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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96节

  是了,这写史书是给自此以后每一个皇帝看的,士大夫们写的时候自然也要清楚明白地告诉这位一国之君:国亡,国乱,有责任的是无道的昏君,贪婪的军阀,无道的宦官以及嚣张跋扈的外戚与宗室。看,我们士大夫这个群体,千百年来,纵横古今,就没出过坏人。
  当回到行台的元澈拿起这一封封奏表,看着他们怀抱着亢脏清骨,崇尚着尧舜至君,干笑了两声:“这个世道单纯靠不到十个人就能祸害烂了?”此时侍奉在侧的唯有彭耽书与魏钰庭,元澈也较为坦荡地发表了看法,“太看得起他们了。”
  奏表被推回至原处,片刻后魏钰庭方屏气凝神道:“殿下,武威太后之死不宜再让行台论断。”借由武威太后之死来发挥,将一切罪责归咎于某人或某些人,是世家脱罪的方式之一。
  “依魏卿看,当如何?”元澈问罢,饮了一口茗茶。
  魏钰庭道:“太后无逆迹,凉王反叛据实论罪即可,如此一来,反重皇权。”反叛起兵,自然是对皇权的挑战,以此为突破点,重振皇权威严在实质上与舆论上都有了保障。
  元澈不置可否,顺势看向了也一向颇有城府的女尚书。而彭耽书也给出了委婉的回答:“乱世至此,首恶者主谋,助恶者帮凶,无为者俱是纵恶。日后该留的笔,该去的墨,半点也不会少。”
  元澈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此时仅存在他身边的两个近臣并非落井下石,亦不作顺水推舟。长安未靖,行台不安,皇权太需要一个崛地而起的契机,世家太需要一个重新开始的局面,而政治亦需要一个可以倾倒矛盾、统一众人的发力点。支持与扬弃,赞美与鄙夷,总之他需要抛出一个鲜明的观点,至于权衡,除了他没有人真正关心。
  “没事了,下去吧。这几日辛苦。”元澈露出了得体的微笑。一向乖觉的女尚书屏息退出,而一向自诩为近臣的魏钰庭在一瞬间的分辨后知道了东朝所言也包括自己,旋即施礼退下。
  殿门再次紧闭。元澈知道这已是他们能给出的所有答案,但是他仍想,或许她在这里便会不一样。透过袅袅的炉烟,如寻云深鹤梦,他似乎捕捉到了弥留在这间屋宇内的残像。窗外寒风四起,室内的宫香与金粉俱是华美的阴谋。而她孤鸿而立,轻鹄环颈,踏雪乘风而来,在浩瀚的卷牍中用语言和目光将他打捞起来,继而所有的幽暗,无定的灵魂,就慢慢被她点亮了。而这不为人知的点亮与每一座宏伟寺庙的佛灯一样,一样庄严,一样明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浮华四散,魂神归一,元澈深吸了一口气,然而现实中的香气却并非来自于某种特定的宫香。那气味颇为熟悉,是桂花。
  顺着记忆,元澈寻到了案上依旧供奉的细瓶,当他拾起它时,香味愈发浓烈了起来,这是花腐败到极致时所散发的气息,靡靡而妖冶。暗黄色蜷缩在一起的花瓣最终被找到,似乎收拾殿宇侍女偷了一回懒,只取走了干枯的枝丫。
  元澈笑着将里面的花瓣倒了出来,进而发现了不该出现在一个花瓶里的字条。他徐徐展开,一如当年他观览她的诔文、书信与骈赋一般。
  “凉王之罪孽,武威太后之功过,不宜全付行台,今上与长安诸公亦需考量。”
  行台终要归都,凉王与武威太后的处置不仅关乎着世家的立场、皇权的诉求,更关乎着长安坚守的朝臣与即将赶赴长安的各方势力是否欢迎行台归都。任意付与一方的处置与执意付与一念的定论意味着对长安的忽视,都会将行台未来归都置于一个极为不利的地位。
  经历崔谅这一场巨变,无论最终勤王的是那一支队伍,长安势力必将迎来新一轮的洗牌。皆时废置已久的宿卫,失控已久的宫禁,黑暗的檐角下耸动的人心,都会对行台与太子进行新一轮的审视,并在发现危险时再次果断地做出选择。
