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33节
湛君虽觉腹饿,却是无心用食,看着孟冲说:“我今日无状,别笑话我。”声音听着有些委屈。
孟冲赶忙摇头,失落道:“我怎会笑你?我只因为你哭而觉得难过,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忽然要回家呢?”
湛君好一会儿才说,“我做错了事。”她抬了头问孟冲,“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这怎么说?”
湛君又是好一会儿不说话,低着头抠几案下的手指。
孟冲见状,心里虽着急,却也不说话,只等着她。
湛君指头都抠出血,觉察到了疼,停下手,原原本本地将自己与元衍相识相知之事尽说了。
“我以为我们会在一起的,他跟我说过那么多话,我是全信了的……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成了婚有妻子,今日他母亲同他妻子去平宁寺找我,说要接我到他们家去。”说到这里她冷笑,“高高在上好似施恩,不由着他们羞辱便是不知好歹,我为什么要他家里去?谁也不能这般羞辱我。”
孟冲听完,心中泣血不止,就在他这个阿兄眼前,他妹妹竟受这种委屈,这一生亏欠她的,如何能偿还完?他早先竟还想她是甘愿为人妾室,原是有人看他妹妹纯真不知世事从而哄骗于她!
孟冲攥紧了拳头,夺门而出。
湛君吓了一跳,追出去,拉住了人,“上哪去!”
孟冲双目血红,“我给你出气,他欺负你!我不能忍!”
湛君这一刻忽然想,要是他真是我兄长就好了……
她两眼酸涩,忍住了泪,拽住了他不肯松手,“怎么样算出了气呢?打他一顿叫他面目全非?有什么用呢?闹起来,倒是我更丢脸些,掀过这事,从此只当不认识这个人。”
孟冲仍要往外去,“就算往后你当自己不认识他,他欺负你这事,便不存在了吗?没有这样的便宜!”
便是同胞的亲兄长,也不过如此了,叫湛君如何不动容?因此更不愿意使他为自己的事闹出什么麻烦来,于是苦苦哀求:“我到底是个要脸面的人,这样的蠢事,做下了已是后悔不迭,倘若人尽皆知,更是万劫不复,日后叫我如何自处?”
她愈讲自己的委屈惧怕,孟冲便愈愤怒,湛君哪里拦得住他?拉扯间,湛君痛呼一声,摔倒在地上,好大的一声响。
孟冲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通透,踉跄着跑过去,将湛君扶起来,自责得很,“我迷了心窍了!竟伤了你!快!我扶你进去,叫医官给你看。”
湛君唯恐他再出去,攥住了他胳膊说:“我摔的狠了,不太能动,得你一路扶我。”
孟冲急得厉害,忙道:“你莫要动了!我喊人抬你进去。”说完便高声喊人,不一会儿就有一群人抬着门板来,轻手轻脚将湛君搁上了上去,送回了屋内,将她放置在榻上。医官也飞快赶了来,要看湛君伤势。
湛君自是不肯给他看,只说要活血的药油。
孟冲皱着眉命人去找医女,湛君忙拦了,只说不用,已好了许多,孟冲仍是坚持,湛君便由他去,只心内叹气。她是个不信神佛的人,这会儿却想求神仙佛祖保佑,这样好的一个人,千万要他得偿所愿,一定找到他妹子才是。
孟冲看她又安静下来,怕人多了吵她,将人都赶了,只自己留下陪着。
湛君朝他笑了笑,他不自觉也笑了出来。
见他不似先前愤慨激烈,湛君便好好和他说话:“我方才那些话并不全对,我是怕人尽皆知,却不是忧虑将来无地自处,旁人如何想我,我是不在乎的,天地间总有我的去处,先生会永远包容我,他是我最能依靠的人。”提起先生,她笑起来,又说:“我不想你去找他,要是你真去了,像是显得我这个人放不下似的,你要说我心里没有怨,怎么可能呢?我怨他恨他,所以才要漠视他,然后忘掉他,爱恨一同消失的时候,我便再也不怨他了,那时他不过是我认识过的一个人,这事也不过是曾做下的一件事,对错都无所谓。”
孟冲更为她担忧。他听的清楚,她分明有情,他怕她将来悔恨,况他已经想了法子,可以解决的,可他又恨元衍的轻慢,怨他叫他妹妹忍受苦楚承受羞辱。
孟冲一时陷入两难。
