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寒意透骨。属于闇的力量在四周翻腾,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一切隐藏起来,而我甚至连个光照术也无法施放;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执意要在寒冬精进泳技的愚蠢之徒,正在拿自己的性命表演一场天大的笑话。我的口袋里被放了几个散发邪恶气息的符咒以及一瓶暗红色的粉末,我猜那八成是从我身旁的恶魔角上磨下来的──他紧贴在我身旁,生理性的恐慌让我僵硬而痛苦,就像一隻被迫和蛇挤在一起的老鼠。
  「我知道你很不舒服,罗文洛牧师,但我必须确保你的气息被完全掩盖──那会招惹很多麻烦。」恶魔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若是让那些傢伙发现这里有一个人类牧师,他们可要乐疯了……你知道,这里很多居民喜欢收集人类,他们会用一些方法维持你身体的机能,保留你漂亮的脸蛋,做成傀儡娃娃,用来玩些有趣的小游戏──」
  「闭嘴!」特兰萨说。他没有甩开恶魔的手,对精灵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退让。
  艾文耸耸肩。「我只是善意提醒,特兰萨先生。有人说过您脾气过于暴躁吗?」
  特兰萨难得没出言回击,他很紧绷──任何一个正常人待在一个高阶恶魔旁都会很紧绷,在这方面他倒是没脱离一般人的范畴。
  我?我吓得半死,但也只能相信萨耶尔祭司。她那么高尚,为我们找的引路人性格一定不会太恶劣,只是长了翅膀和角,我不该以貌取人……圣光在上,但我真的不喜欢他的笑容!
  「你真可爱,罗文洛牧师。」恶魔说,他似乎对于我的恐慌感到有趣。
  这种残暴的黑暗生物对恐惧特别敏感。我不合时宜地心想,他们喜欢玩弄猎物,慢慢碾压、凌辱然后再一点点杀死。他笑了起来,亲暱地勾住我的颈子,渗进骨髓的寒意让我狠狠打了个冷颤。
  一只手驀地将我拉离恶魔。
  说真的,虽然精灵的胸膛差强人意,但和恶魔比起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哦,好吧……我不再捉弄他了。」艾文柔声说:「别这样看着我,精灵,那会让我想杀死你。」
  「圣光在上……」我低声说:「请原谅我们,我们……我们只是有些不适应,因为是第、第一次……」
  艾文眨眨眼,笑了起来。「哦,我会很温柔的。」
  我闭上嘴,不确定自己应该跟身后的精灵一起怒目瞪视他还是跟着吃吃傻笑什么的。
  「开个玩笑而已。」艾文说:「别这么拘谨,我控制得住自己。」
  他牵着我的手驀地力道一紧。
  重力分散,空间扭曲,那混乱的混沌能量彷彿将我撕扯开来──
  「我想想……是往这边,对吧?那地方很特别,一般魔物不喜欢靠近;但那里总让我想到他,我能感受到和他相似的气息……」
  我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一面摇晃着晕眩的脑袋,混乱地检查自己──手脚还在,功能正常……下一秒,我再一次被拉入虚空之中,然后又一次、又是一次……
  圣光在上,我已经放弃抵抗了。还有什么比晕传送魔法更消磨意志的呢!
