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85节
窝着脸,鲤儿小声地说:“姑姑哭成这样,是因为弟弟吗?”
很久之后湛君才点了下头,轻声说:“姑姑好对不起他……原先想,总要见他一面,要亲眼见着他好才行,如今见到了,才明白这原来辈子还是不见的好……”
“为什么呀?”鲤儿抬起脸来,认真地问:“姑姑那么想弟弟,怎么能不见呢?”
“我亏欠他那么多,不见倒罢了,真见了,该怎么偿还?怎么都是还不了的……我不配做他的母亲,没有脸面见他……”
“怎么会?”鲤儿很惊讶,“姑姑就是弟弟的母亲啊!”
小孩子哪里懂这些?
湛君苦笑着揉了揉他发顶。
“姑姑不要难过了。”
和求着想吃糖时一样的语气。
“好,听鲤儿的,姑姑不难过了,姑姑有鲤儿,只要见到鲤儿,姑姑就什么苦恼都没有了。”
鲤儿很为自己能够帮到姑姑而高兴,点着头笑弯了一双眼睛。
湛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候就听到有人说:“这个哄好了?”
姑侄两个一齐诧异地转过头去。
元衍抱着手斜倚在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
“这个既然哄好了,那什么时候去哄哄另一个?”
鲤儿撑着手下了榻,急急把鞋穿了,又整理衣裳,都弄平整了,小跑到元衍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喊姑父。
“鲤儿……”
湛君根本想不到,又是那么简单的两个字,怎么来得及制止?
鲤儿听到湛君喊,立刻应了一声,笑着回头,等着姑姑下头的话。
湛君尴尬极了。
元衍闷笑了一声。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鲤儿面前蹲下了。
鲤儿听见响动,湛君又一直不说话,于是他又转过了头。
“这两个字谁教你的?”
他这么问,叫鲤儿疑心自己喊错人,回头茫然地看了一眼湛君,又转回脸,看着面前的人,很诚恳地说:“因为您是弟弟的父亲,所以就这样喊了,难道不是吗?”
“你好乖呀!”元衍看湛君,“看来你很会教孩子,真叫人意想不到。”又低了头看鲤儿,道:“我确实是你弟弟的父亲。”
鲤儿点点头,“弟弟和姑父生得很像。”
“是啊,所有人都这样讲,但其实我还是想他更像你姑姑些,可惜不遂愿。”
鲤儿抿起嘴笑。
元衍摸了摸他的头,解了革带上的一把短刀塞到他手里,道:“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还看得过眼,送你当礼物。”
刀鞘乌木饰银,看着很精致。
鲤儿还没摸过利器,因此只是两只手捧着,并没有想着拔出来看。
“好漂亮,多谢姑父。”
湛君喊道:“他才多大,你给他这个!鲤儿不要他的,还回去!”
可是真的很漂亮,鲤儿有些不舍,可姑姑发了话。
“别听她的,喜欢就拿着。”
元衍站了起来,湛君也下了榻。
湛君还记得他为什么来,整衣裙的时候问他:“他怎么了?”
“你不是送东西给他?”元衍道:“他伤了脚,不能下地,就开始翻他的礼物,原本是想寻些乐趣的,可是那些东西他早不爱玩了,就问我说,怎么送礼物的人这么不经心,我就跟他讲那是母亲早年间给他的,只是没送到他手里罢了,眼下喜欢的也有,母亲是一直想着他爱着他的,他听了先是愣,然后开始哭,止不住,我是没法子了,这事总归因你而起,你还是要担些责的,对吧?”
元凌哭没哭尚不知道,倒是湛君听了他的话又开始哭了起来,眼泪大颗的掉。
第100章
元凌本来没有哭的。
元衍走后他就乖乖坐在榻上, 安心等待着母亲来爱他。
那时甚至是很高兴的。
从今往后他就有母亲的爱了。
但凡为人,都是要有母亲的,不然这个人从哪里来?
