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37节
孟冲掩下辛酸,强逼着自己笑,他喊:“阿澈,过来。”
他说了话,元衍看向他,湛君却不。
孟冲低下了头,不一会儿又抬起来,以一种温和到近乎引诱的语气,“阿澈,到我这儿来,你忘了吗,宴会结束,咱们就要走了,去找你的先生,你不回家了吗?快过来,跟我走吧。”
湛君终于抬头,她脸上遍布泪痕,正添着新的,她摇头,抽噎着道:“不能了,再不能了,我不能够,你骗我……”
她本是伤心欲绝的神色,突然转作惊恐,她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身子撞出去……
孟冲一直盯着她,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变化,几乎是本能的,他愕然回首,长刀划出一道银光,血花在他眼前绽放,他抬手抓住了再一次抬起的刀锋,看见了持刀人狰狞的脸,趔趄着往后退去……
元衍抓着湛君,不叫她动弹,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妄想染指他的东西,他必然叫他付出代价。
那是她的阿兄,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她生他的气不过是一时不能接受,怎么能看着他死在眼前?
“阿兄!”她大喊,然后惶然转向元衍,“救救他!你救救他啊!”元衍仍不动,她发了疯似的从元衍的桎梏中挣脱,像一头野兽冲了过去。
元衍终于回了神,一把拽住湛君手臂将她往后甩去同时飞奔向前,在血刃离开孟冲胸腹之时将长刀踢落,抢过来一刀斩杀凶徒。
只在转瞬之间。
孟冲“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湛君跪在他身旁,双手按住洞穿的伤口,抖如筛糠。
血,这么多的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伤口就像泉眼,汩汩的,源源不断的……
世界变作红色。
湛君拧着脖子四下里看,要找什么东西,止住手下这喷涌的血。
没有,什么都没有……
湛君大哭起来,她知道她救不了他。
孟冲一息尚存,口鼻中不断冒出血来,可他仍旧是笑着的,他艰难抬起手放在湛君手上,留恋地摩挲了下,又要笑,血就从他弯着的唇角流下去。
湛君哭到没有声音。
孟冲的声音很飘忽,太疼了,他说:“阿澈,叫我摸摸你的脸,再喊我一声阿兄吧……”
湛君不听地喊着阿兄,一声又一声,抓着孟冲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
孟冲看了一会儿湛君,侧了头去看元衍。
元衍仍未从震惊中醒来,在一旁呆呆站着,手里还提着刀,一滴一滴落着血。
“把我妹妹交给你,带她出去……”
说到这儿,孟冲的眼神已然涣散,气也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了,呢喃着:“雪岚,替我,替我……”
他死了。
“二兄?”
这一声唤回了元衍的神智,只是眼神仍有些呆滞迷茫。
元泽见满地鲜血,又见他二兄掂着刀,身上有几处血迹,不由得大惊失色。
“二兄你怎么了?”
元衍猛地低头去看,心跳如擂鼓,要将他耳膜震破。
元泽到了近前,扒着他二兄仔细看了,没见着伤口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好奇地看湛君露出的半张脸,又看他二兄,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元衍终于恢复了冷静,看着满地狼籍,心里想:“我做了什么事绝对不能叫她知道。”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清明了,薅起地上的湛君横抱在怀里,朝元泽怒斥:“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走!”
湛君连拉他衣领都没有力气,松松垮垮的,声音也有气无力,“阿兄,我阿兄……”
她沾血的脸美的惊人,元泽一下子看愣了。
元衍踢自己弟弟一脚,又骂一句,抱着人先走了。
湛君还在喊阿兄,可是最希望听到这两个字的人再也听不见了,地上的那张脸愈来愈远,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后来风声也没有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天,世界上的声音消失了,世界不复存在。
这一夜后来发生了什么,湛君全然不记得了,想起这一天,清晰的只有孟冲的脸,以及那流不干的血。
湛君像失了魂魄,堆坐着像一具木偶,不说话也不动弹,由着人摆布。
元衍摸了摸她发顶,叹了口气后下了马车,车前站了一会儿,仆从道大郎君有请。
元承元泽坐在一处,见元衍进来,元泽站起来喊了一声二兄。
元承扶着裹了层层白布的头,只稍稍抬头,便痛得又低了回去,龇着牙指了指身侧,示意元衍坐。
元衍入了座后,元泽复又坐下,听两位兄长说话。
元衍先是问元承的伤势。元承的倒不是宫变那日受了炎昆之灾,而是成功出逃后因心神恍惚跌倒,后脑砸到一块尖锐石头,扎破了,流了许多血。队伍之所以行进还算悠游也正是因为此故。
面对弟弟的关心,元承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提,又说:“我正和幼猊说,咱们还是走快些,我是不碍事的,还是早些到西原为好,我这心实在旋的厉害。”
元衍道:“路上的安危,阿兄倒不必担忧,还是阿兄伤情为要。”
元承急了:“我走快些又不会死,可若是追兵到了,怕咱们都别想着能活!杨氏是疯了!弑君的事也敢做!要不是你和幼猊机警,只怕咱们三个也要落得个尸骨无存,我死了也就死了,你两个有事,我将有何颜面再见阿父阿母?”
兄弟三人,元承为长,他既坚持,元衍元泽也只得依他的意思。三人又说了些话,元衍元泽便告了退,叫元承静心养伤。
元泽还是跟在元衍后头,小声问湛君的境状:“她怎么样了?”
