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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周耕仁才回天云镇的时候,原以为从他少时居住的穷乡僻壤来到仅次于外头大城富庶的天云镇后,会有许多好吃、好玩的,更会因为血缘的羈绊而受到周家人的欢迎,却不想天云镇从头到尾也就是那样,周家的人对自己更无热切欢迎的意思,不过是他那小姪子和疯癲了的老母还肯亲近自己一二。
  后来的周耕仁也就是觉得日子一天天得过且过、并没有太多想法,然则如今就是日常处处存在的兽仙信仰也令他厌烦。
  他抓了抓发痒的肩膀,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赖在自己的肩头,又似是有老母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念着「给我么儿」。
  「怎么这么烦?」
  他几乎要将自己的肩膀与后背挠出血痕,好不容易觉得舒爽后,满脑子才又想起刚才没想完的事。
  周耕仁其实也说不上镇上的那座兽仙祠令自己烦在哪里,总归从前村子里的人在春雨来的时候、秋日丰收的时候才会说一句「感谢老天保佑」,但这里的人却动輒「兽仙赦罪」,兽仙要怎么赦罪?赦的又是什么罪?
  就算他素来不信神佛也知道,哪有正经神仙能这么容易被得罪的?
  兽仙?
  嘁,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畜牲装神弄鬼!
  满脑子嫌弃的周耕仁本想回家睡个大头觉,却又想到这趟出门前周明雄指责自己的模样,一时间赌了气不愿回去,只得继续往街上间绕,绕完最热闹的那条街又往冷僻的街道接着走,若非他还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家,倒像是古早时候人们口中所称的罗汉脚。
  这会儿太阳早已西斜,本要生出几分感慨的周耕仁许是走累了,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回家,却不晓得自个儿背后又痒了起来。
  「怎么又来?」
  只是先前也不过是肩膀与后背痒痒,这回竟然上至头皮下至腰间也都跟着痒了起来。
  周耕仁一个劲儿地往背后挠,把他身上的布衣裳都给抓成一片皱抹布,又想当家脱了衣服抓,左看右看虽不算四下无人,但好歹一旁还有那间几乎没有人光顾的小庙和榕树遮蔽,总归能令他自自在在地抓痒,便是一个闪身躲到了榕树的树荫下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这才开始解开衬衫盘扣来。
  「啊!有变态在这里脱衣服!」
  稚嫩的童音在周耕仁身后响起,吓得他赶紧将刚脱下来的上衣给遮在胸前,回头朝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着急喊道:「你你你你你──你是谁!」
  定睛一看,发现出声的人是名恐怕才将将十岁上下的孩子,也就松了口气。
  还好是个孩子、还是个男的,不然他下次怎么跟他的秀英发誓自己真的是守身如玉的?
  周耕仁正想把衣服暂且给重新穿上,低头抖了抖衣服却发现一地兽毛。
  他还来不及感到吃惊,便听那名小童满脸嫌弃道:「师父!这个带毛的变态还问我是谁呢!」
  「谁是带毛的变态?」听起来怎么更变态了?
  「你说谁是带毛的变态!」
  老庙公揹着手朝这里走来,惹得多少好面子的周耕仁也来不及把兽毛给抖乾净,乾脆直接就着原本的模样穿了回去。
  怪痒的,还有些刺疼。
  老庙公也没等周耕仁再说上一句话,便朝他说道:「生疹子了?」
  那位老庙公看起来六十多岁年纪,虽然脸上长着些皱纹、两鬓班白,但他面色红润、挺拔如松,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意思。
