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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似镇里的人逢年过节才扫坟,周家的坟塋一年到头都是被整理得乾乾净净,在天云镇附近的那片坟区里也算是一片难得的风景。
  周家的大家长周明雄拉着自己的么儿周佑安给镇外山头的周家坟头上了炷香后,这才走了两步到了他亡妻的牌位跟前,让周佑安跪在亲妈的坟前道:「你跟你阿母说说话,让她保佑你……保佑你平安无灾,顺利结婚生子。」
  周佑安老早习惯自己自幼就被父亲带来给祖先、给亲妈上坟,他妈在他幼时便因疾病过世,至今他还记得他妈死前抱着年幼的他气若游丝地哭了一场后恰巧趴在他肩上断了气。
  如今将将要满十八岁的他早早被家里安排了婚事,这才让周明雄带他过来给亲妈进香稟报。
  周佑安老老实实地跪在自个儿亲妈的坟前,心里头所想的却是别的事,只碍着父亲在身旁而只能含糊地低声叨叨:「阿母,阿爸给我安排了亲事,是另一个山头过去的村里的姑娘,好像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性格据说是好的。爸说要我努力为周家开枝散叶……但我上面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吗?虽然他们俩个常常到外城去做生意,现在我也只有一个姪儿,但怎么说给周家延续香火也抡不到我才对,我还是比较想要到外头读书、到洋人的地方去留学……」
  父子俩面貌相似,同在自己亲人的坟塋前,想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惠娘,你看看,我们的么儿已经这么大了──你瞧瞧,他读书是镇上读得最好的,我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人打点,但周家还不够大、不够厉害,恐怕让他喝不上洋墨水就……」周明雄看着妻子的名字心里头五味杂陈:「当年……当年的事也不是我有意要瞒你,但周家祖上……阿公他得罪了兽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唉。」
  兽仙要他们周家代代嫡系么儿的性命,若不给、其馀的周家人都得死。
  年復一年,穿木屐的人走了,挥着旗子的人来了,被青山绿水环绕的天云镇或多或少有些变化、有些新气象,但对于周家、对于他而言却别无二致。
  这话他在妻子坟前说过无数次,也就明白了当时的自己不过是存着侥倖心态,觉得只要多生几个孩儿,捨去一个也不至于太难过,也就没特地告诉妻子那件事,还是后来家里头的人嘴碎说溜了嘴,这才让坐月子的妻子从此鬱鬱寡欢、卧病在床,直到周佑安才刚记事不久便撒手人寰。
  他有时候甚至想着,若将这事告诉当初还未过门的妻子,妻子或者他岳丈一家肯定不会让自家的女儿嫁入周家。
  毕竟那是天云镇镇民的共同祕密,身为外乡人的妻子无从得知。
  「……这些年来我造桥铺路、施粥赠药,就是为了给咱们的么儿积福德、看看能不能请来哪路神仙救他一命,惠娘,你若泉下有知,也替我跟阎王爷说说,让他老人家别收了我们的么儿。」
  周明雄一面在心里向亡妻十数年復一日地祷告着,一面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他要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周佑安去──年底就是兽仙节,他得想办法保下自己么儿的小命才是。
  等香燃了过半,周明雄便开口道:「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去兽仙祠一趟。」
  「阿爸,我陪您去吧。」他这么大的年纪都还没去兽仙祠看过,虽则那等怪力乱神之事他素来遵从圣贤书而敬而远之,但兽仙祠作为天云镇镇民的信仰中心,自己去看上一眼不过分吧?
  周明雄却瞪着眼:「你回去还有不少事要做,改过的新郎官衣服试了吗?娶新妇的礼仪背熟了吗?平时要背的功课背完了吗?你不是还想多读几个洋文字?这么多可以做的事能做,为什么还要去兽仙祠?」
  周佑安被亲爸不带喘气的一串训话给说得懵,想着不是昨晚父亲要自己把今天所有的事都往后挪,就为了要跟母亲报告自己要成婚了的事吗?──他往上看了看天空──现在瞧瞧天色都还没晌午,就着急得要赶自己回家了?