元泽那天听见湛君喊阿兄,好奇她的身份,“难道她是公主?怎么没听说过呢?不过听说云贵嫔薨前在平宁寺住过一年,难道她生在那儿?”
元衍也无从得知,湛君那副模样,问她是不能够的,但他心中是信的,她是公主,董正扬知道,所以当初才会对他加以阻拦,河阳王那般,也不是因男女之爱,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一切都是说的通的。
他后怕得很,幸好她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他无论如何不能叫她知道。
也最好不叫旁人知道她的身份,徒添麻烦罢了。
元衍便嘱咐元泽:“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妄言,你只当不知道,不许向旁人透露半个字,知道了吗?要是叫我知道你胡说,我一定打折你的腿。”
元泽不敢不应,问起湛君,只说“她”,不称殿下,也不称阿嫂。
提起湛君,元衍愁容惨淡,说了话不像答元泽,更像是劝自己。
“会好的,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好的。”
第52章
这天下着磅礴大雨, 路遇周用。周用从咸安赶来,为的是接应三位郎君。
行帐里周用行了礼,“郎君们一路辛苦。”
元承并不认识周用, 元衍元泽倒与他熟些,尤其元衍, 所以话是他两个说。
“子肃,家中如何?”
周用答:“家中一切安好, 只是夫人深忧几位郎君,使君忙碌不得空闲。来时使君特意交代,要我转告郎君们务必速归。”
元泽说:“可是如今淫雨,道路湿滑难行, 哪里快得了?”
周用道:“如今天下动荡, 迟则生变,郎君们千金贵体, 不可有失, 还请郎君们委屈些, 弃了辎重驾马前行, 不入安州境内, 万不能松懈。”
七夕陛下寿日, 杨氏领兵犯禁,当众弑杀储君, 赴宴的王公卿士亦被诛杀殆尽, 州郡豪强近乎家家缟素, 身负血海深仇,于是纷纷招买兵马, 出檄讨杨,州郡群集响应, 天下已然大乱。安州有兵马十万,树大招风,有心之人虎视眈眈,未必不能做出以子相挟的事来。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如今安危为要,辛苦算得上什么?
只是队伍中不是人人都能够乘马快行的。
元衍还未说话,元泽就道:“我们这里有病人,若是改乘马,颠簸不说,再吹了冷风,如何得了?”
周用以为这不便乘马的乃是头上裹着伤布的大郎君,心想大郎君或许娇生惯养,但现今身边有两个幼弟,未必不能劝服,正欲开口,哪成想二郎君一锤定音——
“子肃,你我慢行,此地离安州不过五百里之遥,不会有差池。”
几人散了之后,元泽寻到周用,对他道:“二兄要我转告子肃,队伍缓行乃是为他之故,子肃勿要错怪大兄。”
周用闻此,散去心中对元承的不满,好奇起来,问元泽:“到底何故,三郎可否告知?”
雨已渐小,元泽隔着雨帘,看远处的水雾中的马车,他摇摇头,“子肃莫问。”
湛君睡不好觉,或者说睡不着,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孟冲那带血的笑颜便会浮现脑中,引起她的恐惧与战栗,眼泪无知无觉落下来。
她的阿兄,自她降世便与她分别,至今有十七年,他一直想着找她,肯为她抛弃一切。
明明都说好了的,只要过了那天,第二天他们就能一起回她的家,也可以是他们的家。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发生那种事,怎么会呢?
湛君向来不信鬼神,此刻却想要问上天,莫非她前世有犯下极恶之罪,不然天意何以如此作弄于她。
“我恨不得没见过他,不知道他。”
往日一一回现,逝去之人的音容笑貌正在眼前,湛君忽然觉得自己正在犯下恶罪,她的阿兄从来没忘了她,她此刻却想着不见他好,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辜负?
可是她这样痛苦。
车帷被掀开,光线虽灰暗却也将车中情形照亮了些,壁角里窝着一个委顿的美人。
一个美人失去灵魂并不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美更加惊心动魄起来。
元衍恐带了湿气进车里,先除了鞋袜在车外,又将淋了雨的外袍除了,也团了扔到车外,只穿着中衣一身干爽地钻进车里。
湛君视若无睹,或许是真的没有看到。
元衍仔仔细细将人瞧了,发觉不过短短数日,她已瘦到能瞧得出了。他心疼之外有些恼悔,谁知道是他两个这么一回事呢?他以为这世上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怀着与他一样的心思,而她对他另眼相待,这是他没有办法忍受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看着那个人走近,任由了事情发生,倘他知道……
事情已然落定,如今再悔也没了法子。
元衍看着垂首的湛君,心中满是歉意,歉意之外,却又有些奇妙诡异的快感。
“她只有我了,没有别人,只有我能叫她依靠。”
这样想来,她真是无比可怜。
元衍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道:“别怕,你有我,天底下我待你最好。”
又说:“那些害了你父亲兄长的人,我一定杀了他们给你报仇,应属于你的东西也都夺回来还你,谁都抢不走。”
马车行了十几日,抵达咸安城外。
元佑无暇,方艾领着两个儿妇并一个女儿相迎。
分离不足两月,谁承想天翻地覆,父母夫妻兄弟竟差点死别。
方艾只远远看见车队,立时泣不成声,在场之人莫不泪流。
元承的夫人张嫽一边抹着泪一边劝慰,“夫君与两位阿弟无恙,阿母不该哭,应笑才是,待夫君与阿弟到了近前,见阿母如此,焉能不一起哭?本是喜事,啼哭倒将这喜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