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23节
“啊?”
第28章
湛君戴着幕篱, 走在北市往西市的路上,兴高采烈,身后跟着无精打采的识清。她还在怪湛君前些天无情打破她的幻想, 使她失去了往后的支撑,她的心飘摇着, 没有着落。
湛君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从来是不信什么神佛的,不过是没了法子的人,绝境之中给自己的安慰罢了。”识清因此不愿意再跟湛君讲话。过了四五日,识清修养了差不多, 湛君按捺不住, 要求识清陪她一道出去玩。识清赌气不愿意跟湛君出去,湛君说, “前些天只要想到你在受苦, 我做什么都没心思, 现下你没了事, 我还不能出去松缓些?我当时就想, 要是你没事, 一定要你跟我一块出去,已经算我一个心愿了, 再说了, 你难道就不想出去玩吗?”识清沉默了一会儿, 松了口。
识清低着头跟着湛君走,忽然砰地一下撞上了湛君后背, 两个人一齐呼出声来。识清正要问怎么回事,湛君指了一处问她, “你看,那是不是那个谁?”
“谁啊?”识清皱着眉去看,看清楚了,一下子精神了。
不远处站着的,正是河阳王孟冲。
识清怕得要死,拉着湛君的胳膊,“走,我们快走。”
“走?为什么要走?”湛君反过来拉住识清的胳膊,“我给你出气!”
识清人吓傻了,她实在不敢想,那可是河阳王,要怎么出气?好不容易留下的命,别再又送出去,于是哀求着湛君走,可在识清的哀求里,湛君非但没有松动,反而更加坚定了。
“仇人路窄,我非出了这口气不可。”
在一阵轻声呼唤中,元衍收回目光,脸上带了笑,低头看身侧的杨宝珠。
杨宝珠微抿了唇,强笑着:“二郎,方才是看到什么了吗?同你说话都不理会。”
“没什么,只是好像看到了河阳王。”
“河阳王?”
“进了揽月楼。”
杨宝珠语气闲闲,“这有什么稀奇,除了同人宴饮,想来河阳王也没有旁的事做。”
元衍报以一笑。
孟冲做什么事,元衍并不在意,只是湛君进了揽月楼,他却不能不管。
“走了这样久,怕是宝珠你也累了,既到了这里,不如也一道去。”
杨宝珠自是没有不应允的。
孟冲方临窗坐下,惊觉丢了玉佩,赶紧打发颂明去找。颂明心有顾虑,不肯离了他主子。孟冲喝道:“青天白日,我能有什么事?那玉佩是我想要阿兄割爱给我的,丢了要怎么交代?还不快去!”颂明没有法子,只得领命,出了阁间,沉声告诫外头侍奉的人,“小心伺候,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这人忙声应是,不敢怠慢。
湛君携识清站在不远处,见着颂明离去,对识清道:“简直天助!”
识清不死心,仍想要劝阻,“咱们走吧,别惹事。”
湛君是个执拗性子,打定了主意的事,少有更改,况她觉得这是义气之举,没有错更是不必怕,甚至还因为识清劝她而有些生气,“他差点害你死掉,你对他就没有恨吗?”
识清嗫嚅着:“那是皇子,咱们得罪不起,只当我命苦罢了,快走吧。”
她愈这样说,湛君愈气,“想咱们才见那会儿,你好大的脾气,是真厉害,我都怕了你,实在想不到你竟是个欺软怕硬的!他要你的命,你却连回咬他一口都不敢。”
识清给她说的快哭了,但还是没有松开拉着湛君的手,她到底没有胆子,这一生遇上什么艰难事,都是自己命不好,认下了,熬过去,也就没事了。
湛君愤然道:“我不连累你,你只当不知道,倘若事发,也只是我的事罢了!”说完拂开识清的手,大步朝孟冲所在阁楼去了。
识清拉不住她,却也不敢追上去,她看着湛君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实在是个软弱又没用的人,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湛君气的很,她本意是为识清出气,以为识清会欣然答应,却想不到事情竟是这个态度,一个人,若是为自己都没胆量,只一味忍受,那活着有什么滋味,没有甜,纯粹的苦有什么好吃的?她就是要做给识清看!