  周明雄却没有理会他,只摆了摆手,让身后的一名佣人送他回家,自个儿则重新戴上帽子,坐上人力车给佣人拉着往另一头的兽仙祠去。
  天云镇四面环山,去除两座山头险峻而难以攀行以外,一座较近山头是镇民们埋葬先祖的坟场,另一座对向的原始山头则是兽仙与其子孙们所居住的地方,镇民们便在那处山脚设立一座兽仙祠。
  宽敞的人力车驶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到了天云镇,细瘦而斑驳的木製车轮压在被修理得平整的道路上并没有太多的震宕,上头的每一块石砖都是镇上首富周家所铺,而坐在人力车上头的周明雄并无心惦念着自己亲手造出的功绩,一路上撑着头闭目养神,只觉得心浮气躁。
  上午街道上的人还多着,佣人带着他走的是另一条较少人来往的路。
  天云镇先年人口因兽祸一度萧条,还是近二、三十年才逐渐恢復往前繁荣的样貌,据说百年前香火鼎盛的一寺一庙如今早已破败得不像话,一年到头也不知道能赚多少香火钱,镇上的人们都往靠山那面的兽仙祠参拜,什么佛祖观世音、什么玉帝关老爷对于镇上的人而言早是老一辈的记忆。
  老和尚带着自己捡来的孤儿徒弟小和尚在租了几个院子给人住的小佛寺门口烤着番薯,见到镇上难得能见的人力车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后便将目光重新投到跟前的火盆子上。
  古早以前的天云镇民信仰也就是佛寺与庙宇两头跑,哪头的神佛诞辰便往哪边供香,恰巧坐落在同一条街上的佛寺与庙宇昔日倒有几分分庭抗礼的味道,但如今却同落得萧条颓败,可谓同病相怜。
  人力车稳当地继续向前走着,在越过一片住宅后,很快地又经过一旁种着榕树的庙宇。据说榕树已逾百年树龄,上头给人围着的数条红布破旧不堪,却也是从前庙宇香火鼎盛的痕跡。
  年轻时孤苦无依的老庙公给前一任庙公收养,日日听着这间庙宇从前是如何香火鼎盛,直到前一阵庙公仙逝后便接下了庙公的职务,无独有偶,也捡了个小孩儿养着,一道看着这座破败的庙宇至今、想像从前的庙公究竟如何藉着庙宇丰衣足食,就算传到自己的手中还足够养他半辈子衣食无忧。
  人力车继续走着。
  横越了天云镇后也就是泥土地。
  被轧得平坦的土地也是周家的功绩,在天云镇里人人讚不绝口的大善人周明雄此时在车上正了正身子,原本溢于言表的烦躁也完全收敛起来。跟在人力车身旁走着的佣人瞟了一眼,心里想道还是兽仙灵验,每回自家老爷到兽仙祠参拜前后总能让他恢復往常沉稳的模样。
  兽仙祠虽为如今天云镇的人的中心信仰,但其规模极小,不过是立于石墩上、约莫半人高的小祠堂罢了。
  人力车在铺有石砖范围外的平整黄土地上停了下来。
  小小的祠堂前还有几名镇民正跪着念念有词,前头的小香炉插满线香,一旁更是摆放着各式生熟吃食作为供品,估算着或许能做出几桌好菜来。
  周明雄抬眼看了兽仙祠一眼,压了压头顶上的绅士草帽便亲自提了供品走下了车。
  周明雄身为天云镇首富、还是镇上人人称道的大善人,对于许多老镇民而言更是昔日天云镇「英雄」的孙子,平日走在路上的人们十个有八个都会朝他打上招呼,但这会儿跪在兽仙祠前的几名妇人却专心祈祷,对他视若无睹。
  周明雄也不是什么爱慕虚荣的人物,到了兽仙祠前只让佣人把携来的供品给奉上后,便寻了个位置安静地跪了下来。
  跪在石板的滋味并不好受,然而他满腹心事,丝毫不在意这丁点儿皮肉痛。周明雄看着小祠堂里立着的兽仙牌位眉头紧锁,最终还是覆上了眼皮,巧妙地遮挡住自己差点抑制不住的怨念。
