问这院中民意。”
云箫韶心中大恨, 她的意思?倘若她说应当李怀雍去,她是什么,知道的是她恨毒李怀雍, 不知道的只当她是护李怀商呢?人言最可畏, 徐茜蓉之流还蠢蠢欲动, 岂非坐实她和李怀商有些什么?
倘若她吐口儿, 说应当李怀商去,那可好,对李怀雍余情未了呢?原来隐王府的吃食用具没有白送,青梧轩没有白开, 你两个是假和离、真情意呢?搁这郎有情、妾有意呢?
她的这句答话, 李怀商不愿逼她, 李怀雍一意要逼她答。
可是,你逼我,我就要就范么?未免便宜。
李怀雍又问一回:“你说说看,我兄弟两个, 该谁迎战建州?”
院中一时静默无声, 云箫韶蓦地动作, 两兄弟只见她拎起小几上的酒坛, 面色冷冷淡淡:“殿下的命,殿下的前程, 问我?”
说罢一坛酒尽数倾到地上,她嘲讽道:“但凡沙场,十生九死。一将功成万骨枯,挂帅者倘若生还,自是封王列侯、出将入相;倘若身死,势必有千万万兵卒早死在他前头。敢问隐王殿下,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这些死无全尸的无名小卒,能向妻女亲朋问一句:我当上阵吗?”
替你当先锋、替你上阵杀敌的兵士,徭役兵役,他们可有得选?他们出生入死挣得你将军功名,你要来白问一句谁该挂帅去?
云箫韶道:“我身是女儿身,不必做马前卒,又身居京中安享太平,谁该去建州送死,断断轮不上我来答。”
轮不上我,也轮不上你,你姓李,你家的江山你家的社稷,你有脸问?
吃她一言说杀了,李怀雍面上奇异,一时半刻无言以对,李怀商满面愧色,嘘嚅道:“云娘子大义,是我兄弟胸窄气短。”
云箫韶直视李怀雍,嘴里答他:“不是王爷声声相问,怎说是王爷胸窄气短。”
这句说到李怀雍脸上,云箫韶不再流连,叫来画晴家去,碧容也带上,没做半刻停留。
院中好似有人唤她留步,不是李怀商,谁理会?她脚步慢都没慢一些儿。
回到家,急急往云雀山书房问建州事。
云父叹口气:“确实如此,建州王爷出尔反尔,一时措手不及。”
又说:“不只是朝廷措手不及,建州也是一般。”
原来建州王爷密谋起兵,不过不是在此时,而是要等越过今年去,到明年春天,到那时水草丰茂、兵肥马壮,方才要竖起反旗发兵南下。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家没两个听篱察壁的家生哨儿。建州王爷家里有个嬷嬷,嬷嬷年轻时是从前出降去做大妃的康宁公主陪嫁,心向朝廷故土,探得信儿,想法子悄悄给朝廷递话。
康宁公主,说来也是仁和帝嫡亲的妹子,可怜当年远嫁建州,年余就玉殒香消,根蒂也没落下,宫中恪安太妃听闻独女死讯,日夜痛哭,老人家身子哪里经得?也跟着去了,好不凄惨。
芳魂归去,余荫犹在,若非这名侍女提早来报,到明年开春朝廷真当猝不及防。
云箫韶思忖着问:“如此一来咱们也算占一些先机,布防备兵,应当不难应对?”
云父颔首:“山海关固若金汤。”
那就是了,李怀雍这厮,还是拿话唬人来罢了,膈应玩意儿。
云箫韶告辞。
步出父亲书房,猛然又忆起一件。
话说当年为何一定要康宁公主和亲,是为着平息建州王爷野心气焰。
仁和帝那时才登基,朝中不稳,建州趁机露出些许反意,仁和帝实在腾不出手,只得应下大额的岁币款项安抚,另把宫中唯一适龄待嫁的公主嫁过去,以为说合。
建州王爷原本就是趁火打劫,并没真的要造反,甚么娶亲,压根儿不当回事,据说对康宁公主非打即骂,苛待非常,正是岁币到手,管你死活。
推人由己,云箫韶猛然回神,前世那头有件事,她做的,如今想来实在多余。
她那会子一心觉着李怀雍受徐茜蓉蛊惑,不识徐氏姑侄真面目,一心记恨的是徐茜蓉的狸奴给成哥儿扑出风病,一心记恨的是徐皇后撺掇对云家痛下杀手,因此拿自身作筏子,撑着病体跑去慈居殿喝甚劳什子果茶,想埋个祸根,让李怀雍和徐氏起嫌隙。
李怀雍也说,她身故后速即替她料理徐氏,是为她报仇雪恨。
然而,深秋的风打着旋儿落入衣襟,胸怀一凉,云箫韶心想,真是如此么?
