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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春腰 第143节

  皇后郭嫣则坐在胡太后下首,春愿挨着皇后,她以下是各宫妃嫔。
  钟鼓乐声缓缓奏起,穿着曲裾长袖的舞姬做着简单重复的动作。
  春愿扫了眼桌上的珍馐美食,困得想打哈切,却又不敢,心里掐算着什么时辰了,唐府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开席了没?
  “一直要保持假笑,很无聊吧?”郭嫣凑过去。
  春愿抿唇一笑,颔首以示尊敬:“怎么会,那会儿您带着我认识各位公主、王妃和夫人,听她们说话,也挺长见识的。”
  郭嫣扶了下那能把人的脖子压折的凤冠,轻按住春愿的手,斜眼白了下对面,“她们只会一味奉承,谁知道有几两真心呢。今儿你只对她们笑了一下,兴许话都没说过一句,赶明儿她们要办个什么事,就自来熟地带着礼物求到你门下。”
  “我只知道和娘娘真心好就是了。”春愿招招手。
  身后侍奉的邵俞即刻端着银壶上前,躬身给两位贵人杯中添酒。
  春愿举杯敬郭嫣。
  郭嫣看着温温吞吞的,其实骨子里豪爽潇洒,双手举杯,一饮而尽,饮罢后甚至将酒杯倒转过来,示意她一滴未剩。
  “娘娘海量。”春愿一直很喜欢郭嫣,她示意邵俞再满上。
  “嗳呦。”郭嫣面上带着担忧,手按住杯子口:“阿姐先前饮酒伤了身子,陛下不叫你……”
  “没事儿。”春愿打断郭嫣的话,偷偷吐了下舌头,笑道:“以前喝得是烈酒,的确伤身子,今晚咱们的酒是果子鲜花酿的。今儿过年,你也拘着我?”
  郭嫣眼睛亮晶晶的:“那再喝两杯?”
  “来!”
  三杯两盏酒入喉,明明是薄酒,春愿竟觉得有些上头,脸也发热。这时,她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她,朝上看去,却见宗吉正在和一位宗亲王爷说话,裴肆侍立在一旁,满面堆着笑,躬身给皇帝夹菜。
  郭太后气势依旧,最近似乎回春了些,皮肤透着红润,一脸慈善地同身侧坐着懿宁公主说话。懿宁公主年近三十,长的挺美,就是今晚的妆太浓了,显得有些成熟,她眉眼乱飞,时而媚眼如丝、时而又怒眼圆瞪、时而又做出伤心的西子捧心状,嘴一刻都不停,不晓得在讲什么有趣的事,把一向严肃的郭太后逗得眉开眼笑。
  胡太后明显有些撑不住了,歪在椅子里,手撑住头打了个哈切,同时厌恨地剜了眼郭太后。
  “你瞧她,叽叽喳喳的麻雀儿似的,真聒噪!”郭嫣语气略有些不善。
  春愿的“是非劲儿”上来了,凑皇后跟前咬耳朵:“呦,懿宁公主是不是得罪过你?”