  「你看,是周大善人。」隐隐约约间,耳边还传来了声音:「他这么虔诚,怪不得这么有钱又有福气,上有两个儿子继承衣钵、在外头经商也是风生水起,下还有咱们镇上最会读书的么儿。」
  周明雄的眼皮子抽了抽,企图使自己静下心来。
  「唉哟,好了好了!人家跪着呢!说小声点!──噯,你刚才说你是来还愿的?」
  「是啊!我那冤家前些日子不是人都快病没了吗?百草堂的先生都说了再过几日如果还没醒,就该把门口的春联给盖了……我也是急啊!后来才想到咱们的兽仙不是最灵验的吗?虽然我婆婆不让我来,但我还是备了一整隻鸡呢!隔天来看鸡都被叼走了……唉呀!兽仙保佑,我那冤家也醒了!」
  「唉哟!那真正是兽仙保佑!兽仙保佑!」
  两名结伴祭祀的妇人离去后,周明雄的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些,心里头有千万句话想说的他在想到现在自己跪在兽仙跟前,也就再没几句话可说,只想着自己每个月过来跪个两趟、以自己这些年来所积攒的功德奉献给兽仙,求祂放过自己的么儿这件事是否能成?
  据说周家的祖上曾被算命仙指过有福气,定能在这山环水绕的天云镇上富甲一方,只要不做恶、不造孽,定能世世代代香火延续、衣食无忧,后来也果真应了算命仙的话,就算在从前的荒年、灾年、战争年,他们的儿女个个成活,尤其嫡长一脉至少都能得上三个儿子,直到周明雄为止,就算发妻早故、三名儿子也早都长到成年。
  然而这样的福气却在周明雄的阿公那辈让兽仙给看上──或者说给镇民们看上──在周明雄的阿公急公好义地找寻邻舍走往山里失踪的孩儿之时,因与镇民们一道杀害了兽仙的孩儿而引起兽仙怒火,最终引来了天云镇镇民们无能抵御的兽祸、致使天云镇的人口去了十之四五,就是活下来的人有不少也在后头日日的梦魘中过世;
  要命的是有人想举家搬迁、远离诅咒,却在熟悉的山道上一再迷路,最后饿死在镇外不到一公里路之处的大有人在,于是眾人也晓得这事已经无法善了。
  有「福气」的周家人自被眾人围绕恳求,要他想出个好办法来平息兽仙怒火,最后周家老祖宗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也只能梗着脖子往山上和兽仙交谈,最后也不晓得怎么着,他竟狠下心来带着自己年幼的么儿重新往山上去,最后隻身一人回到镇上。
  那时候周明雄自然还没出生,但作为周家长子的他却亲眼看过自己嘴边已长起细软髭鬚的么弟被族人强行带上山去。
  那时,他便想着将来定不要自己的子嗣重蹈覆辙──纵使他父亲亦曾尝试并且以失败告终,但他有大把的时间,总也能另寻他法、破除这荒唐的诅咒才是。
  这些年怨也怨过、恨也恨过,周明雄看似虔诚地跪在兽仙祠前,满心想着的不是如何纵火烧山、杀死那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兽仙,而是冷静地想着兽仙究竟要的是什么才能放过他周家。
  无论是金银财宝或者牲礼他都试过,却无一有回应,这也使得他想起最早以硝皮起家的天云镇老祖宗说过:当兽类吃过一回人便知道人的滋味,往后再不吃人,便会浑身难耐……
  难道兽仙是喜欢周家人肉的滋味了吗?
  周明雄规规矩矩垂放在身旁的双手手指蜷了蜷。
  这样吃人的兇兽竟还能逍遥活在人世间,每两纪年(廿四年)皆要取他周家一人性命──这样令人莫可奈何的妖物为何还能在人间恣意妄为?