  「萨尔提斯老是对我的魔法嗤之以鼻。」恶魔轻快地说:「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学徒,但我的瞬移术还是学得不错的,对吧?」
  岂止不错,我心想。带着我们两个人,连续发动十几次瞬怡术,这简直是大法师级的能力──这就是恶魔。他们拥有凡人无法想像的力量,无穷的魔力以及强大的再生能力;这差距难以跨越,就像最优秀的战士在魔法之前也只能臣服。而他在世人面前仅仅是一名普通法师,最着名的成就是担任萨尔提斯‧亚曼的助手秘书兼学生五十年之久,并且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
  关于他们的曖昧流言在法术界传得沸沸扬扬。现在看来,这反而是绝佳的障眼法;有谁会想到那位杀魔无数的神圣大法师身边过从甚密的秘书其实是个恶魔呢?也许亚曼教授被心灵控制了五十年,但他看起来又那么正常;也许他的学生是他豢养的恶魔,又或者是他收了个恶魔当学徒……圣光在上,不论怎么想都令人毛骨悚然!这又不是坊间某些推崇与恶魔建立情谊的诡异故事,更别提他是个神圣法师──白法师与恶魔,的确有些关于他们的书特别畅销;但那通常是在恶魔最后被完美歼灭的前提之下,馀下的那些除了让人惊慑于凡人的想像力,其破洞百出的内容没有任何参考性。
  也许我该相信眼前的这一对,他们之间的爱是如此深重,甚至跨越了身分以及天性的鸿沟─—光明之神在上!我好像曾在爱神殿看过类似的描述。
  景物变幻间,千百个念头从我脑袋中闪过,这让我从恐惧中转移了注意力。
  「你要带我们去哪?」我问。
  「冥龙的坟墓。我只能替你们引路,能不能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就不保证了。」恶魔说:「快到了,看,就是那里……」
  他突然停下来,在我们四周建立了结界。
  一个巨大的傢伙踱了过来──
  人形的恶魔!我恐惧地张大眼睛,他比亚曼教授的学生更强大、更黑暗……
  「入侵者。」他低沉地嘶吼道。
  「我只是路过。」艾文摊开手,对恶魔友好地笑笑。「就我所知,这里不是任何人的领地。」
  「我走过的地方,都是我的地盘。」恶魔蛮横地燃起绿色的火焰:「去死吧──等等……」
  他将火焰捏熄,凑到艾文面前,一脸好奇地上下打量。
  「你很奇特。」他伸手摸了摸艾文的头发。「你的气味……你是个混血?该不会,是个人类?」
  「人类?」艾文眨眨眼,大笑了起来。「若你是想激怒我,这招可不管用;这只显示你的鼻子该通一通了,我亲爱的同族。」
  「噢。」恶魔一脸失望,「真可惜。」
  突如其来的火焰瞬间吞噬了艾文。恶魔看也不看,只是兴味索然地走了。
  ──冷静。我对自己说,冷静下来。
  保护我和特兰萨的结界还在,表示艾文仍活着;但近距离接触到恶魔的火焰还是让我恐惧不已。那是种侵入骨髓的、像是要将你完全腐蚀殆尽的邪恶力量;那会狠狠折磨你,而非单纯的毁灭。我在结界里,无法控制地发着抖,精灵死死抓着我的背脊,那有些疼痛,却让我安下心来。
  特兰萨在这里。我对自己说──那彷彿给了我无穷的勇气。
  彷彿过了几世纪之久,艾文带着笑的声音终于出现在耳边。
  「嗨,你们还好吗?」
  他长着尖利指甲的手重新牵起我们。脸上带着戏謔的笑,如此不羈,如此疯狂──但却不再引起我的恐惧。
  见识到真正的恶魔,亚曼教授的这一位简直亲切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也许拥有轻松捏死我们的力量,但对我们没有丝毫恶意。
  「作为一个混血,我的力量不够强大,却意外保有一些优势。」艾文说:「比方说魔界空间的束缚性。我能在人界与魔界自由来去,只要利用这点,加上一些修改后的瞬移法术,我就能逃过魔族的攻击,甚至让魔族的追踪失效。」
  「好了,我们最好动作快点。」他继续说:「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在一个短暂的瞬移术后,我们在一片荒芜的黑暗中落了地。
  这么讲可能不够精确──这里哪里都是暗的。我指的是元素属性,这里的黑暗浓郁而纯粹,但却没有生长出什么邪恶的东西;原因很简单──这里同时有着与黑暗对抗的成分,如同萨耶尔祭司所言,属于光明的洁净气息不断渗漏,却也未将黑暗净化。它们无视各自的属性规则,以一种诡异的平衡和谐共处着。
  「冥龙的遗骸早就被魔物吞噬殆尽。但当初,他是死在这里的。」艾文说。