  元澈知道,这并非什么智多近妖,未雨绸缪。而是她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黑夜中,用所有的理性推演出了所有的无望,站到了所有人的立场去敌视自己的立场之后,明白了无法再站在他身侧亲口诉说,进为这样一个无可更改的结果书写了最后的预知。
  魏钰庭自元澈办公之所回到自己的署衙,寒门突兀的到来让世家有所侧目。魏钰庭仅仅在寻常的见礼后,选择无视这些敌意,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书阁上仍存放着为数不多的文移,武威太后究竟如何,轮不到他来讨论,于是一些琐碎的政务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取钥匙打开存放文移的木盒,煌煌日色经由窗纸洒在宣纸之上,继而蓝色的裱绢露出来了,朱色的中书印露出来了,属于前中书清贵留锋的字体也露出来了。仿佛是那道光在刻意指给他看似的,于是曾因立场不同而对这一手华丽书道视若无睹的魏钰庭第一次对它的美有所察觉。
  “为国”、“为家”,两个为字的力道与笔势因为国与家的不同而有着轻微的差别与构造。而“国”字多横,“家”字多撇,书写者在耐心地调整过每一笔的薄厚时,亦极力维持着个体与整体结构上的平衡。字体修长、笔锋锐丽,然而勾回处却不失宛转,意尽之处绝不枯寂萧索。
  这是一份讨论设立庠序的议案,他曾与陆昭在略阳坚持良久,却因行台的争斗,连自己都忘在了脑后。而陆昭则在一片硝烟战火中将它重拾起来,在辞去中书之位前盖上了中书印,交给了自己。
  在一片仍在争论武威太后之死的嘈杂声中,魏钰庭第一次默默留下了眼泪。他赶忙用袖子承接住,并非害怕在世家面前流泪失态,他只是怕泪水弄脏了奏本,玷污了前中书的公心。
  因此,在当天的夜晚,魏钰庭来到了元澈的居所,一如那个雪夜下跪上谏一样,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同僚。
  “殿下,臣请殿下携凉王尸首、武威太后遗体下陇,联合车骑将军攻打长安!”
  第224章 令战
  北镇叛乱一事经由粮草引起, 最后以血腥结束。在军民与流贼的裹挟之中,谢颐最终仅带数十名部曲亲卫西逃,淳化县陆放接应, 因而侥幸留得性命。然而六镇的余火仍未平息,沃野镇镇主嵇髦率先与祝悦部联合, 在陆昭的建议下, 慢慢向元丕中军靠拢,集结精锐。最后在剩余两部乱军漫无目的地掠夺厮杀时,以一支精骑袭杀二部诸将, 其众乃散。
  一封封军报传入了陆归的营帐,在听闻祝悦等人得手后, 陆昭才长舒一口气,下令道:“命人将剩余的部分粮草转运至北海公处。”
  六镇的野火烧的快灭得也快, 在资源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大部分作乱者难以讨到什么说法, 是以这一场野火清楚地将两类人分割开来。将叛乱的结局看得透彻的人安静地保存了实力,并早早选择了投靠的对象。六镇人不相信六镇人, 都在以对方为踏板。随后北海公元丕以督北部军事、受皇后诏加护军将军, 而祝悦与嵇髦各加伏波、统军重新整军,自富平县渡水至高陆,直指京畿。
  “北海公不会在高陆迎敌。”陆归熟悉军事, 历来长安之北少做攻伐长安地点。由于北面河道密集,登陆列阵皆为不易,又无掩军退守之地, 因此攻伐多在西部与东部灞上。唯一有援例的则是王镇恶北伐, 乘艨艟巨舰至渭桥登岸,而后死战可得。“待北海公列阵灞城, 我便领兵至渭桥攻打长安。昭昭,西边就交给你们了。”
  陆昭点了点头,舆图上,写着她名字的苍蓝色的圆点经由沈水延长至逍遥园处。如今元丕加上祝悦、嵇髦二部已尽四万人,北边自然不是好选择,西边又太远,陆昭几乎把元丕逼到了东面作战。而自己的兄长在北面吸引了敌人的兵力,那么西边的逍遥园自然是防守最薄弱的部分。
