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鯛鱼烧

  嗶。短音一声。水花绽开拋高,凋萎重聚。
  凤信坐在红色长椅上,耳边不断响着哨音,看着凤海凉在二十五公尺泳池的水道里与两三位同学游到壁端,手触墙壁一同浮出水面,大量水珠自他白皙的脸部滑落,蛙镜后头的眼睛有神愉快,他露齿淘气笑。
  运动中心b1的游泳池有两个泳区,以一条有两根圆柱的陆上走廊划分开,分为25与50公尺。室内宽广,聚光灯光线通明,空气流通。墙边有好几尺长的三段看台石阶梯,另一处有一整面墙的多种顏色置物柜,而凤信正坐在两池中间的陆上走廊上。
  教练要池里学生集中,蹲在第一水道边指导姿势,海凉仰着头专心听教练说话,一会儿后,教练要大家上岸,海凉感觉左边有水拨来,是他的同学,他与同学玩了一会,慢吞吞走在同学后头,多游了几步,潜在水中。他是最后一个上岸的学生。
  几分鐘后,凤信与凤海凉走出体育馆大门,两人漫步前往公车站。路灯在暗下来的天空底下亮起,在车潮停下来等绿灯的时候,会听见一两声拖鞋磨擦地面的声音,还有湿的泳裤用具装在塑胶袋中,随着海凉左手的晃动而发出窸窣声。
  「教练说了什么?大家笑这么开心。」
  小男孩想了一会,抬眼看着姊姊。「今天有一小段教学用录影,教练一句话重复三遍,眼睛还不自然飘向镜头,讲完一句话后就会表情空白好几秒。在陆上要示范动作,还戳到眼睛。」
  「原来那时候摀住脸是因为那个啊,哈哈。教练太紧张了啦。」
  「嗯。教练说他在有镜头的时候都不man了。」海凉嘴角上扬。
  凤信摸摸凤海凉的短发,尾端还带着一些水珠,有些发黏贴在一起。
  「小凉真的很喜欢游泳呢。」凤信牵起他的手,「我有看到你跟泳池掰掰喔。」
  男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要出泳池爬上矮梯时,有回过身跟泳池挥挥手。
  「在水里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这么喜欢呢?」两人大步跨越斑马线。
  凤海凉听见姊姊的问话,猛地抬头看牵着自己的姊姊,细看姊姊的表情。他吞吞口水,沉默。
  回想游泳的时候,第一个回到他身边的感觉是水声。感觉自己是装着水的容器,水高及胸口,随着他的步伐,在他身体里左右撞击晃动。
  「…游泳的时候,好像进入画面跟声音都变迟钝的世界,只有水跟自己。感觉很舒服,很自在…。它无限包容我。像…棉花糖。」他抬起眸,发现姊姊脸上都是笑容。而他的也是在话语说出堆叠时,渐渐浮现。稚嫩纯白。在下一刻,两个相似的笑容更为明亮璀璨。
  大概在双胞胎六岁的时候,凤信带他们两一起报名了市立体育馆的游泳课程,森浪在前一两堂课,比起游泳,他更喜欢交朋友玩游戏,勉强上完课程,就不想再上了,但海凉纵使呛到水,仍是不减喜爱,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游泳的时候,自那时起开始,上体育馆游泳变成生活重心,一直到现在。
  到马路的对面后,凤信脚下步伐踢着小节奏,来到一个小摊贩前。是卖鯛鱼烧的小车摊,摊前无人,摊后一位中年妇女张罗檯面上铁膜具,烤熟的饱满皮面香气十足,凤信点了两个红豆,低头看着写着各式口味的木头牌子,正想转头问凤海凉。感觉衣角被拉扯住。
  眼睛一停下,她腿边的凤海凉轻缓摇着头,凤信眨眨眼不解,手指着木板菜单,「嗯?小凉,你看,居然有青椒、榴槤,还有黑胡椒茄子口味耶。你敢不敢试试?」
  「姊姊。」海凉眼睛直望她,彷若很难受,他松开手,低下头。
  他的下一句话让凤信僵住片刻。音量不大,不仔细听的话,会被飞啸的车轮带走。「…不要再为我花钱了。」
  可爱的鱼形,令人馋涎的棕色饼皮,饱满鱼肚上的小气孔透着热气,红豆泥的甜软。这是海凉喜欢吃的小点心。
  凤信蹲下身,等待他看向她。
  「姊姊,不要再把钱花在我身上了。」凤海凉垂着肩,像在认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的双手紧紧揪着,衣角与装着泳裤的袋领都被拧到皱皱的。
  讨厌自己只会拖累姊姊,讨厌自己不能成为姊姊的依靠,讨厌自己的无能。
  唉。凤信在心中叹气。她怎么会忘了呢?海凉的纤细敏感。
  「为什么?」凤信撑着颊枕膝,故作无辜不解地望着这个很烦恼八岁的小男孩。