  而我,早已说不出话来。
  体内的圣器在震动,彷彿与之共鸣──纯粹的本源以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属性同时拉扯着我的灵魂,驱使我向前走去。
  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尘中跪下,徒手探入污秽的土壤中挖掘,直到手指触到那块不起眼的石子。
  令人憎恶的污秽之气透出一丝属于圣光的亲切感。因为如此,这东西没有被魔物吸收;而那洁净的光明气息被闇之粹包裹,也没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消融殆尽。
  我轻轻拨开尘土,将那奇异的结晶拾起──
  灵魂似乎为此震动,久久不能自已。
  光之封,以及和光之封交融的黑暗碎块。在这片混乱之中他们保护了彼此。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等我回过神来,萨耶尔祭司美丽的笑靨已经在我眼前绽放开来。
  「很高兴你成功了,罗文洛牧师。」
  「什么?」我愣愣地说,那可怕的晕眩再一次袭向我的脑袋。「噢……」
  一双稳健的手及时扶住了我,混乱中我听见其他人的声音,遥远得像在另一个时空。
  「我们扯平了,伊琳娜。今后别想找我淌任何浑水。」
  「感谢你的帮助,亚曼教授。我知道你总是会帮助我,就像我不会放任你背弃圣光──爱与信任,那是光明神最伟大的魔法,请谨记这点。」
  「再会,罗文洛牧师,祝你和你的骑士平安归来。」
  一阵窸窣后,周遭寧静下来。我抬起头,有些呆滞地望着萨耶尔祭司担忧的脸。
  也许是因为体内的圣器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淬炼结晶同时共鸣的缘故,又或者纯粹只是空间移动带来的不适,我的脑袋仍有些发晕,并且感觉上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会照顾他,特兰萨。」萨耶尔祭司说:「去外头找些烈炎草。」
  我感觉到精灵固执握紧我肩膀的手。
  「这是我的任务。」他说。
  「圣光在上,你没看到他都要昏倒了吗?我不认为你在照顾伤患上能帮上什么忙!去找些烈炎草,快!」
  我被小心地移动,背脊靠上冰冷的石壁;在喝下萨耶尔祭司贴在我的唇边的苦涩药水后,我终于渐渐从那可怕的晕眩中脱离出来。
  「烈炎草汁混合水藤蔓,能有效减轻空间传送带来的副作用。」她摇了摇那一小瓶药水,对我俏皮地笑笑。
  「烈炎草?那特兰萨……」
  「森林的清新空气有助于缓解他紧绷的情绪。」萨耶尔祭司说:「另外,让他听从我的建议总是能带给我极大的成就感。」
  我表示同意地点头,像我就没有那份能耐。
  「我也一直想和你聊聊,罗文洛牧师。」萨耶尔祭司说。她望着我的目光带上悲悯,如同教堂里的圣母像。「你应该知道,取出亚梅尼丝的成功率不高。」
  我沉默了一会。「我知道。」
  「有想过换个身分,找个偏远地方定居吗?在我们的帮助下,你可以安稳地过完一辈子。」
  「有这么想过。」我说:「但我还是想保留人类的意志及身分……尤其在听了大贤者的下落后。我想这是光明神给予我的引导,在我尝试抵达神域后,也许会有其他的选项。」
  「这样看来,你不是个顾全大局的人。」萨耶尔祭司温柔地望着我。
  「如您所言,我是个罪人。」我黯淡地说:「特兰萨总说我是个偽善者……他没说错,我愧对光明神的教诲,也许当初,您就不该从魔族手中救了我。您……您想必也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别这么说,我从不后悔拯救任何生命,也并未对你失望。」萨耶尔祭司微笑着,「事实上正好相反,特兰萨身边有太多以大局为重的人了,我从不期待再多一个。」
  我吶吶地开口,「我不明白……」
  「你是个凡人,罗文洛牧师。拥有牺牲的情操固然令人尊敬,但为了自我奋战也未必是个耻辱。」
  她的话语让我几乎落泪。我怔怔望着她慈悲而美丽的面容,感觉自己如同被赦免的罪人。
  「您一而再地拯救了我,萨耶尔祭司。」
  「别过于抬举我,罗文洛牧师。」她柔声说:「我不如你想像中伟大,相反地,我是个相当任性的人,所作所为都是我了我自己的满腔念想。」
  「念想?」
  对于我的疑问,萨耶尔祭司没多做解释,只是盯着我温柔地微笑。
  「你对特兰萨怎么看,罗文洛牧师?」她冷不妨地问。