  陆归道:“渡船已经备下了,我让张牧初和你一起走。”陆昭刚要说什么,却见兄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兄长福泽深厚,不必担心,倒是阿妹此行多艰险。此去乃是建立奇功,关陇旧姓、荆州诸人,仍需阿妹之才方可拿下。来日殿前论功,我等也是俱有沾光。”
  如今联军兵力不足以攻克长安城,只要长安闭不出战,那么光是粮耗就足以让他们一哄而散。如今借由谢颐的失误提前引发了六镇内乱,在镇压下的同时也吸引了长安的目光。崔谅终于决定出兵击溃元丕,这无疑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让他们可以在长安内部动手。
  身为陆家嫡支,且能在长安城内关陇世族、陈留王氏里吃开,并且有足够的说服能力的,算下来陆昭可以说是唯一的人选。这样做虽然有顷刻丧命的危险,但其实许多事情即便计划的再完全,也都随时可能出现变数。历史的车轮便是踩在这些变数与定数上蜿蜒行事。若事事都要确保万无一失,那不若安居在庄园里什么都不要做。
  况且世上危险何其之多,若连这点胆色都无,那么那些忠心耿耿的家将,瞻仰陆家的世族,在未来的每一个关键时刻,凭什么要为陆家而冒险搏命。若非以性命为押注,就没有上政治牌桌的资本。
  在陆归将所有人事与军令布置下后,陆昭也书写了两封信,交与了符明安。
  陆昭道,“我等从逍遥园潜入宫内,随后便要收复宫城,再安外城。不过即便可以得手,仍有千难万险,长乐宫内统军虽然无忧,但是若此时崔谅掉头回宫,则大事败矣。届时我等自然身首异处,脔割寸剐,便是连皇帝、皇子等宗室都要遭遇不测。因此还望长史劝说北海公,令其强攻崔谅,虽未必要克敌于此,但也务必使其不得抽身。”
  “这……”符明安有些犹豫,他自然知道陆昭此番弄险,所图甚大。但是要让他劝说北海公如此做,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把握。
  陆昭明白符明安心中所想,索性也直截了当:“长史只需告诉北海公,我等已经拿下京畿,皇帝无恙,让他务必力战。来日分功,北海公自当居首。”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符明安也明白了。此时他肩负的已经不仅仅是陆昭等人的身家性命,同样还肩负着皇帝的性命乃至于整个战场的胜负。如今崔谅已经动身迎战,而陆家这边也绝对不会放弃原计划而退缩,经由这样的局面一步步推演,无论为公为私,他都必须要向北海公撒这个谎。
  于是符明安接过信件郑重道:“卑职明白。”
  陆昭点了点头,而后道:“另一封信可先交予北海公一览,随后发往函谷关,交给王国相即可。”
  待符明安离开,陆归不由得说出自己的担心:“北海公老辣,城府极深,我等功业性命假手此人,实在过于轻险。”
  陆昭已提前已换好了利落的骑装,一段帛掐在细细的腰身上,几乎欲折。刚挺的布料贴合着削直的脊背,勾勒出铿锵有力的线条,如金如石,掷地有声。而胸前纹绣的云亦如奔雷巨浪,靛青色重重铺叠飞溅开去,进而没入一片鸦黑。此间固然有贵气庄重的底色,但也无可避免呈现出孤标傲世的锋芒。
  她笑了笑:“我为此并非弄险,此行看上去是将陆家一族的功业与姓名放在他手中,但其实却是将他北海公一生的荣辱拿捏在我们的手里。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勠力而战。若是仍在北镇,天高路远,他自然可以百般推诿。但如今既已兵临长安,若见京畿得而复失,皇帝生而复死,那么无论崔谅日后是胜是败,登位的是太子还是某皇子,他北海公都是大魏最大的罪人。”
  “兄长试想,北海公都已是这一把年纪的人,仍要为皇权伸张,欲立大功业,又怎会在此千钧一发之时,看着自己千秋功名毁灭于此?”
