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商(双重生) 第22节
主仆二个不约而同一齐眼风外飘,望一望隔壁清香四溢的茶楼。这座葡萄架子甭管是谁动的手,拿主意的一定是茶楼主人。
云箫韶立在葡萄架下,这时节真是赶巧,紫红紫红的果儿盈满枝头,恁是喜欢人,画晴问她:“娘,咱契这座院子又开商肆,原承他的情,如今又葡萄架也差人搭来,咱怎谢他的?”
叹气,云箫韶道:“他明里不肯领功,咱们怎么谢?”
思忖片刻,心里主意定下。
“如此,这果儿挂着也是挂着,咱采回去,动手制些小玩意儿小吃食送他罢。”
主意说了,别鹤叫来伙计小厮,连枝子剪下成串的葡萄,使葛布分包再呈盛进冰鉴,说给送到王府,只说是娘娘路上相中买来又怎了?值什么,云箫韶说可,到府上先叫画晚收下。
这项忙完,云箫韶主仆二个又在院中坐一刻,常言道无事夜晚不行路,无事背后不说人,可见是警世箴言,云箫韶刚和画晴说一嘴他六叔真是,无事不体贴,话音还没落,影壁边上别鹤探一个头。
笑道:“娘娘,外头泰王爷来了,说是恰在清雨阁看账,听闻娘娘驾在此。”说罢递来李怀商的帖。
嗯,他如今不只是六王爷,他是泰王。
云箫韶分付把主院垂花门开了,说请见。
怎能不见?好在人家给搭的葡萄架子下歇脚,不见人?不是那样规矩。
李怀商进来,两人见礼,隔石案远远儿坐下,画晴与望鸿分立两侧,云箫韶赞两句别鹤得力,李怀商颔首,只说绵替嫂嫂分忧。
又说起:“实不相瞒,别鹤原在我处搭南北茶叶生药铺,也忝管些旁的。”
这一听,云箫韶问:“如今呢?这一向买卖叔叔不做了?”
李怀商摇头,说是周转不开,云箫韶这一听,周转不开,咱们手头旁的没有,银子管够啊。
做买卖,自己做,分心费神还容易露出首尾,这笔进项可不想进王府的库,若是、若是走李怀商的路子呢?
不好贸贸然开口,云箫韶只半是顽笑:“或者我赁与六叔?利钱比市面少算叔叔的。”
李怀商竟然真的接茬,真正问起几分利,云箫韶哪个知道?
本是试探,云箫韶推笑道:“几分利值什么说,只要六叔别上官府告我放官吏债便好。”
两人又说几句,似乎都有意动,只是没说定,话头暂且撂下。
又说起云箫韶的病,李怀商道:“听闻嫂嫂身上不爽利,如今大好了?”
云箫韶答好个囫囵,多谢六叔的问。
他又说:“秋日风疾,或许进屋略坐坐好些。”
说着起身要告辞。
也是,两人单独在院中,已经有些在边上显出皂白,再进屋儿,不像样。云箫韶站起来送。
临出去前,李怀商抚一抚栏杆:“这台子倘合嫂嫂心意,只管常来,小王庶务繁忙,或许不在楼中,只消对伙计说,叫他们奉茶便是。”
云箫韶一听,知又是他的体贴,生怕他杵在这里多有不便,因说一句:我忙得很,不常来。
福一福谢过,云箫韶看他手上正搭在栏杆头上的雕,遂赞道:“这台子精巧,青鸟儿雕得显羽欲飞,好巧思、好手艺。”
李怀商目光克制,不多瞧她,只道:
“那嫂嫂只管多来散心。虽然未知嫂嫂何故忧思成疾,只想来,与二兄脱不开干系。贤伉俪堪为我兄弟表率,只是万请嫂嫂凡事放宽心,身子要紧。”
云箫韶脱口而出:“你怎知我是为着他忧思成疾?”