  粗暴、刻薄、难以相处……这些字眼快速掠过我的脑海,但我知道,那都不是能代表精灵的形容词。
  「他很可靠。」我说。
  是的,他很可靠。只是和他在一起,我彷彿就有了面对任何事的勇气。
  萨耶尔祭司微微一笑。
  「我和特兰萨是一起长大的。」她慢悠悠地说。
  「小时候,我总会等他训练结束,然后我们一起在林地探险。我教他採药的知识,而他为我杀死附近危险的野兽。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任务:陪一个精灵女孩玩耍。」
  「那女孩非常骄纵,她侮辱他、驱赶他,于是特兰萨赌气丢下了任务跑来陪我。后来,女孩死得非常悽惨……她在森林中,被狼撕成碎片。特兰萨被带去看她的尸体,他的惩罚是一本日记,日记里都是女孩对他的懊悔,她想和特兰萨成为朋友,却用错方法;日记的最后说她想去落叶林找他道歉,而女孩就是在落叶林死去的。」
  「特兰萨被要求埋葬她。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笑容越来越少……他接到各式各样的任务,而那些任务都有各自的意义,它们指向同一个目的──让长老之子成为强大、忠诚,不顾一切,只为同族而活的战士。」
  我愣愣地看着萨耶尔祭司。「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孩是个误闯塔斯兰的人类俘虏,被魔法装扮成精灵的样子;日记当然也是假的。」萨耶尔祭司悲悯地微笑,「这任务只是一场训练,而她的死亡早已注定──那是训练的一部份。」
  我倒抽了口气,「圣光在上……」
  「特兰萨……他的本性其实非常温柔,但他的身分不允许这样的灵魂。我看着他柔软的部分一点点被扼杀,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那过程……就像看着他死亡。」
  「他必须为了精灵族付出一切,但这是不公平的──他已经付出了如此之多。他的确是战士,但在那之前,他是我的同族,我亲爱的青梅竹马,他也有权利享受温暖与爱。」
  萨耶尔祭司转头凝视我。
  「我希望他能保有他的兔子,或者──至少有为此奋战的选择,这就是全部的理由。」
  「兔子……」我说,觉得脑子乱哄哄的,还没完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萨耶尔祭司微笑着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向出口。
  「特兰萨也该回来了。」她轻声说。
  没过多久,洞口出现特兰萨的身影。他看了我一眼,接着怒目瞪视萨耶尔祭司;后者看上去毫不在意,起身优雅地向我们道了别。
  「接下来你们该往东走。」萨耶尔祭司说:「智者德塔已经在枚达峰等你们了,愿光明神祝福你们。」
  我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萨耶尔祭司既然愿意帮助我们,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经歷,大概还跟德塔保持连络吧。
  我和特兰萨又开始了旅程。
  依照狮鷲兽的飞行速度,不出一个月就能到达枚达峰。枚达峰,全名是枚达亚克希拉雷克──冗长的上古语言,翻译成通用语就是眾生之始的意思。传说那里是眾神造物的起点,河流、天空以及土地,一切都由此延伸。
  在通往枚达峰的路上,我满脑子都在想特兰萨的事。我仍无法相信高贵的精灵族会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训练他们的战士──也难怪特兰萨性格会如此偏差,可怜的精灵,我从没想过他的童年如此坎坷。
  也许是我周遭瀰漫着的同情气息,特兰萨似乎马上发现了异常。
  「哼,人类。」他冷酷地说:「我不知道伊琳娜和你说了什么。她不了解我,你最好也别跟她犯一样的错误。」
  「她只说了你是个好人。」我说:「别感到彆扭,这是件好事,不是吗?」
  特兰萨没再理会我。他拉紧韁绳,让狮鷲兽转了个方向。
  「你们不了解我。」过了很久以后,我才听见他冷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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