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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后来…世间污浊在魔界凝聚,那处,即便是褚绥也无法全部净化,在满天血污中,竟然凝结成一枚魔胎。
  褚绥此时正在闭关,他散去不少修为,是以不得不闭关调息,看眼下天地清明,交代好各项事宜后才返回南山。
  他并不清楚魔胎一事,苍列想要灭除此胎,少昊同意了,但他们用尽办法,也没能将此胎完全灭除——她又从魔界生长出来。
  苍列认为,世间万物都是制衡而生的,此物便是制衡日渐壮大的仙门之物,是天道有意为之。
  倘若无灾无难,日后也会演变成混战,但仙魔两相制衡,却不至于毁天灭地。
  但放任她滋长,又很难确保她会长成什么样貌,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倘若将此胎放在身边,日后在放归她回到魔界,兴许一切还能在仙门掌控之中。
  如今仙界便有散漫的迹象了。
  少昊本身是人,将人族的政治搬入仙门,仙门早就不再推崇自在逍遥,而推崇伦理纲常,各司其职了。
  是以这胎,他下意识觉得,要为她找个好师父,悉心教导。
  他和苍列都想到了自己的师尊。
  师尊是至善之水,别说教导这魔胎,便是将她感化,让她成仙都并非没可能。
  可他们二人都心疼师尊,他舍出半数修为,将自己的龙身分散各地,现下师尊的龙体都残缺不全,又让他教导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谁都于心不忍。
  少昊当即道:“让我来。”
  苍列简直不敢想他当爹的样子。
  他总是拉着一张脸,好像世间所有人都欠他的。称帝之后,他对同伴、对手下都十分严苛,所谓帝王心术,在他身上也淋漓尽显,他对敌人更是毫不留情,杀伐果决,绝不犹豫。他从未有过徒弟,也没有过孩子,甚至,根本没有表现过多少情绪。
  是…浮梦死的时候,这男的破天荒地嚎啕大哭,抱着她不撒手,苍列都抢不过她,让苍列以为他也是爱她的,但哭过之后,他拥抱她的肉身,将她亲手放入海渊,再回首,脸上哪还有泪痕?
  苍列觉得还是等褚绥出来再决断,少昊却铁了心地要亲自抚养她,苍列能有什么办法,他是参谋,不是皇帝,一辈子都是老二,他能怎么样?
  苍列心中气恼,心里又想着回到褚绥身边,谁也不理了。
  但他已经上万岁,再依恋师尊也不能真的那么去做。
  少昊收那魔胎为徒,有模有样地教导起来。
  这魔胎就像普通人类的幼儿那样,长得慢吞吞的,苍列有次去看,竟发现总是冷情冷性的少昊,竟然在用一个拨浪鼓逗那幼童,哪怕他还是一张欠钱脸。
  这丫头长大了,褚绥还未出关的时候,她就成人了。
  她确实性格良善,甚至有点怯懦,因为她怕少昊。仙门对她的身份议论纷纷,她偷偷伤心,可能是哭得厉害了,少昊呵斥她听信风言风语,自降身价,她吓得跪了半天,人都跪得脱了相,她这好师父才让她滚回去修炼。
  苍列习惯了少昊的无情,他有多多情,少昊就有多无情,是以苍列劝他:“你说话温柔一些,她都那么怕你了,你再这样吓她,她万一崩溃逆反了怎么办?”
  苍列其实觉得逆反也无所谓,少昊这么厌恶她,到时候被天帝一掌拍死,她只能重新变成一个小小魔胎了,还能把他弄死不成?
  让苍列奇怪的是,他们师徒两个人,竟然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四百年,那丫头该修炼修炼,尽管始终突破不了大乘,她还是在修炼,一天都没断过。
  这丫头也够能忍的。
  苍列无奈,他掌管众仙事宜,每日焦头烂额,无暇去顾及少昊怎么教导弟子了。
  其实苍列也明白,少昊这人,不过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外人看着他严厉,也就是看看表面,他做出不喜的样子,不过是怕旁人说他有意扶持魔界,人心松动。
  其实在他自己宫中,他对这小魔胎还是不错的,还学褚绥那一套,给她讲故事、讲道理,企图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感化她。
  她确实受他感化了,也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苍列最理解不了的就是这点,他看不懂少昊究竟哪点值得女人喜欢的,一个两个都爱他爱得无法自拔,难道就是因为他那健硕的身材,这仅次于师尊的容貌和修为?还是他那个直脑子,成天到晚的都是大济苍生,大济苍生?