湛君渐渐靠近了阁子,心里想的尽是怎么给那阁子里的人苦头吃。她想从那池子里攥一把泥沙投到他汤里,叫他吃一嘴泥!可转念又想,若是真这样做了,怕是要连累庖厨,这么个残暴的人,一不高兴就要人的命,自己岂不是害死了不相干的人?不行不行,湛君猛摇头,否决了这法子。
湛君正另想他法,不经意瞥见了阁子外生着的一株木兰,忽然计上心头。
那木兰两手合围那般粗,枝繁叶茂,遮住了阁子南边大半窗台。
湛君在池边摸了颗石子塞进袖子里,待会儿就摸过去,爬上树,等他嘴里嚼东西时把石子砸出去,吓他一吓,叫他不是咬到舌头,就是咬到腮,要他自己咬了自己,报了旁人的怨,才是真痛快。
湛君长在山里,除姜掩同英娘外,寻常见不到人,为了找些趣,树上过水下过,英娘管不了她,告到姜掩那里,可只要她高兴,姜掩也不拘着她,只嘱咐她小心,是以湛君虽生了一张娴静的脸,性子却野。
玉兰杈开的低,湛君伸手就能攀到,手臂腰腹用力,抬腿拧身,顷刻间便上了树。识清在远处看得呆住,一时间忘了哭。
湛君脚踩着枝干,慢慢往上去,轻而易举便到了窗台等高处,能瞧见阁子里坐着的人。玉兰早已开谢,油绿的叶子挂了满树,远望着茸茸一团,湛君身着绿衫白裙隐没其间,非有心之人不能窥见。
湛君自觉伪装得漂亮,寻了稳妥地方坐下,从袖子里摸出石子,眼睛盯着阁子里的人,一下一下抛着,踌躇满志。
揽月楼侍奉的人只怕伺候不周,眼睛只盯着坐定的大佛,并不晓得庭院里有什么变故,让湛君有机可乘。
孟冲用膳之时不喜有人在旁,酒菜俱毕之后,出声轰人,在场诸人没有敢违逆他的,应声纷纷退去,只留他一人在内。
湛君在树上听得清楚,心想:“如此倒好,今日除了他,没人会倒霉。”
湛君眼见着他抬箸,石子攥紧在手心里,身子都挺直了些。眼见着他从碟子里夹了东西,湛君捏着石子的手都抬了起来,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可谁知道他都快送到嘴里,又将筷子放下了。
像是一口气猛然被截断,停在个关键地方不上不下,湛君心里生出些烦躁劲儿,扒开层层遮挡想看里头的人到底在做什么,结果发现他不知道哪里弄来一根针,捏着在各式杯盘中穿梭。
湛君不免腹诽,怕死的话,在自己家吃就好,出来做什么?又想要是真的有人给他下毒,倒省了她事,然后就被自己吓到,不敢想刚刚有那样恶毒想法的人竟然是自己,感叹果然见的人多了就会学坏。
就在湛君自省的空档,孟冲已验完了酒菜,并无异常,他松了一口气,再次拿起筷子准备享用眼前珍馐。
湛君见他舀了个圆子到嘴里,小口的咀嚼,知道时机成熟,慢慢举起了手里的石子……
杨宝珠一路跟着元衍入内,嘴不停歇,尽管元衍只是简单的点头或微笑,她也乐此不疲。
几人穿过长长的廊道,杨宝珠还说着话,她的侍女彩雀在一旁惊奇道:“沙门也能入酒肆吗?”杨宝珠不过分神一瞥,发现元衍已大踏步朝那小沙门过去了。
识清眼睛哭的肿了,戴着幕篱怕看不清,索性摘了,目不转睛盯着树上的湛君,心提着,怕她掉下来。
元衍顺着识清专注的目光,毫不费力便看到了树上站着的湛君。
圆子嚼着太烫,孟冲怪自己没有多等一会儿,皱着眉硬嚼,两排牙愈发用力,他专心致志,不妨一声破天巨响在耳边炸开,孟冲凛神去看,长几上摆着的插花瓷瓶炸开来,碎片散落一地。
孟冲心跳有如擂鼓,好一会儿才平息,还想着,幸好只是瓶子碎了……渐渐的他觉得不对,抬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颤抖的手上满是血,疼痛这时才后知后觉攻击了他,他扶着桌子,哇一声呕出来,食物残渣混着血水,血还在流。
湛君瞧着眼前的景象,心满意足。出掉了一口恶气,整个人都轻盈了不少,她急于逃离此地,自恃技艺高超,攥住脚下枝子,自信一跳,将自己挂在枝子上,想着再跳一下,就能落到地上去,不可谓胆子不大。
识清吓得从地上爬起来,元衍双瞳紧缩,在她双手松开的一刹那怒喝:“云澈!”