李怀商手收回去负在身后,只望着葡萄架:“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敢捲帘看。倘若只为着葡萄,美人何故夷犹?还是为着青鸟罢了。”
他声调沉着,语意郁郁迟缓,一时说得云箫韶也深思,仔细算又说不清思虑的甚,只是飘忽忽浑然。
“再及,”他忽地又道,转叫望鸿呈上一只梨花木匣,将掀开,“按说这东西小王送来不合规矩,只是毁嫂嫂一枚的,也该补上。”
云箫韶教画晴接过,一看之下分外哑然,匣中不是旁的,竟然是从前她在文华门外头遗落的帕子。
这帕子当日他兄弟两个一人一半儿,后来李怀雍送来一副十二枚簇新簇新的苏绣,李怀商的这枚,竟然不知望何处寻的巧手绣娘,一针一线扦攓补救,又在接处双面绣一片凤凰羽,堪堪遮着断绝处,一丁点瞧不出端倪。
落后送李怀商出去,云箫韶忘了,又短他一句多谢。
画晴说:“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一枚帕子罢了,值当下这许多功夫。”
云箫韶只是默然不语。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话是这样说,可若要云箫韶来选,她和李怀商一般的人,即便是衣,也自中意旧时衣。
她告诉画晴:“还有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人白头到老尚且陌生,可见人心不以老旧为真。”
一时头顶上葡萄叶挟风声簌簌,低头再看手中木匣,匣里纤手素,头上一声秋,云箫韶一个激灵醍醐灌顶。
是了,我何故夷犹?
她犹豫什么?只管告诉母亲,李怀雍又不是衔她姻缘的青鸟,她哪个怕惊着?犯的哪门子犹豫?她实打实是母亲心尖儿宠爱,她这袭女儿衣,无论新旧破损,从来是母亲心头第一桩,母亲要心疼,可母亲又不是怯懦的人,难道只会一味伤心?如这匣中帕子一般,母亲难道不会张罗着缝补?
未免看低母亲也看低自己。
打鏊子街清堂口出来,云箫韶一解多日萦也似的忧思,回到王府心中凝定,使人去襄国公府上下帖,说新居寂寞,请府上大姑娘一叙。
空口白牙,她说什么李怀雍与徐茜蓉的首尾,终究不够数儿,不若教母亲亲耳听一听。
很快徐茜蓉回帖,约定后日叨扰。
得着信,云箫韶又借着给筝流送蜜茶果子给家里去信,请母亲后日悄悄进来,从后角门进,务必勿惹人注目。
一应盘算落地,只待正日子。
当中又出一件事儿。
这日李怀雍清早来看云箫韶,言道:“我瞧你还是消减得多,从前颊上丰如盈月,如今削似的清瘦。”
从前?从前云箫韶就不爱搭理他,听他在母亲跟前卖癫,如今只有更不爱,只说:“年岁长身量长,脸型有变也不稀奇。”
李怀雍叹口气,眼睛似乎瞧着案上她手里按的帕子,又似乎没瞧着,又说:“城外宝檀寺有一姑子云游,专攻妇女千金科,久负盛名,你心里向来觉着不好,我使人请她来看你。”
云箫韶推辞,他说:“不必多话,你也早养得强健,母亲也宽心不是?人我已经下帖下封说好,一时就来。”
要你管母亲宽心不宽心?任他温言款语,云箫韶只想翻眼睛。不过既然什么姑子请到跟前,没有空打发回去的道理,遂请来看。
那姑子生的宽山鼻子、莲瓣嘴,端的慈眉善目,看过云箫韶面色又切脉,说得一两项症结,竟然全中,云箫韶看她好手段,她开一味荜澄茄散也就收下。
晚间服药,画晚照案煎来,云箫韶呷一口,嗯?入口似乎与寻常荜澄茄散不同,甘口儿,画晚说那可不,里头甘草添到八分。
八分?荜澄茄散哪个没见过,甘草分明只有一分的量,云箫韶几个都不很精习岐黄,当是那姑子秘方罢了,横竖服过药云箫韶精神头足着,可见起效,也就罢了。
服用几日,竟然更见康健。
如此李怀雍自记上几分功劳,央云箫韶道:“我从前一念之差,不该逼你处置文姑子,如今这名你看着好?或请进府来,园子西面改一间佛堂,只当供养一名家生姑子。”