  「…我、我很喜欢游泳。可是这样会让姊姊更辛苦,可是我很贪心,不肯放弃…。」好喜欢游泳,却又很担心自己在扯姊姊后腿,姊姊要兼顾工作还有弟妹已经很辛苦,然后还要额外负担他的喜好。对于游泳好喜欢好喜欢,可是,每当看见埋没在现实中的姊姊身影,小小的脑袋有两种声音在拉锯,一个告诉他要放弃,但他却又不愿放弃,纵容自己游一次,一次,只要再游一次就好。什么他喜欢的食物东西他都不需要,只要可以游泳就好。姑息自己这么久,自责自厌就越加浓厚,到会心痛的程度。他很珍惜每一次的下水,每一次都会道别。所以,够了。抬眸对上姊姊眼睛,意会到自己未竟的话语。「啊啊…不是,不是这样,姊姊,我不游了。」他摇头急着说,怕姊姊误会他,眼睛上有一层水光。
  「真的不游了,小鱼也不用了…姊姊把钱存起来,留着自己用。」他说得很认真,焦心忐忑,望见姊姊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也跟着松开眉头。太好了,不用再拖累姊姊了。
  但姊姊的表情好像很怪异,眼神趋近于恶作剧,嘴角隐隐逗趣。他弄不懂了,笑容收起,眉又要绞弄在一起。凤信伸手过去,阻挡他的视线,他很快地闭上眼,结果姊姊手掌乱挥,把他的头发弄乱。凤海凉困惑地看着姊姊。
  方才细看姊姊表情,就是在看姊姊的脸色,心惊胆战怕姊姊要他别游了,捨不得放开,却又每次都做好了说再见的准备。同时对说要放却又放不开游泳的自己深感羞愧。纤细的心灵让小小年纪的他感知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琐碎细节,而且又很敏感,在父母过世后就知道姊姊很辛苦。对不起姊姊的歉疚感,讨厌自己无能的憎恶感,游泳的快乐感,全都在交错拉扯,长时间累积的心思很不必要却又无可避免地错综复杂。
  「真的不游了?没关係吗?」
  「嗯,不游了,不游了…?」海凉猛力点头又摇头,圆圆透明的眼泪落下,听见姊姊的笑声就呆住。
  「你这是说不游了会有的表情吗?哈哈哈。唉。」
  「没事,小傻瓜。」凤信平缓有力地说,「姊姊现在很强。虽然不是世界第一强,但至少是凤家第一强!」凤信欸嘿嘿地笑着,搞笑地露出手臂肥肉给他看。
  「相信姊姊!还有,那种心情可以不要有了!」凤信冷酷命令,食指戳向海凉的额头,猛力戳推了两下。「但是,游泳还是要去游,除非你不想游了,当然,小鱼还是要吃。知道了吗?」
  凤海凉傻楞地张着嘴,浅浅水光在眼中发亮。深绑在心中的自责疼痛,中心被捆缚住的绳索缓缓松动飘移。
  姊姊简直是他的天地,自从爸妈过世后,一直为他们挡风遮雨,把他们三人护在怀里,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场,但他总能知道姊姊藏在暗处的疲累心灰、空乏迷惘,他无能将之抹去,可是他注意到有另一个人也知道姊姊的脆弱,但与他不同的是,那人有能力照顾姊姊,且也默默守护姊姊。那人就是靳雨昔。
  好希望有人也能把姊姊护在怀里。
  心中的鬱结徐徐解开一个纽又一个结。凤海凉脸上表情悠悠放晴,可爱的十颗牙齿都露出来。
  「嗯!我知道了!」他用力点头。
  「呜企!很好!」凤信站起身,「买个辣的给乙穗好了…老闆娘,请给我一份黑楜椒茄子,再一份红豆。」
  不一会儿,老闆娘利索地把点单都完成,正要弯身抽塑胶袋。
  「啊,老闆娘,不用塑胶袋,这边这边…。」凤信自斜肩包中找出环保袋,将四份小鱼纸袋装进。左手收起老闆娘找的零钱。
  「老闆娘,谢谢。」两姊弟正转身要走,却老闆娘唤住。
  「ㄟ、ㄟ、ㄟ、等下!」老闆娘走出摊子,弯下身把一个鼓鼓的纸袋放进凤海凉的手里。「小弟弟,这个送你喔。」
  「啊?老闆娘不用啦,这怎么好意思?」凤信以前一定会这样做作作势说说,但现在她居然展露出第一个自然反应,「老闆娘,这是因为我们用环保袋的奖励吗?」
  「呿。环保观念啊是基本配备。」老闆娘不耐地挥挥手,转过身面对小男孩,满脸慈祥和蔼,拍拍凤海凉的头。「懂得感谢辛劳的小孩,好乖!阿姨最欣赏了!」
  凤海凉沉着脸摇头,搔发,有些羞赧。
  「阿姨建议你先从尾巴吃起,有小惊喜喔。」老闆娘手轻触纸袋尾端。
  小手紧捧着那份小鱼,凤海凉仰头吸了吸鼻子,童音淡薄。「…阿姨谢谢。」
  鯛鱼烧老闆娘疼爱地又拍拍他的头,笑盈盈回到摊贩后。
  小摊贩远远落在后头,坐上公车,凤信看他揣着那条小鱼,脸上如获至宝的神情,就很想逗他。
  「老闆娘说先吃尾巴,快吃吃看,先咬一口看看,尾巴会有什么?地瓜球、珍珠、奶酥?小鱼大便?」凤信故意顿了一会,偏头思考。
  「啊!会不会是…老闆娘的电话号码?」
  凤信看到小孩吓愣的表情,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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