  看着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家都这么问了,周耕仁也不好意思与他瞎嚷嚷,只道:「不知道……」
  「我师父从前也给人看过病,你这样子倒像是染到了什么……」
  「怎么会?」
  「怎么不会?」老庙公说起话来慢吞吞的,这样的说话方式听在周耕仁耳中竟有几分医术高深的形象在,他指着一旁的小童道:「这孩子喜欢猫,但每次摸猫的时候都会生得满身疹子,连脸上也都像开花一样。」
  「师父!」小童气呼呼地说道:「你怎么可以把我丢脸的事情说出去!」
  老庙公才不管小孩子闹脾气,又道:「也可能是你吃了什么平常没吃过的才生了疹子、发了痒,不如你想想吃过什么吧?」
  「我今天就在家吃了平常都会吃的饭菜……过后在饭馆跟人多啃了一隻烧鸡和一盘滷猪而已……」
  一旁的小童按捺不住了:「哇!师父!他在炫耀!我们只能吃番薯!」小童嚷嚷道:「我已经吃了大半辈子的番薯籤配空心菜了!我也想吃烧鸡和滷猪!」
  老庙公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道:「你的大半辈子是有几年!」
  周耕仁一顿,爽快地拍拍胸脯道:「如果你师父能治好我背后这个,我就去饭馆带一隻烧鸡给你!──怎么样,老师父,这样可以吧?」
  小童一下子就被周耕仁画的大饼给馋住了,登时立刻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朝老庙公说道:「师父,你行的吧?」
  老庙公这时也收了气,模样看起来有些为难:「但是如果你想不出来你吃过什么或者碰过什么平常没碰过的东西、又或者去过什么地方,我也没办法帮你医治。」
  周耕仁顶着小童恳求的目光,索性将今天廝混的地方都给说过一回,直到他提起兽仙祠时,师徒二人俱都变了神情,却在周耕仁还没意识到不对劲时,两人又恢復了刚才的模样。
  「……就是这些地方了,怎么样,老师父?有线索了吗?」
  老庙公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平常接触兽类吗?」
  「没有。」就是从前养母的家里穷,他也都是下田耕作、不曾往外头打猎,就算是要捕鼠给自己打打牙祭,多也是养母那身子骨瘦弱的儿子、自己的乾弟弟动的手。
  「兽仙祠那儿常有兽类出没,你看,你不是带回了一地兽毛?恐怕是有虫子或者对兽类过敏吗?」
  周耕仁听见「虫子」二字就起了恶寒,赶紧不顾形象地把刚穿回去的上衣又给脱下来抖了抖,这才说道:「兽毛有是有!但是赶快帮我看看,我、你看看我──有没有被虫子咬?」
  那名小童听了也凑向前来看,但他年纪小、个子矮,看再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又意识到自己凑这个热闹也没意思,就乖乖地晾在旁边等着期待的烧鸡是否有着落。
  老庙公仔细地看着,看的却不是什么虫子与兽毛──在他眼中所见的景象与小童所见的不同,他看见周耕仁的背后不只他自己所造成的抓痕,还有一团又一团的妖气在他的肩膀以及后背蒸腾着,像烟雾。
  「怎么样?」周耕仁等得有些急了:「有虫子咬吗?」
  「看起来是没虫子,那恐怕也是过敏的关係。」老庙公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后,直接打散了常人肉眼所看不见的妖气,这才又道:「我那里刚好有祖传的药膏,我回头给你拿。」
  眼看着老庙公走回庙宇后头的小破屋子,小童也殷勤地替周耕仁拍去了一身兽毛,一面巴眨着眼望着他说道:「真的有烧鸡对吧?」
  周耕仁觉得好笑:「有!恁爸……我还能让你吃到撑!」
  「嘿嘿!阿叔人真好!」
  小童踮着脚尖忙着帮周耕仁拍兽毛,也没发现他身上的兽毛原先不多,但地上的兽毛竟能积成一堆小山,只在拍乾净以后说道:「回去再洗个澡应该就没事了吧!」
  周耕仁也忙着检查自己的上衣是否还有兽毛,他想着回去一定要让人把这身衣服全丢了,以后打死他也不要去兽仙祠那鬼地方,不但能被偷供品,还能招惹一身兽毛!