  夜半时分,北海公元丕领四万军队占据灞上,崔谅本人亦亲领精锐据守灞桥,二者旋即交战。本镇战将虽然勇猛,但夜半渡水所耗仍然甚大,因此几番交战,略有颓势。直到北方陆归在渭桥战场打开局面,崔谅才稍缓攻势,另分兵力支援灞桥。
  符明安一路由陆归亲卫护送,每人多携一匹马,轮番换马疾行,终于在一个时辰内到达了元丕大营外围。营外军鼓震空雷吼,烽烟冠岫云屯,几人几乎冒着流矢冲了进来,随后符明安翻身下马,一边吼着自己的官位名号,随后踉跄了几步,几乎是跌进大营内。
  此时元丕早已身披甲胄,虽然已是古稀之年,然而精神依然矍铄,坐镇军中,气度雍容。
  “明安?”元丕一向对符明安颇为看中,如今苦战,见他回来心中半是欣慰,半是疑惑。
  “北海公。”符明安就势跪下道,“陆侍中已带军攻联合都中内应,占领宫城,立于皇帝近畔。还请北海公务必力战,莫让崔逆抽身。”符明安本就劳累一路,如今已是精疲力尽,面对北海公元丕而撒这个谎,心中终究有愧,因此咬牙闭眼,一头栽倒昏迷过去。
  元丕愕然的看着已昏迷不醒的符明安,又转头看了看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诸将。如今唯一的带信人已经昏过去,他连细问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元丕也是历世数十载,他先将两封信全部读完,内容一样,都是京畿已复,下令他和渤海王部出战。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军事问题,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中央已复,下令进军,你不动,你想要做什么?
  “这一封信尽快送到函谷关王国相手里。”
  立在周围的战将皆是元丕亲信中的亲信,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也是疑云重重,颇为谨慎,因此纷纷劝谏道:“北海公三思,还是要等符长史醒来,细细盘问,再做打算啊。”
  元丕静静地摆摆手,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叹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这封信若是假的,我们不过是损兵折将而已,若是真的,你我却按兵不动,那才是要了命的大事。”届时,他或是这天下第一罪人了。
  说完,元丕披上战袍,手执长槊,一边走出军营,一边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小儿辈破贼,此乃天眷大魏也!众将士上马,随老夫出战,斩敌首级,来日殿前受赏,莫叫小儿轻觑!”