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李怀雍登基,云家没保住,徐家怎么保得住?
就连他自己也说,身边没个能尽信的人。是真没有这样的人,是老天不予他李怀雍贤臣亲信?怕不是他自己容不得。
乾纲独断、心思幽深的凤诒帝,容不得自己尽信什么人。
要她多事埋祸根?恐怕徐氏原本就不会长久。正如带去嫁妆就受辱至死的康宁公主一般,不得长久。
想通这一节,云箫韶立在秋色满园里,对着秋光漠漠一笑,只恨今日在鏊子街话说得还不够狠。
闲话休提,很快朝中正经教令下来,要打建州。
不过老话说得好,攘外必先安内,宫里有个人,仁和帝要好好料理,冯太后。
说不知怎的,慈居殿传出信儿,九皇子李怀玄小小一个人儿,几岁的孩子,得着仁和帝疑心。
秦玉玞暗地里对云箫韶说,是滴血验过,真真儿的,两滴红血丝儿没融到一处。不是皇帝陛下的种,哪个宽宥留情,本来要直接掐死,和他母妃一般下场。后头似乎是德妃说情,说稚子无辜,赐死就赐死罢了,做什么非要使其活受罪,做什么孽。
一听干系到自身罪业,仁和帝这才罢手,改赐鸩毒。
不算完,孩儿不是仁和帝的,这一下最后一丝儿情分断完,连带着就揪出冯太后许多过错。
不仅仅是包庇纵容已故冯氏与外男通奸,生下孽子,又查出来这二十来年,冯太后坐镇慈居殿,多番残害宫中嫔妃,尤其有孕的,不知多少龙子凤孙死在她手里。
云箫韶吃惊:“我只道她姑侄飞扬跋扈些,真如此狠毒?”
秦玉玞说:“你也想想,仁和帝多大年纪,皇子排到十好几,怎还吐气儿的硕果仅存就三个?”
是阿,李怀玄生前是九皇子,李怀商排行第六,李怀雍是二皇子,那其余的呢?序过齿也白不存。
秦玉玞又说:“这当中还有你的话呢。说冯太后不仅对皇子帝姬下手,连皇孙也不放松。说自打你当上太子妃,早晚对你横加迫害,害得你小产云云,如今都是太后的罪证。”
哎哟,云箫韶拊掌,可真是,咱们可真是担虚名。李怀雍还是李怀雍,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从前种的祸根如今开花结果。
这一起子事,只是闺中姊妹闲话一二,说完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左右现如今俩家都和宫中毫无干系,并没有太多水花。
在宫中,水花就大了。
若只是摧残宫妃皇嗣,是,罪过不小,可到底是仁和帝的生母,亲自下旨、敬告天地祖宗尊的皇太后,总是血浓于水,至多幽闭慈居殿,一辈子不得出,也就到头。
千不合万不合,这时和公公又查出一茧儿。
前年秋冬,仁和帝身患风疾缠绵病榻,沉重时目不能视、神不能清,几乎病危,当时说的是司天监观得星象,是东宫犯冲,李怀雍还因此自请退宫贬为隐王,如今查出来,甚风疾,就是冯太后做的好事下的毒。
甚?说她这是为着打压李怀雍?为着把李怀雍两口子赶出东宫,好给自家侄女儿生的皇子腾地方?
仁和帝说了,那不是。
金口玉言,说她就是戕害龙体,意在毒死亲儿子,扶亲孙子幼帝登基,她好做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
这一下可真是,弑君谋反的罪名跑不了,直接下旨说冯氏愧对先帝遗恩,擅命于内廷,纵祸于宇内,朋党相扇,行篡弑之事,夷三族,赐白绫,令自裁于先帝陵前。
至此,冯氏一族,灰飞烟灭。
也不等明年秋后,都和襄国公家里那个不成器的一道,斩立决。
甚?云大学士是否为徐燕藉求情?徐家还当真痴心妄想上门问过两回,不知谁给他们的脸,连云雀山老大人的面儿都没见着,门上的小厮笑声笑气接过帖儿,转头泥牛入海,毫无影踪。
三拖两不拖,和公公手底下可不容你拖着,徐燕藉,终于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