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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凤凰城

  春又继续上路了。
  他平顺地运转方向盘,车子在车潮中稳稳移动。前些日子很冷,今日回温,虽然天空依旧是阴天,但很温暖了,而劳动性很强的工作,因为这个变得温驯的气候,让今日比以往还要快地就出汗。他两侧的窗户开着,带着夏天气息的春风揽进车内,徐徐吹拂着挡风玻璃下的小白花。前方的车左转离开后,春继续往前,然后他突然呼吸紧促,踩住煞车。好险。
  一位老年人突然从右边切进来,越过春的货车前方,要穿过马路到左边的小路里。
  几秒后,后方的车子按了声喇叭,春很快拉回注意力往前继续开,他瞄了一眼后照镜,看见老人家的那缓缓远去背影,他吃力地踩着脚踏车。车子往前,很快就看不见了。
  午后,春卡在车上,不应该说,他卡在小路上。他很后悔几分鐘前把车开进小巷里。
  小巷里,两侧停着汽机车。剩下来的小路中间只够一辆车通过。驶近小巷没多久,迎面来了一辆车。来车等他让路。
  春不用往后看也知道倒车是不可能,儘管他尽可能将车往边边靠,空间还是不够让来车通过。春下车,开始移机车。来车按了喇叭,春加快动作,移好后,他赶快上车,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导向边边,惊险挤进那一小块空间。来车很快地开过,驶远。
  稍后,春把机车一一移回原位。将车子停在巷口外路边,将货品搬下,走进小巷里。
  来到一间老房子前,春找不到门铃,他敲了敲门。
  「崔先生。不好意思,有你的货。」
  屋内毫无反应,敲了第三次。终于大门开了。一串硬声怒吼迎面扑来。
  「我不是说过了!我不要了!听不懂吗?!走开!」
  「呃。对不起…。」春软软弱弱捧着那一箱货品。
  开门面对眼前穿着货运公司制服的男人,怒气因为他的一句道歉而突然止住,讶然发不出来。「咳…拿去丢掉!」他草草说完,准备把门闔上。
  「啊…崔彻先生,等一下。」春慌张地赶紧上前。「崔先生,这里面是食物,虽然不用冷藏保存,但还是尽快吃完比较好。我搬进去,放哪里好?」
  「你这年轻人听不懂国语啊?!拿去丢掉还是带回家吃,随便!反正我不要!」崔彻气极。一手抓着门把,一手把当成手杖的雨伞往墙用力敲去。
  春紧张地鞠躬。「真的很对不起!…我没办法把客户的货品丢掉…。」
  惶恐与愤怒在老旧屋簷下对峙,那扇烂门在两人之间沉默僵持着。
  几分鐘后,门歪斜地往外敞开。
  春把那一箱货品搬到狭窄厨房的小餐桌上。春恭敬地把签单递给崔彻,屋内光线昏暗,春注意到有张解体不成原形的凳子与碎玻璃散在地板上,往天花板一看,春吓了一跳,灯具里头有个空洞,宛如被挖掉一块器官的生物,垂吊在天花板上。
  春转头看见崔彻趴伏在茶几边,就着窗边的光,表情很臭,但动作却很不同,手很认真地抓着笔,一笔一划地缓缓写着。
  春回过头,左右张望,看见一盒敞开的灯泡纸盒放在五斗柜上。
  一会儿后,崔彻签好名字,他自桌边伏起身,瞇着眼看成品。这时屋内亮起明亮灯光。崔彻闭起眼睛,一下子无法接受亮光,眼睛眨呀眨,他恍然看着天花板的电灯。这小客厅突然一下子就被点亮了。骯脏、杂乱、难堪自尊,甚至是孤寂一瞬间都被摊在明亮里。崔彻低下头看着手里握着的签单,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字跡,如同孩童一般的清楚的一勾一捋。崔彻转头看见春站在电灯开关边,春一脸心惊胆战的表情。他看清楚他的脸了。
  「对不起!我擅自换了灯泡!」春被崔彻那冷然的眼睛注视,后颈冷汗直流,赶紧鞠躬。
  崔彻拿起雨伞,拄着走到厨房。
  春屏住呼吸,站挺背脊。
  崔彻来到杂乱餐桌边,看着箱子上的寄件地址是美国。
  他不发一语,肿胖魁伟,垂着头,肩膀颓然。看见那个背影,春的惶恐紧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春不知道该怎么办。屋子里又再度变得安静。
  然后厨房传来几句话语,春起先还不明白,他专注倾听,是崔彻在说话。
  「凤凰城…。」崔彻音量呼大呼小,「你知道这是谁寄的吗?这是我大儿子寄来的。什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宝个屁!狗屁一通!人老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崔彻一下子像是在跟春说话,一下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寄这个来干嘛?这些营养礼品就够了吗?每个月匯钱来就好了吗?靠这些来缩短两个国家的距离,但我怎么……觉得越来越远…?」崔彻的语调变虚,像被捏住鼻子,鼻音变重,他趴靠在箱子上。
  面对老人家的难过,春显得无知,低头想着要不要上前拍拍崔彻的背。他的眼睛往下,注意到崔彻的雨伞。那花色,春记得他今天有看过。但是是在哪呢?偏头想,看见崔彻的裤管,这格纹纹路也好像在…。啊!春猛地看眼前的老年人。崔彻是上午突然骑单车越过他货车前面的那个老人家。春印象深刻,老人家的雨伞当时就夹在单车的后座上,与单车平行,但整整凸出车体好几公分,像根尾巴、天线。
  这么有缘!春惊讶。
  突然崔彻大声擤鼻子,又大声咳嗽,想掩饰尷尬。他转过头看春。
  「你还赖在这里干嘛?滚去工作!」崔彻朝他怒吼。
  「啊!是!」春被他一吼,赶紧鞠躬,很快地到茶几边拿起签单。
  「喂等下!你叫什么名字?」
  「欸?…春。我单名一字春。」
  「春?什么奇怪的名字!嘖!不过倒是人如其名!」崔彻满脸不屑,「我看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年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竟然像个少女一样懦弱,你要不要算一算你跟我说了几次对不起?哈!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崔彻孔武有力地斥责。
  「是。」
  「回答大声点!」
  「是!」春又是一个鞠躬。
  春看见崔彻摆了摆手,他往门口离开。临走前,听见崔彻的一句话。
  「那个…谢谢。」
  春自敞开的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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