湛君这时候又说,“你送我的那些东西,我只带出了两件衣裳并一些细碎金银首饰,那些珍珠被我用掉了,等我回了家,见了先生,一定能还你!旁的你可以叫人都带过来,我知道,那都是你要送给你妹子的,我不能要,所以并没有动,你带回来,留着,日后一定能亲自送到你妹子手上。”
孟冲看着她,心里说,可那就是我送给你的。
湛君又道:“我还得求你一件事。”
孟冲忙说:“莫说一件,便是千万件,我也给你办。”
湛君笑了下,道:“我打算回家去,去找先生,可是他跟我说,先生也来找我,我怕我们遇不上,而且我现在知道了,我原先太天真,不清楚自己的无知,我现在明白过来,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成,或许将来能学好些,但现在确实是没办法,只好求你,能不能借我些人,叫我和他们一起找先生呢?”她怕她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他不答应,又急忙说:“日后我一定报答你的,请你信我。”
孟冲哪里需要她报答,笑着说:“何须你说这些话呢?”同时他又想,他是不愿意将妹妹交付元衍的,天底下好儿郎这样多,一定有他妹妹喜欢而他也愿意的,而且看她对他送的那些东西的处置,可见并不是个爱富贵的人,那么做公主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舅舅将她养的这样好,日后他只需要同舅舅一起对她好,将所欠的都弥补了,他做了父亲二十四的儿子,已然够了,他该去做妹妹的阿兄了。
想明白这些,孟冲只觉豁然开朗,眉目都疏淡了许多,道:“我有一个好主意,于你于我都便宜,你要觉得妥当,便应我,如何?”
只要能答应帮她见先生,湛君没有不答应的,一双眼睛亮着,等着听他讲。
孟冲道:“我遇着了你,不知怎地,竟觉得我今生一定能见着我妹妹,我得亲自去找她,她知道了我的真心,一定能原谅我!你既要找先生,也不必管我借人,只跟我一起就是了,而且你不是想游历,跟着我找妹妹,一样的四处走,你说好不好?”
“这如何不好!”湛君简直惊喜,这般的话,她既可以同先生团聚,陪着他找妹妹又能报答他的恩情,顺便又能行万里路,再没有更好的了!
两个人都喜不自胜!
孟冲想到到时见了舅舅,先同舅舅赔罪,到时兄妹相认,水到渠成,一家子能团圆,母亲便安息了,他这一生,也就落下了。
“等八月,咱们就出发。”他笑的满足,忽然,他想起一桩事来,变了脸色,赶忙到外头去喊人。
侍女上前来,他说:“快叫人备马,另叫雪岚来!”侍女急匆匆去了,他又到屋里来,对湛君道:“我有些事,得先去办,我找个人,叫她先安置你。”
话音刚落,门口停了脚步,来人喊殿下,一副春风化雨的好嗓子。
“雪岚快来!”
卫雪岚低头入内,实在没忍住,往榻上瞟了一眼,几不可见地顿了下,又复常态,“殿下有何吩咐?”
孟冲道:“趁宫门还未落锁,我要入禁中一趟,要是来不及赶回,便不必等我了。”又看湛君,嘱咐道:“好生侍奉,千万不可怠慢。”又同湛君道别,匆匆去了,余湛君与卫雪岚两人对望。
第46章
卫雪岚注视着镜子里的脸, 抬起手从眉到眼到鼻再到唇一一抚过,只想到四个字,弗如远甚。她轻阖上了眼。
侍女上前问可要梳洗, 她微摇头,悄声道:“殿下也许会回来。”侍女知她秉性, 见状不敢再扰,行礼后退去, 余她一人在室。
许久后,卫雪岚略动了动,长长吁出一口气。
湛君坐在榻上,只着了小衣, 冰鉴就在不远处, 因此她觉着了冷,遂拿起薄衾披到了身上。
太安静了。
于此刻的她而言,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细细的疼痛密密匝着她, 叫她喘不过气。她痛恨此刻的自己, 低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乍然出现的声音, 使她诧异抬头, 待看清了来人, 她立马变了一副愤恨神情,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元衍目光锁在她身上, 片刻不移, 闲庭信步一般, 缓慢着朝她靠近。
湛君的心陡然狂跳起来,他的眼神使她惧怕, 先前她从未觉得他竟能如此迫人。不知不觉间,她已抵到墙上, 再无可退,慌乱抬起头,一副惊惧之色。
元衍看在眼里,他站在榻前,冷笑道:“怎么?你怕我?”