  郭嫣手指搅着帕子,哼了声:“就前几天,懿宁觉得御前的女官、宫女都不得力,偷偷给陛下送来了两个极其貌美窈窕的婢女。”
  郭嫣摊开手,真生气了,“今年都第五回 了,阿姐你说说,这像话么。”
  春愿摩挲着郭嫣的手,同仇敌忾:“确实太讨厌了。兴许是我多心了,我在书里看过几个前朝故事,那汉朝的馆陶公主为了阖家的前程和不衰的荣宠,变着法儿的讨好景帝,就给她弟弟源源不断地送女人,这行为惹得景帝的宠妃栗姬很不高兴,不愿意儿子娶她家女儿阿娇。咱们的这位懿宁公主,是不是……”
  “就是这么回事。”郭嫣反感道:“懿宁的母亲和太后娘娘是手帕交,一同入宫的,不幸早薨,她小时候养在太后膝下,与陛下感情颇为深厚。全天下两位最尊贵的人宠着,就养成了她不可一世的气焰。当年她出降的时候,百里红妆、上千仆僮招摇过市,那恢弘的气派,比我和陛下大婚有过之无不及。她仗着荣宠,拼命地在太后和陛下跟前卖乖讨好,提拔她外祖家和婆家人,男的就加官进爵,女的就请封诰命,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
  春愿耳朵红了,“那、那个唐慎钰因为我的缘故,也、也……”
  “阿姐你别多心,我真不是说你。”郭嫣忙道:“唐大人才能出众,这些年立了不少功劳,陛下考虑良多才提拔他。你瞧瞧懿宁娘家和婆家那些人,无尺寸功劳、无点滴才能,仗势欺人却有一套。别的不说,今年八月的时候,朝廷派官员清查寺观土地账目,查到了懿宁舅父家诡寄在寺里的数额惊人的资产,当时那两个官员要将证据账目抬走,谁知忽然冲出来十几个张狂武僧,那些恶人把朝廷派去的官员围住殴打,险些打死。领头的混账东西还得意洋洋地说,他们有真佛在擎天上庇佑,要寻仇,请便,不过还请大人们摸一摸乌纱帽稳不稳?咂摸咂摸脖子上吃饭的家伙事还在不在?”
  春愿一惊:“这么过分?!朝廷就由着他们胡来,不管一管?”
  “当然要管的。”郭嫣坐端了身子,“万首辅知道此事后,立马上书陛下,要求严惩凶徒。”
  春愿急着问:“那最后怎么处理的?”
  郭嫣道:“陛下下令,把案子交到了唐大人手里,要求从严处置凶徒,我记得好像那十几个和尚依次判了斩首、流放等刑。”
  她斜眼往上头瞧,恰巧看见懿宁公主跟花蝴蝶似的,又端着酒壶飞到了陛下跟前,笑颜如花,不晓得在说什么。
  郭嫣厌恶道:“懿宁眼见着舅父为陛下厌弃,赶忙脱簪待罪,跪在大雨天里请求陛下原谅。奇的是,这次竟有不少的宗亲和官员站出来替公主的舅父求情,太后也在中间训斥陛下,说陛下当初能登基,全靠着京中的这些老人儿支持,如今却抄起人家的家底了,势必会遭到非议。陛下念着姐弟情分,也遭不住那些老人儿一趟趟说情,只把懿宁舅父的官职革除了,但是爵位依旧保留。”
  春愿慨然,轻声问:“那懿宁公主送来的婢女,陛下都留下了?”
  郭嫣摇头,温柔地望向龙椅上的年轻清隽的男人,“陛下总归还是心里有我的,自打我小产后,他这半年几乎一直陪在我跟前。我晓得他心里还是在意和懿宁的姐弟情分,有时候不好把话说得太绝。我便出头当这个恶人,昨儿把懿宁宣到坤宁宫,狠狠训斥了番,她若是再往陛下跟前送狐媚女子,严惩不贷,以后未经传召,不许她进宫了。”
  “做得好!”春愿竖起大拇指。
  “好什么呀。”郭嫣撇撇嘴:“我这头说了她,她转头就去慈宁宫哭。不出一刻钟,太后就把我宣到慈宁宫,言语里维护懿宁,说后宫嫔妃至今无一人有所出,皆是我霸着陛下,还叫我别太善妒了。还说等过了年,就该给陛下安排选秀女了。瞧瞧,我这个亲侄女竟不如个养女。”
  春愿不禁替郭嫣感到憋屈,按住郭嫣的手,气道:“陛下也真是的,自己不出面,叫你来应付这位难缠的大姑子,而今连太后都指责上你了,把你弄得里外难做人,受了一肚子委屈。”
  郭嫣鼻头发酸,尽是无奈:“哎,其实陛下也很难……”
  春愿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廷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人都是局中人,人人都有难做的一面。