湛君脚沾了地,听着那一声喝,吓得手没撑住,身子往前扑,摔了个狗啃泥,丢了大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吓旁人,更有旁人吓她,湛君正瞪圆了眼瞧仇人是哪个,忽然听见头顶窗牗晃震,这一瞬间她心跳停滞,抬头验证,果然如她所想,有人探窗而出,垂目与她对视。
第29章
做坏事被苦主抓了个现行, 实在没有更倒霉的,天网恢恢,还是落到旁人头上痛快, 若网住的是自己,那可不大美妙。湛君先骂元衍又坏她好事, 而后便转去想应对之策——事已做下,怕倒是不怕, 只恐带累旁人,为今之计,先离了此处为上。既打定主意,湛君一刻不耽误, 拔腿就跑, 只留背影给人。
元衍是关心则乱,怕人出事, 一时克制不住, 喊完便后悔。
杨宝珠见元衍同这美貌女子相识, 且情分似乎非同一般, 面上不显, 心下却微妙。
元衍心中一番计量, 觉得此刻湛君安危为重,旁的倒可以先不计较, 正欲去追, 却见孟冲跑下楼, 竟是要往湛君离去方向追去,元衍当即喊一声殿下, 孟冲便朝他看了过来。
待看清孟冲形容,元衍惊了一惊。他是个极慧之人, 一番联想便已将事情猜透了七八分,懊恼没指派个稳妥的人把人看住,叫她闯出这样的大祸!真是小看了他。
孟冲咬到腮肉,咬的颇重,但因心里记挂着旁的事,疼也不觉着,只是血止不住,顺着下巴流,很是骇人。
元衍施礼问候,“殿下。”杨宝珠亦追随行礼,识清则瑟瑟不敢抬头。
孟冲声音有些含混,“我说听着熟悉,果真是二郎。”又向杨宝珠颔首示意。
元衍因问道:“殿下是怎么了?”孟冲又抹了一把血,笑着说,“我不小心咬到,见笑了。”他这般轻描淡写,倒与元衍设想不同。既已知罪魁祸首,却是一副不予追究的架势,一反常态,叫人心中甚是疑怪,不免做一些设想。
在场诸人,各怀心事,于是一时无话。
孟冲匆匆离去后,杨宝珠按耐不住,率先发问:“二郎入揽月楼,怕不是为河阳王吧?”
元衍笑道:“宝珠此话何意?”
杨宝珠恨他这个笑,此刻也恨他这个人,冷笑道:“二郎何必明知故问。”
元衍收了笑,“宝珠你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呢?”
杨宝珠深吸一口气,因有人在,尚要维持体面,还算平静,问:“是谁?”
元衍并不隐瞒,“算是我心爱之人。”
杨宝珠有如被利剑穿胸,喘不过气来,“你!你怎么能!怎么可以?”