  想到这里,周耕仁便忽地说道:「我在兽仙祠那里打盹的时候,好像有东西搭我肩膀上!」
  小童眨了眨眼:「你还敢在那边打盹啊?」
  「那里怎么了?」
  小童回头看看老庙公还没走出来,便踮着脚尖小声地朝周耕仁说道:「那里是拜不正经的神仙,听说常常还会有魔神仔在那边晃!」
  「什、什么魔神仔?小孩子有耳无嘴,别乱说话!」
  「真的!」小童跺了跺脚,握着双拳头努力捍卫自己的认知:「我师父以前说过的!他说那兽仙根本不是什么仙,是畜牲修练成的妖怪!」
  「嘶──」周耕仁听了倒抽一口气,跟着低声道:「你这孩子还什么都敢说!恁爸就算不信那个邪,也不想在镇上说出这种话,要不然也不晓得哪天晚上被抓起来吊死!」
  小童吓了一跳:「有这么可怕?」
  周耕仁起初被认回周家时还真因为对兽仙出言不逊而被人数落了好一回,那时候的他还年轻气盛,因为不服气而跟人打了一场架──本以为也就是像从前村里一般打过架就算了,却不想在那过后事情都传开了,还被人视为瘟神好一阵子。
  当时候的他对于周家或多或少还有些期待,也就应着他那位好大哥的话不再计较兽仙如何,时间久了也就接受了兽仙祠的存在,却无论如何也信服不起来。
  周耕仁对于骗小孩的这件事毫无心里负担,又加油添醋地说道:「你不知道啊!我不是在天云镇长大的,当年我来到天云镇的时候不过问了兽仙几句,就差点被人给活活打死!」
  小童显然被吓到了:「真、真的啊?那我以后也不说了!」
  「我跟你说,镇上的人平常都没什么,但只要提到那畜……那兽仙,就是这个。」周耕仁对着自己的头点了点,一脸嫌弃:「一个个孝敬兽仙比孝敬自己的老爸老母还勤快,嘖嘖嘖……」
  小童这时顿了顿,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瘪着嘴道:「还不只呢!师父他三不五时就会遇到人跟他说,叫他不要再拜玉帝、拜关老爷,说祂们没用,还说庙里供着的符咒都是邪门歪道!」
  小童说起这话来比起气愤,更多的还是委屈。
  周耕仁刚才显然早已与小童在兽仙的这部分得到共识,和小童暂且站在同一阵线的他显然不好说自己也不信玉帝、不信关老爷,只能姑且端起大人的架子安慰:「如果玉帝和关老爷没用,又怎么庇佑你们这么多年,对吧?」
  「师父说咱们都快饿死了呢!」
  「……这不是还没饿死吗?」
  「就差一步路了。」
  「所以祂们俩老人家不就派恁……我送烧鸡来了吗?」
  「又还没吃到。」
  ……这死孩子。
  周耕仁翻了个大白眼,也不知道怎么跟这口齿伶俐的孩子计较,又看他长得瘦巴巴的模样,心里也想着他们也真不好过,正挠了挠头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便看见老庙公像是救星一般地拿着一只小瓶子走了过来,一面走还一面旋开盖子。
  周耕仁看着里头用了一半的黑乎乎药膏,心里头有说不上的嫌弃,但刚才究竟也答应了人家,只能说道:「这个抹上去就好了?」
  老庙公和煦地点着头:「我帮你吧!你背后抹不到。」
  周耕仁应了一声,还真乖乖地转过头去面对身旁那棵老榕树,瞧着倒像是被罚面壁思过一般,看得小童摀嘴偷笑。
  老庙公瞪了自己的徒弟一眼,开始给周耕仁抹上药膏,一面张着嘴默念着符咒,不着痕跡地利用药膏画过的图像在周耕仁的背后打了道护身咒。
  不能驱邪除祟,却能防妖孽近身。
  小童是看过自个儿的师父做过这类吃力不讨好的事的,他当下疑惑,却也囿于从前师父的教导而没有在这个时候开口询问,只是顶着张好奇至极、欲言又止的脸,看得才收了最后一笔符咒笔划的老庙公哭笑不得。
  周耕仁全然不知自己背后发生的官司,只晓得那黑糊糊的药膏抹在自己身后神清气爽,整个肩头与后背除了被自己抓过的疼痛以外,竟是再感觉不到刚才为止恼人至极的搔痒!
  不,不对。
  仔细想想,他从走到这座庙门口、在榕树旁想要偷偷脱衣服抓痒后,好像就不怎么痒了?
  周耕仁算是个不容易胡思乱想的人,但在刚才与小童一道说起兽仙的坏话后,却也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来──
  他这背后的「过敏」难道是兽仙搞的鬼?
  想到这里,周耕仁不由得感到背脊发凉,直到哆嗦着手重新穿上衣服以后才试探性地问老庙公道:「老人家,如果不再去兽仙祠的话……还会发作吗?」
  老庙公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周耕仁也知道自己问得太隐晦了,只是向来天地不怕的他这时候姑且信了兽仙的邪,也就不得不夹起尾巴来乖乖听话──如果那兽仙真的这么「厉害」,能让人受苦受难,就算祂是妖怪也得供着不是?