  她让邵俞倒了酒,喝了半盏,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一抬眸,竟发现坐在正对面的年轻男人正盯着她。
  男人是懿宁公主的驸马常申焕,长得倒一表人才,很是温文尔雅。
  那位常驸马见自己的“打量”被发现了,瞬间回过神来,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很自然地拿起竹筷,给身侧坐着的儿子夹了筷子菜,他儿子八岁上了,挺清秀的,小手指了指酒杯,又竖起一根食指,似乎在求父亲,“只喝一杯罢。”
  常驸马笑着摇头,下巴朝侧边努了努,耸耸肩,似乎在说“爹爹可做不了主。”
  这时候,懿宁公主从侧边施施然走过来了,女人满面春风地入座,她儿子如临大敌般,不瞌睡了、对酒也不好奇了,坐得笔笔直直。
  懿宁公主掩唇轻笑,让下人给儿子倒了几滴,兰花指翘出个竖起来的“一”,朱唇轻启,似乎在说“只许喝这一次。”
  就在这时,常驸马凑过去,在妻子跟前耳语了两句。
  懿宁公主闻言,眸子生寒,眼里两道雷似的,即刻朝对面的春愿劈去,看到那位深受陛下爱宠的民间公主竟生的如此貌美时,明显不悦,但她绝不会叫皇室宗亲看出什么,立马又挂上副体面的假笑。
  春愿心里骂:好个贼男人,竟然恶人先告状。
  她颔首莞尔,起身后双手端起酒杯,朝懿宁公主遥遥敬去,以示尊重。
  哪知懿宁公主竟像没看见般,拿起盏子,笑着和自己丈夫碰了杯。
  被人无礼无视,春愿自是气闷,可这种不愉快的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因为她并不在乎这些人。
  谁知刚坐下,就听见郭太后的声音在上头响起:“懿宁,你之前和长乐公主说过话没?”
  “回母后,今年儿臣家里事忙,鲜少出门……”懿宁公主顿了顿,知道这野种现在顶了赵姎的名分,她端起桌上的酒,微笑着向春愿敬了杯,亲切地唤人:“姎妹妹。”她一饮而尽,说着得体的场面话,“姎妹妹虽在深宫养病多年,可真真和外头传闻的那样,容貌倾城无双,叫人看了喜欢。”
  春愿单手敬了一杯,也假笑着说客套话:“宁姐姐谬赞了,您和驸马伉俪情深,叫人羡慕。”
  郭太后拊掌笑道:“看来咱们姎丫头红鸾星动了。”说着,她看向底下坐着的一个男子。
  春愿心里一咯噔,郭太后要给她说亲?
  恰巧这时候一曲罢,换了另一班舞姬来跳《汉宫春》。
  借着吃酒,春愿打量了眼那个男人,中等身量,三十许岁,略有些发福,长得不俊也不丑,一脸的愁闷,只顾着喝酒,两腮已经浮起了红,有了醉意。
  “他是谁?”春愿问。
  郭嫣有些尴尬,“他是我兄长郭淙,比我大了一轮,爹爹去世后,他承袭了承恩公的爵位。哎,大哥和嫂嫂那才是真正的伉俪情深,谁知天不假年,去年嫂子生双生子没了。”
  郭嫣眼圈发红,叹道:“长嫂去世后,太后劝大哥续弦,也有不少人家说亲,大哥一直不肯。”
  春愿明白郭嫣的意思。
  瞧她兄长这般喝酒,应该无奈于郭太后的威势,难得是个痴情人。
  这时,上头端坐着的郭太后忽然扭头看向宗吉,笑道:“皇帝,长乐公主的婚事还悬着,哀家瞧着她和郭淙还是很相配的,要不……”
  宗吉明显很烦,又不想在众宗亲面前顶嘴,让郭太后下不来面子,只装作没听见,只顾着吃眼前的菜。
  忽然,从始至终一直没说话的胡太后将酒樽重重按在桌上,妇人眼里含泪,身子抖得厉害,明显在极力按捺愤怒,低头盯着面前的珍馐美食,“承恩公年纪大了长乐若许岁,且、且已经成婚,膝下也有几个儿女。我家公主还是女孩儿,这宗婚事不妥。”
  春愿愣住,她是万万没想到胡太后居然会替她说话。
  场面一度紧张尴尬。
  郭太后倒也没恼,只是笑了笑,对跟前侍立着的总管太监李福道:“胡太后有酒了,扶她下去休息。”
  李福闻言,绕到胡太后跟前,弯腰去扶胡太后。
  胡太后气恨得甩开李福,看向宗吉,拳头握起,似乎要看宗吉怎么表态。
  宗吉明显不高兴了,剑眉倒竖,瞪了眼李福,“滚!”