元小郎君肯定是个人, 那他必然有母亲的。
可是母亲从来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是祖母养大的,姑姑没嫁前也帮着带过他, 祖母说他小时候爱搅闹人,姑姑每次听到都会反驳说他那时候明明乖得不可思议, 母女两个常为此争论。家里的男人们总是很忙,最忙的是他的父亲,一年十二个月,最多的时候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十一个月都不在家里, 姑姑讲他父亲在外面有许多重要的事做, 如果不是有他,父亲或许都不会回家。父亲很爱他的, 元小郎君知道得很清楚。祖父是很慈爱的人, 曾经捏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而且只教过他一个, 伯父内敛, 对着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笑, 然而每次见了他都会笑着喊他鹓雏,叔父也最喜欢他, 闲时会领着他出去玩, 不闲时也念着他, 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他寄礼物到家里。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她们常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 只是元小郎君向来不屑顾视。
元小郎君不缺爱,且不缺人爱, 所以没有母亲对他来说其实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有也不过是多一个人爱他而已。
有什么了不得?
他一直是这样想。
直到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东风解冻,叔父往家里送了纸鸢,旁人的都是燕子,只有他的是鹰,很精致,羽毛根根画得分明,那日又正好是好天气,碧空万里,风澌澌地刮,他高兴极了,于是立刻叫人拿到园林里放给他看。
纸鸢飞的很高,在广阔的天幕上,像极了一只真正的鹰。
他欢喜到甚至踮起脚来看。
正当他看得入神,忽然不知哪里冲出来一个人,没长眼睛似的朝他身上撞,他一点没防备,旁人也没防备,所以他自然是摔了,且摔得狠。
撞了他的是他的从弟元嘉,他伯父的长子。伯父的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捉迷藏,玩得疯了。
他虽然摔了一个狠的,但也只是疼一会儿,并没什么事,身上连个印都没有,元嘉运气不好,脸趴在地上,额头叫碎石子划了个口子,血流了满脸。
元嘉洗干净了脸,额上裹了伤布,被他伯母领到祖母面前给他赔罪。
伯母和元嘉站着,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祖母坐着,他被祖母抱在怀里,听祖母把伯母和元嘉骂到无地自容,元嘉后来甚至哭了。
祖母骂走了伯母和元嘉,然后哄他去午憩,亲自给他盖好了被衾才离开。
他躺在榻上睡不着,本来好好的一天,全叫元嘉毁了,而且背上还隐隐约约的疼,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都咽不下去这口气,于是从榻上跳下去,叫人给他穿好衣裳,气势汹汹的去找元嘉算账。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太阳晒得人身上软,杏花粉白,一朵朵缀满了枝头,空气里有股甜香,风也是轻柔的,檐下的同铎叮叮地响。
元嘉在杏树下哭,小声地啜泣,一直揉着眼睛。
元嘉对面蹲着一个女人,元嘉就是哭给她看的。
那个女人他认识。
是元嘉的生母。
元嘉的母亲两只手握在元嘉的两只胳膊上,微仰着头看元嘉,然后靠近元嘉的额头,轻轻嘬起了嘴……
那一刻他觉得那女人爱怜的神情比天上的日头还要刺眼睛。
最后他也没有去找元嘉算账,哪怕他就站在那里听着元嘉骂他。
好几天里他都闷闷不乐,总觉得不舒泰,仿佛丢掉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丢了什么。
于是他变得很烦躁。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天。
他终于忍无可忍,跑去找元嘉,在一片惊呼声里把元嘉压到地上打了一顿。
他这样全是元嘉和那女人害的!
眼前蓦地浮现那日花树底下那女人给元嘉吹伤口的画面。
他忽然就泄了气,从元嘉身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结果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杏树底下。
坐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在自己额上划了一下。
他疼得嘶气,觉得应该是出了血,明明很疼,可是他却高兴起来,捂着额头飞快地跑回去找祖母。
他觉得或许很快他就可以找回他丢掉的东西了。
祖母皱着眉给他洗额头上的伤口,嘴里说着责怪他的话,他也皱着眉听着。
他要祖母给他吹伤口。
就像元嘉的母亲那样。
祖母当然给他吹了,可是神情同元嘉的母亲全然不一样,还说:
“同你父亲一样,一点都不叫我省心。”
心里忽然“轰”地一声。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祖母是祖母,母亲是母亲。
祖母同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想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没有了母亲。
母亲死了。
可是元嘉他们聚在一起说:“你们知道吗?元凌好可怜的,我母亲跟我说他是个孽种,他母亲是被迫生下他的,所以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最后更是丢下他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