  周耕仁虽然常常觉得人生无趣,但那跟被妖怪缠上不得安寧相比起来,人生还是无趣点好不是?至少平安啊!
  眼看着老庙公这根救命稻草没有反应,周耕仁又问得更明白些:「常来拜拜,给玉帝和关老爷进香,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有这种过敏了?」
  老庙公这回也没装傻,只摸着没有髭鬚的下巴点头说道:「如果你虔诚进香,当然是没有问题……」
  「你说的是真的?那……」
  「但是神明也得吃饭嘛!……」
  周耕仁忙补充道:「我还会带供品!」管他烧鸡、烧鸭或烧鹅!反正正经的神不跟人抢供品吃!他也不亏!
  「庙宇也得有人扫……」
  「行行行!我平常也没什么事,每隔几天过来扫上一回也不费工夫!」
  老庙公看他不断表忠心,却是叹了口气。
  「怎、怎么了?这样还不够?」
  老庙公摇了摇头,道:「你这是跟我抢饭碗啊!」
  「啊?」
  「这间庙宇我随着我师父照顾了超过一甲子的时间,还是由我师父的师父给他传下来的……」老庙公顿了顿,道:「神明是大家在拜的,但照顾庙宇的事是我们艰苦人的工作和依靠,你应该知道,就算现在大家都信兽仙了,也还是有人在办法事的时候找我们。」
  那也是现在天云镇上唯二寺庙的唯一收入来源。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周耕仁原本鼓足的劲儿一下子洩得一乾二净,也就不再漫天喊承诺。
  天晓得自己能坚持多久?
  周耕仁对于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只道:「要不以后我多来进香就是了。」
  「这样就够了。」老庙公也没开口多要什么,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小枚木牌,道:「这是驱邪的桃木牌子,从前我师父做了不少,现在也就剩下这一个了,今天你找到这里来也算是缘分,把它带着吧。」
  周耕仁迫不及待地接过那枚还不满巴掌大的桃木牌,上头有手工雕刻的八卦图样,看着就一副很厉害的样子,连声道谢后又道:「我这就回饭馆给你们带两隻烧鸡回来!」说罢,还揉了揉小童的头,惹得人小鬼大的小童差点蹦脚大叫,却又为了两隻烧鸡折腰选择默默承受。
  没办法,烧鸡太诱人了!
  待到周耕仁走了以后,小童看见了老庙公手上的小瓶子,这才想起了老庙公往周耕仁后背画符的事,而老庙公只拍了拍他的头,道:「你师爷的师爷曾说周家人是有大福的,我们今天顺手帮他的子嗣一把,或许也能多积些阴德。」
  小童有些无法理解:「积阴德有什么用?我们都快饿死了!」他自己是孩子、还吃得少,但他的师父都一把年纪了还不能享清福,每天进食的分量也没比自己多多少,让他一个十岁的小孩都得时常担心师父会不会饿死。
  老庙公笑了笑摇摇头,道:「你看,我们刚才帮了他一把,他不就要买烧鸡给我们了?」
  「又还没吃进肚子里……」小童自许是个实在人,只看实在的利益。
  老庙公没管小童的嘟囔,只道:「晚些他提烧鸡来了,记得放在神桌前供一会儿才能吃,知道吗?」一面说着,又走到了小庙门口随手拿起了搁在一旁的竹扫帚,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去周耕仁所留下来的一地兽毛。
  「知道啦知道啦!」小童跟着有样学样,也开始进行日常的扫洗工作来。
  他们虽穷、这间庙平时也没有信徒参拜,但是该做好的还是要做。
  周耕仁依约送去烧鸡的时候还带了其他没承诺过的饭菜与香烛,过后也没多留,只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那块桃木牌子,一面想着如果这间小庙供奉的神明不晓得压不压得住兽仙的淫威,索性又绕去买了好几道素菜香烛来往佛寺去如法炮製了一回。
  如周耕仁所预想,当他蓄意愁眉苦脸地与老和尚说起了今日去兽仙祠遇到的糟心事后,老和尚也给了他一小块木雕佛牌,让他喜得眉开眼笑,只觉今日真是满载而归。
  他踏着开心的脚步要回周家,丝毫没察觉身后的地上亦有些许兽毛吹过,兽类的足印并未在周家大善人给镇上铺好的石砖地板上留下任何痕跡,只踩着一地尘埃不疾不徐地跟着周耕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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