湛君由来嘴硬,眼睛瞪大到有惊恐之意,矢口否认:“我怕什么?”
元衍又是一声冷笑,单腿压在榻上,捏住她双肩将人拖到了眼前,上上下下看她那张脸,淡漠道:“你应该怕我的。”
湛君涨红了脸,举起手要把他推远,只可惜不能够,他纹丝不动。
元衍只冷眼看她白费力气。
湛君自己也明白过来,懊恼地甩出一巴掌,元衍偏头躲过,掼她倒在榻上。
脸砸的有些疼,湛君侧趴在榻上,捂着脸,看他的眼睛饱含仇视。
元衍钳住她下巴,扳了她起来,低声道:“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一眼试试?”
湛君哪里怕他,神色不改,甚至还要抬下巴起来。
元衍到底恼了,咬牙切齿道:“要没有那封信,我叫你大着肚子进我家的门。”
湛君先是因他这话恼怒,而后又疑问,信?什么信?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既恨又悔,张牙舞爪去抓他前襟,“你还给我!”
“还给你?好哇,我现在就睡大你的肚子。”
湛君看他眼神,胆色终究不够,松了手往后退。
元衍抬手理了理前襟。
湛君虽已避让,却仍不愿意认输,嘴上犹硬:“这是河阳王府,你敢胡来?”
元衍理领子的手停住,“怎么,你是想试试我胆子大不大?”
湛君气急了只说:“你便是天大的胆子又如何?白日里我与你说过什么?你到底算不算个男人!”
元衍气到笑出声,“这有什么不清楚的,等你大了肚子,便知我是不是了。”
“你无耻!”湛君咬着牙,“你自有夫人,这话不该对我讲。”
她提及青桐,元衍便有些泄气,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别处。
湛君见此,以为踩到他尾巴,心中却说不出是痛是快,于是更恼,恼自己更甚于他,拎起枕头砸他,“你滚!”
元衍没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拾起枕头给她撂回原处,语气与素日无别,“你方才要是为着我哭,我便原谅你。”
这下子是湛君被踩到尾巴,她大骂道:“谁为了你哭!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元衍最恼她这张嘴,气极了就盯着看,恨不得给她咬烂。
他目光有如实质,湛君不禁低了头,不自在地拿手掩住。
于是两人间有了一段难得的宁静。
过了会儿,元衍先开口,“她们姊妹两个情谊深厚,我知道我母亲必然要去平宁寺,也认定姨母会守口如瓶,可谁又能想到,不过一句寻常的话,就能扯出这些来,我根本就不想叫你知道这些。”
湛君忍不住讽道:“难道不给我知道,这事便不存在了吗?你欺人太甚!”
“那年我八岁她四岁,懂什么?由着长辈操纵摆弄,我没有哪怕一天甚至一刻将她视作我共度此生的人。”
湛君仍是冷笑:“你这样委屈,你家里人知道吗?”
元衍道:“青桐不过不得我喜欢,若比起旁人来,也好的太多,要是我没有你,倒也不必多费这些心力。”
这两句也算诚恳,只湛君哪是轻易能哄好的,“我不为你所有,不必你多费心力。”
“你再说一遍。”
“我——”湛君收了声,不过嘴上服,心里不服,脸上也不服,撇了嘴偏过脸不看他。
元衍拉她的手,捏了捏她虎口,问她:“姨母说你病了,可好些了?”
湛君心里更是烦闷,再不肯看他。
元衍又道:“青桐初到那日,我便同她讲了,只是已对不住她,又恐她面上有碍,是以非她之口,并不愿与旁人知,且我私心并不想叫你知道此事,不愿你为此事烦心。如今诸事纷杂,我又不肯分心,也想着回了西原再了结此事,哪成想我母亲闹这场出来,叫你委屈。总之我是一定要与青桐和离,与你在一起的,在你面前,我倒也没有不真心的时候。”
湛君并不说话。
元衍伸手去勾她头发,拈了一缕在手里,湛君不愿意给他作弄,拉住头发要拽回来,元衍怕她疼,松了手,跟她说:“把脸转过来看我。”
“不想看你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