元衍神态语气皆平淡,“怎么不可以呢,宝珠。”
杨宝珠趔趄两步,凄然喊了一声二郎,千种万种,尽在这一声里了。
元衍一副不忍神情,叹一口气,“宝珠,今日你寻我,我原是不想同你出来的,只是怕你伤心难过,那日话已说的清楚,你我有缘无分,若误了你,我心难安,如今你知道了也好,自此之后,绝了念想,于你于我,也算是件益事。”
“益事?”杨宝珠生平未受过此等羞辱,“怎么?我令二郎烦忧了?因我对二郎的情义?”
元衍闻此,少不得一番剖心之语,“宝珠,那日的话,我不想再讲一遍,这件事上,失意的又岂是你一人?只是我实在无法,父母之命不可违逆,太子殿下处也无法交代,我们这样的人,要顾虑的总是太多。”
杨宝珠怒道:“你这样多的顾虑,怎你心爱之人却不是你那夫人?你又如何向你父母同太子交代?”
元衍笑说:“她出身不显,如何能同宝珠你比?”
元衍背影已望不见了,彩雀收回目光,搀住杨宝珠,言语怨恨:“这人真是不知好歹,对不起娘子一片真心,要婢子来说,就如了他的意,娘子金玉质的人,什么样的人物配不得?且有他悔的时候!”
杨宝珠一个眼神横过去,彩雀心中突突,当即垂首不敢再言。
彩雀自幼服侍杨宝珠,主仆二人情义深厚,杨宝珠也知彩雀真心,回转了脸色,只说:“天底下千万的好儿郎,也只这一个入了我眼,进了我心,若得不到,如何甘心?要是为了赌那一口气,赔上自己一生,可真是蠢极了,我不做这样的事。他与我说了这么多,不过是说顾虑西原公夫妇同太子,我体谅他的苦处,不为难他,我又不是个废人,靠自己也能造出一条通天坦途。且走着瞧,我不信天底下没有我拿不到手里的东西。”
因着湛君,元衍走时带上了识清,出了揽月楼,叫她自行回平宁寺去。识清不肯,抹着眼泪说要找着湛君。元衍说他自会找,带着她又不便,她回去倒还省些事。识清想自己找,又被元衍警告,只得一路哭着回去。
元衍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发起愁来。上京这般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又怕耽搁久了人出事,免不得要惊动一番。元衍不愿意大张旗鼓,可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湛君离了揽月楼,身后虽无人追来,她亦不敢懈怠,直到跑的没力气了才停下来歇脚,扶着不知道哪里的墙喘气。歇过来之后,湛君擦了擦头脸上的汗,决定回平宁寺去。今日闯下祸事,少不得躲几日,游赏是再没心思了,再者她一个人,形单影只总觉得害怕。湛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好在永安塔实在高,看见它就知道平宁寺的方位,倒也不怕回不去。
湛君路上默默走着,听着身边的热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郁闷之气。她在青云山上过着十数年如一日的日子,总觉得没趣,偷跑也要出来,可现在想想,山中岁月虽然乏味,却胜在安稳,她离家这么久,又哪里过了几天快活日子呢?于是她开始想家。
湛君正沉思,忽听见一阵锣鼓喧天,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暂将思家之情按下,跟着人群一道聚集去。
四面八方来的人合围成一个圈,密不透风,湛君来的晚,在外围只能看见乌泱泱的人头,听见里头的人惊叹叫好,踮了脚要看,圈中心却突然冒起窜天的大火,骇得她仰倒要往后退,可惜身后也尽是人,退无可退,生夹着。
人太多,挨得又紧,气味不大好闻,而且什么也瞧不见,湛君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便想退出去,可旁人都不动,想出去又哪里是容易事,只挤得自己疼,还招惹了不少的埋怨,幸好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拉了她一下,助她离了苦海。
湛君出了人堆,狠狠呼出一口气,露出笑颜,转过头要跟助她的人道谢,结果看见恩人面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伸手帮了她的,正是她视作大恶人的河阳王孟冲,她方才设了计捉弄他,现下他下巴上还有干涸的血痕,正是她作恶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