  如此天理何在?神明何在?
  直到太阳都要升到头顶之时,努力平息满心愤懣的周明雄方才以旁人无法听清的声音低声讼道:「兽仙,兽仙,这二十多年来我也积攒了不少功德,若你……若您需要,便将这样的福气、这样的福报拿去吧!」
  他的声音平缓而虔诚,丝毫听不出深藏在心底的情绪,这段祷词他已復述了两纪年,直到周佑安出生以后亦只改了些许,低声说出口来滚瓜烂熟,字字句句却不曾敷衍了事:「苍天在上、天上眾神佛在上,我周明雄愿将此生所累积的善报都回向给兽仙,以求换得我么儿一条生路……」
  他反覆唸着祷词,到了自己觉得够了的时候才抬了抬手,让候在一旁的佣人赶紧趋上前来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回车上坐着。
  人力车绕了一圈转往镇上的方向时,揉着膝盖的周明雄看也没看后头的兽仙祠一眼。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着总有一日,自己定会亲手捣毁这由他阿公立起的这座妖祠!
  「──老爷?老爷?」
  恍恍惚惚间,周明雄终于听见了佣人的声音。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人力车的速度已经缓了下来:「怎么?」
  「二老爷在跟前呢!您……」
  周明雄沉下脸来:「他又干了什么?」
  佣人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他和女人逛街呢。」
  周明雄沉下脸来:「他和女人逛街怎么着?」
  「那女人是树仔街口的那户寡妇……」佣人显然也觉得有些难以啟齿,彷彿连提起那女人的事也觉得臊人:「看!二老爷在那里呢!」
  周明雄终于抬起了他疲惫的双眼,果然看见前头不远处自个儿的胞弟正与一名打扮得姣好的女人搂搂抱抱,全然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他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去!去前面把他带回来!」
  虽然他丁点儿都不想管他那位胞弟,但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跟人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尤其是那寡妇实在太「有名」,他──他周耕仁也不怕玷污了周家的好名声!
  「是。」
  人力车的轮轴没停,一旁已有一名跟着的佣人小跑着前进要把那总惹麻烦的二老爷周耕仁给拉回来,却不想在他还没赶到之时,周耕仁就像是背后长眼睛似地随手一扯,就把那寡妇给扯进了一旁的小巷,待到佣人追上时早已不见踪影。
  周明雄看着胞弟如此,只觉得气得心口疼,却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朝着回来告罪的佣人摆摆手,继续驶向回周家的路。
  在人力车驶过后,周耕仁躡手躡脚地牵着老相好秀英的嫩手从巷子内探出头来。或许是因为有几分紧张的缘故,他将秀英的手抓得老紧,惹得秀英着急地拍了几下他的手腕,迫使他不得不松开手。
  「要死了你!抓那么紧干嘛?我手都要被你抓断了!」
  周耕仁见着人力车已经离开自己的视线后才松了口气,回头嘻皮笑脸地与秀英说道:「不气不气,待会儿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秀英又拍了他一下:「说什么呢!不害臊!」
  周耕仁直接香了她一口,道:「好了好了!我先带你回家,晚点我还得赔去陪我老母吃饭,她脑子虽然傻了,但整天还能抱着我喊么儿,就算我想住你那儿,我一天不回去可不行啊!」
  「好了好了!你就看我孤家寡人一个得意了吧!」秀英的嘴里虽然这么说着,脸上却没生气:「快回去,你还有老母等着呢!等过两天我的针黹都做完了,你再过来!」
  周耕仁就喜欢她这副模样,嘴巴上说不要,那隻又白又嫩的小手却抓着自己的衣衫抓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立刻将她给撇下一般。
  秀英在外头的名声再不好又如何呢?他喜欢!
  好不容易送回了秀英,确定她把家里的门窗给关得严严实实,周耕仁这才得意地嗅着自己衣上的美人香,甩着志得意满的脚步走回周家去。
  他与他那名自幼在周家好好享受着的好阿兄不一样,随便走几步路都能喊膝盖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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