  沈水畔,数十艘走舸上覆黑布,黑布下皆是深谙水性的吴国将士,十人一船,慢慢向西城墙下靠拢。自陆昭任女侍中时,便在逍遥园附近考察多次,贺氏发动宫变时已经有过一次实际布置,因此再走此地也是轻车熟路。
  此时大部分士兵已被调到北门与东门。船上的士兵不穿片甲,只穿单衣,待船靠近水闸处无法通行时,几人遂从穿上下来,潜水游过水闸,之后上岸。要想进入宫城,如今还需要穿过这一片废苑。陆昭记得先前兄长从长安城出来便走的这条路,只说废苑内守卫不多,零零散散居住着僧尼。
  果然行了不久,陆昭便看到一座小小的寺庙,然而想到此次行动身负重任,实在不宜增添变数,遂悄悄绕过。待至宫城墙下,陆昭等人故技重施,潜入水中,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逍遥园的树林内。
  此时陆冲、冯谏等人已早早等候在此。然而还未等陆冲上前迎接,路敏反倒颠颠地走上前来,施礼道:“部下路敏,见过中书!”路敏并不知陆昭已失中书之位。
  陆昭笑了笑,亦施礼道:“原来是我部壮士,只是我已非中书。” 陆昭现下仍持节,路敏、吴玥这部军算是她的直属。
  吴玥从人群后默默走出,他终于见到了和自己在略阳配合默契,且数次危机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长署……的狼狈模样。
  第225章 誓言
  冬风如铁, 鼓入袖中,削开了里面的棉絮与羊绒,即便是身着裘服, 亦觉有刻骨之寒。漆黑的天幕下,木质地板上吱吱呀呀的脚步声穿过前堂的屏风、庭院的白梅、回廊的雕画。院中有夜枭啼, 似是闻得召唤, 崔敬忽然抬起头,细细听着有如呜咽的叫声。最终脚步声再次响起,与内室的珠帘合映, 化作一片静谧。
  居室内,侍婢已奉上茶点, 正坐于主人位的乃是薛琬。崔谅入都后,薛琬仍任大长秋, 他也是为数不多可以居住在自己宅邸的官员之一。然而即便如此,由于薛家仍担任着运输粮草的重任, 崔谅也派重兵入驻薛琬的府邸,监察与扣质之意兼具。
  崔敬此次前来仍为催促粮草。虽然陈霆的弟弟陈震已返回荆州运筹粮草一事, 但是荆州送往长安多走武关, 这条陆路与山路构成的粮道实在太过靡费。他不得不倚仗薛琬这一条补给线。
  如今王子卿等人从洛阳出发西进,渤海王元洸提前驻扎于河水畔的金墉城,将河东送输长安这条水道完全控扼住了。如今渤海王麾下实力派是以河东豪族薛氏为主, 而王叡虽然为国相,但是带兵不多,实力上与本土派无法抗衡。此外, 崔氏族人在渤海王处也有所渗透, 只不过此次没有随行。
  这一行人一路浩浩荡荡开向函谷关,打的是“勤王”的旗号, 但这个旗号却颇为暧昧。如果以长安的崔谅的角度来看,元丕、陆归等人未受诏或矫诏南下攻打长安,本质上与崔谅当年杀入长安无异,那么渤海王自然能以浇灭这股力量为由,打出勤王的口号。但如果这一批人都是冲着长安来的,那么情况不可谓不危急。
  崔敬此次前来除了催促粮草之外,也是想经由此事探一探薛家是否有异动。
  薛琬夜间听闻城东城北俱有攻城的声音,不过片刻,崔敬便携亲卫到达府邸,致使府上多骚乱。薛琬也曾目睹崔谅进京那一日,城郭内外诸多乱象,世家门庭鲜血横流,心中到底难以淡然,遂请求道:“久仰崔小将军治军严明,小将军带兵进驻我家,我等幸得庇护,只是妻子抱恙,还望能得宽容善待。”
  崔敬道:“大长秋勿忧,如今城北城东虽有乱象,但实在不足为道,我等进驻也是为防止万一,护得大长秋一家人周全,绝不会侵扰尊夫人。只是如今城中粮草有些吃紧,不知河东粮道可否通畅?”