这名看着好不好、佛堂施不施,文姑子也活不过来,那一日的惊魂收不回去,好几日短的魂梦也安不下,往事后期空记省。云箫韶没答应李怀雍。
如同他明里暗里无数次的示好,她未说好,未说坏,只是不言不语不搭理。
第30章
这宝檀寺姑子, 委实下得好方儿,经她的手添减几味的荜澄茄散管是药到病除,云箫韶精神日好。
精神头好着, 她也不忙旁的, 领碧容、画晴几个亲自动手, 点酿几坛葡萄酒。
葡萄是果品, 不比粳米、糯米酿酒通要月余,葡萄浅酿旬余就好。碧容又交供一张南边葡萄枸杞汁头的秘方,说这枸杞可是好东西, 花、枝、叶、果皆可入药, 果儿称血枸子, 最延年益寿, 云箫韶瞧着这个好,叫从库里称来,按着秘方细细炮制,盛进荷叶盖罐, 也得好几罐子。
她年小暂吃不上, 命人给母亲、秦玉玞母亲送去, 大头自然留给料儿的恩主,葡萄枸杞汁头送进宫给温嫔,葡萄浅酿也送去。
说是送温嫔,实也明了, 温嫔一个宫妃, 没得饮那许多酒?横竖要留给她儿。
如此可谢他一棚葡萄架子么?不知。
因念着入冬可没有好枝叶好果子瞧, 也是为着散心, 云箫韶三不五时心里想着望鏊子街转,尤其身上好了, 精神头足,也不畏寒,葡萄架下或做针指或弹琴看书,多少好时光。
她自认行止正大,出来又没避着躲着,这信儿,拦不住的传到李怀商处。
一齐传到他手里,还有好几坛葡萄香酝。
一晃是宫里景和门外头的路,一晃又是清雨阁縠烟罥雾的帘,李怀商心里乍惊乍疑,总觉着不知哪时候起,云箫韶待他不同以往。
还是一般的有礼,还是一般的亲切,只是多得一分的小心翼翼么?或是旁的什么,他想不透,一时又自觉多心。
可看一看手边佳酿,再想一想那日东宫文华门前二兄的不假辞色,淡然之下不是旁的,全是暗流深意,竟是隐隐防他。
一件件一桩桩,李怀商心绪如缕又如煎,中间一枚似有若无的线头和火苗:二兄防我,是、是她曾在二兄跟前说什么?除非她有意,否则二兄缘何防备。
可她前儿弃用红花炭,夫妻二个该是和好如初,她又说甚么?
李怀商也不知。
只知葡萄酿入口甘爽而余味绵绵,唇齿留香。
话休饶舌,日子捺捻指儿般过,光阴素不等人,眨眼功夫已是入冬十一月上。
这日画晴来告诉李怀雍,说王妃在园子里漻沫亭设宴,请王爷去,李怀雍哪有不开怀的,当即应下。
又问何事设宴,画晴依葫芦画瓢传云箫韶的话:妾月前待他徐姑娘的客,言语间多有不善,或有得罪,已遣礼往国公府赔过,到底是皇后娘娘母家,今日也给王爷赔罪。
李怀雍听了,放在心上。
说这月前云箫韶如何与他徐姑娘不欢而散,难道是云箫韶没按住脾性给徐茜蓉没脸?
非也,云箫韶是单门要揭徐茜蓉的疤,望她伤处撩戳,逼她发疯。
那时还没入冬,徐茜蓉应邀来陪病里发闷的云箫韶说话。
自打暑天里云箫韶生辰,徐茜蓉讨落好大一个脸面,两人交恶。可徐茜蓉受家里耳提面命,说要捧着紧着云氏巴结,徐皇后要赏云箫韶东西,常常也是过她的手,逼她常与走动。
这是明面上的,暗里姑嫂两个相对无言两看相厌,谁也没好脸。
这一遭说是来陪说话,徐茜蓉冷眼打量,谁知安的什么心。
果然她进屋,云箫韶这主人也不邀她往里间榻上坐,只在明间设座,她见礼,云箫韶神色淡淡跟没看见似的,她也不等云箫韶叫起,自往下首酸枝椅上坐。
坐下也不吱声,也不询问云箫韶的病,画晴顿茶又给奉一盒四样蒸酥果馅儿,她鼓着眼睛道:“这饴糖满的,我不吃。”
爱吃不吃,叫你来也不是单要喂你吃这一嘴,咱们是有要紧话想听你说。
云箫韶面上微微一笑:“情儿是好,王爷最喜欢看我吃甜食,说是开怀,叫他也动食指。”
徐茜蓉脸色一变,好半天才憋一句:“人人都说你端方人儿,不知你真面目,要拿这等话刺我?竟是个酸拧的老婆。”
云箫韶问她:“我酸你什么?我光明正大住在隐王府中路正院,你还住着你的国公府。”
专意把长眉挑了,语含嘲讽:“王府的门都没进,我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