  他扭头看向郭太后,刚要争辩几句,“太后,您未免……”
  谁知胡太后忽然摆手,笑道:“哀家今晚高兴,确实多贪了两杯。”
  她冲皇帝微微摇头,示意别在除夕宴这样的日子和郭太后置气,让人笑话。
  胡太后扶住贴身嬷嬷的胳膊,离开前深深看了眼春愿,眼里含着复杂之色,抱歉、无奈还有埋怨,最后叹了口气,低头离开了大殿。
  宗吉起身,神色凄楚:“我送您吧。”
  说着,母子二人离开了大殿。
  殿内的歌舞依旧在继续,似乎并没有受方才一点意外的影响。
  郭太后轻摇了摇酒杯,呷了口美酒的醇香,她料定长乐那乡下丫头敬畏她,绝不敢说一个不字,笑道:“哀家上岁数了,就盼着你们这些小辈能过得和和美美的。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吧,这本就是亲上加亲……”
  “我不愿意。”春愿咕哝了句。
  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什、什么?”郭太后似乎没听清,有些诧异。
  这时,一直闷头饮酒的承恩公郭淙忽然道:“姑母,强扭的瓜不甜,您何必乱点鸳鸯谱呢。”
  他知道太后是忌惮公主若是和首辅党的唐慎钰成亲,会助长万首辅的气势,于是便让他尚了公主。这对他、对公主都不公允,都是伤害。
  郭淙也是豁出去了,撇过头,抱拳道:“请太后收回成命
  ,公主殿下青春年少,而侄儿自打爱妻走后,早已心如槁木,公主若下嫁给我这样的人,没得屈杀了她一辈子。”
  郭太后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侄儿不愿尚公主的真正原因。
  可懿宁却是个自作聪明的,她不黯政事,还真当郭淙是因为长乐那村妇的拒绝,而说出那样的话。这可不行,她是大娘娘抚养长大的,那也算半个郭家人,太后对她如此厚爱,她要投桃报李!
  懿宁看向春愿,笑道:“听闻妹妹去岁要嫁锦衣卫的唐同知,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取消了婚事。”她用帕子擦了擦唇,歪着头看春愿,言语颇有几分阴阳怪气,“本宫久居深闺,却也对前段时间定远侯周予安的事略有耳闻。”
  春愿原本想推脱自己身子不适,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可懿宁这带刺的话、轻蔑的眼神,让她心里很不痛快。
  她忽然想起慎钰之前说的,希望她这辈子痛痛快快地活出自己,走自己的路。
  春愿坐定了,迎难而上,笑着问:“宁姐姐听说什么了?”
  懿宁因为这个村妇突然冒出来,夺了陛下对她的关怀,早就不满了,淡淡笑道:“自然是诏狱那宗事,妹妹可千万别多心。我是听闻先前这位小定远侯是妹妹宴会雅集的常客,此人不忠不孝,淫邪无耻,先后毁了刘侍郎和江南褚氏的女儿清白性命,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春愿笑道:“多谢公主关心,我与那个人并无往来。”
  懿宁自幼骄傲,连皇后的晦气她都敢寻一寻,更何况个村妇,她装作茫然无知,上下扫了眼春愿,“本宫听闻,和周予安暗中苟且的那位褚姑娘,似乎是唐大人先前的未婚妻,这关系乱的,都把我弄糊涂了,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
  她戛然而止,率先举起酒杯,敬春愿,笑道:“嗳呦,我话多,妹妹可别在意。早都听说锦衣卫的酷吏煞气重,妹妹如花美眷,应当配个家世清贵、斯文有礼的郎君,婚事取消便取消吧,眼下和郭家……”
  春愿打断女人的话,直起腰板道:“看来宁公主真是久居深闺,所以不知道我和唐大人并不是取消婚事,而是延后婚事。”
  她不想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的,她喜欢唐慎钰,就要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她不想自己的婚姻掌控在被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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