  薛琬听明白来意也道:“冬季河水枯涸,大船难走,或有延误,还请崔小将军见谅。”
  崔敬自小跟随父亲长大,军中三教九流颇多,他也非一味良善模样,举止言谈间亦不乏凶恶。因此他父亲才令他拜入中书监王峤门下,学习礼仪文学,如今脾气也是收敛了许多。然而在荆州时,他也没少和这些豪族打交道,自然知晓这些人究竟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所谓冬季河水枯涸在外行人眼中是个理由,但是在他们这些为将多年的眼中却是最拙劣的借口。河水入长安的水道上必经三门峡,中有天门、人门、鬼门三处礁岛。只有在水位低的冬季,这些暗藏在水中的礁石才会浮出水面。因此从东边入长安的粮船在多在冬季枯水期行驶入关。
  如果还任由薛琬这样暧昧不清地含糊过去,照这个事态发展,元丕大军都不用围困长安,只要买通了薛家的粮道,就可以直接把自己这帮荆州军饿死在这里。薛琬现在还在自己面前支应,但一旦时机合适,便会回头再去和元丕那帮人谈价格。
  崔敬也颇为礼貌地笑了笑:“既然大长秋这么说,我等也不好再叨扰,一会儿便让兵士在长安各家自取自筹。”
  去长安各家自取自筹说白了就是把大户家的粮明着抢。诚然这些大户人家会对荆州军不喜,但是这笔账必然会算在他的头上。而这些城里的大户人家哪个不是皇亲国戚,世两千石。薛琬脸色旋即一变,强笑道:“崔小将军这又是何苦,粮草之事应是我家分内,若崔小将军急要,我再写信督促便是。”
  说话间,外面响起了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守卫不便打扰屋内二人谈话,只贴着门道:“小将军,中书监王峤在外面求见小将军,说有要事禀报。”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崔敬皱了皱眉,而后对薛琬和颜悦色道,“既如此,大长秋这里晚辈也就不再叨扰了。”
  薛琬此时连忙满面堆笑,起身道:“小将军哪里的话,我亲自送小将军。”
  几人行至门口,果然王峤领部分戍卫等候在薛府的大门前。王峤来得匆忙,虽然冬日却也汗如雨下,先与崔敬、薛琬二人见礼,而后道:“北镇军凶猛,崔丞相出战负伤,如今尚无大碍。”
  “父亲负伤了?”崔敬闻言情急问道。
  王峤连忙安抚:“不过流矢擦伤,只是为求稳妥,还请崔小将军暂时据守城东,若有非常之时,还需崔小将军压服众将啊。”
  崔敬点头喃喃说着明白,随后匆忙向薛琬告别。
  薛琬望着远去的一行人,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待回到内室,方吩咐左右道:“劳伯,换衣服,随我入宫。对了,昌盛儿,那个常来我们家讨饭的小孩子,姓杨,明天黎明时分若来,多给他些银钱米粮,嘱咐他这些日子老实呆着别乱跑。”
  “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应着。
  待昌盛儿下去后,劳伯这才问道:“主人这半夜进宫,可是有事?”
  “立功。翻身。”薛琬笑着,语气间颇为轻描淡写。前线大营没有嫡系是不稳妥,但是皇宫这么重要的地方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嫡系来执掌,则会在许多二选一的时刻让关键岗位产生巨大的动摇。王峤沉浮宦海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个时候把崔敬支出皇城,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可清楚得很。
  陆昭等人从水中上岸,早已被冻得麻木,所幸一行人奋力游着,中途不曾停歇,身体里反倒是热的。陆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燥衣物,让众人分批去换。陆昭去换衣服的时候,众人已基本准备完毕。
  路敏走到吴玥身边,笑着道:“吴大哥,我看这陆中书颇有人主之资。”
  吴玥皱了皱眉:“什么人主之资?”
  路敏道:“你看,陆中书在冷得要死的河水里游那么半天都没事,说明她身体好。大哥不是常说身体好乃人主之根本,决定一生功业?”
  吴玥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寿命是决定一个人的功业,但也分人分性格。给慕容垂添上,那就是老小子的复国之功,千秋万代的大功业。给汉武帝,那就差点意思,汉朝快给那位老不死的烧干了,儿子媳妇都死了,要是早死几年就正合适。要是给了司马懿那种人,神州崩塌,有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劳,可要是早死个十几年,死后评价说不定可以和诸葛武侯打一打。她现在算不得人主,不过是个聪明些的外戚罢了。”
  此时陆冲走了过来:“你们在说我阿妹什么坏话?”
  吴玥连忙摆手:“无事,无事。”
  片刻后,陆昭换好衣服作男子打扮,从树林中走出。冯谏已拿出准备好的酒坛,摔瓦取酒,分与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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