  少昊所修,乃是最初的绝情道,他自然也要让这魔胎断绝恶念,一心问道。
  无情道最忌惮情欲,她在这礼教中长大,偏偏爱上自己的师父,内心挣扎无比,竟偷偷取来缚仙索,将自己关在地牢,让自己受刑,来免去心中欲念。少昊知道了实情,一时还有些惊讶。
  可罚她,他于心不忍。
  少昊也身负最后一道死劫,他不敢死,天下各族势力因他的赫赫威名而不敢轻举妄动,更忌惮始终没有现身的天尊,若他死了,他们群起攻之,扰乱师尊闭关,恐怕要酿成大祸。
  他一边为天下筹谋,一边躲避死劫,一边教导这敏感的幼徒,实则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了。
  她胆小怯懦,看起来并不是能成大器的样子,少昊本该高兴,却又觉得她这样,即便一心从善,也会被人欺负,让他有些担心她。
  她反倒是对自己够狠,少昊将她从地牢里拉起来时,她的伤口深可见骨,已经无法自愈。
  少昊心生怜惜,劝她不要如此,她听他的教导,只会跪着,并不爱讲话。两个闷葫芦面对面,各自不知道说什么,少昊对情爱难以启齿,他了解情爱,还是与浮梦和苍列那爱恨纠缠,可他始终当浮梦为自己的亲妹,从未有过别的想法,他哪懂女子的心思。
  只能笨拙木讷地保守徒儿的秘密,委婉劝她:“为师修无情道,不可能动情。”
  她却落泪,让他想起那年浮梦剑指他的胸口,满面泪水地逼问他:“你究竟爱不爱我?”
  何谓情爱?
  少昊不知。只有她死的时候,少昊隐约察觉了爱情为何物,那情感汹涌如潮,瞬间让他泪流如注。
  可惜没轮到他想明白,天劫便至,尽管有苍列为他护法,他也散去魂魄,几乎身死。
  苍列舍出鲛族之心为他医治,自己的寿数修为大打折扣,却还是将他救活了。苍列忽然觉得自己都着了他的道,竟然将心切出去救了他,一时也想不明白,少昊这人究竟哪里招人喜欢了。
  少昊也有不少心腹,他闭关养伤,外面也无需担忧。
  这是少昊除了年少学艺时,唯一一次休息。
  他重病养伤,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思来想去,还是只允许他那个怯生生的小徒儿过来侍奉,否则他连杯水都拿不了。
  幼年时,他眼盲口哑耳聋,瘦如蚊虫,就像是路边的污泥,被人粘在鞋上都会惹人嫌弃。褚绥将他带回灵宫,治好了他的伤痛,才有他今日。他一生要强,只有幼时一次生了重病,师尊悉心照料,他却无地自容。
  这下…天劫夺取他的感官,他又成了那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人可以践踏的幼童。
  少昊恍惚间,竟然握住幼徒的手,轻轻叫了一声:“师尊。”
  她惊讶地看向他,或许是看到他眼中有泪,她壮起胆子,伸手抚摸了他的头发,尽管没有五感,他也知道是她。
  所以呼喊换成了她的名字:“阿瑜。”
  他的盼望,美玉无瑕。
  师徒在这密室中相伴十载,少昊无法运功,她也没有多少修为,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或者给他传传消息,她偶尔会说自己无用,少昊却说:“你这样忠善,已经赢过众人。”
  虽然无法修炼让他心生遗憾,但他也慢慢理解了褚绥说过的,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平安喜乐。
  这次侍奉,少昊对她态度柔软了不少,因为免不了肢体相触,他偶尔也会学着褚绥抚摸幼年苍列那样,轻轻抚摸她。他对这种事并不适应,也不知这能带来什么,但苍列很喜欢…或许她也想自己的师尊这样摸摸她。
  在他清冷的宫殿中,她总是这样陪伴他,少昊已经成了习惯。
  尽管有时她总会试探地握他的手,少昊也无法再甩开,或者去斥责她了。
  她没有灵根,没有肉体,修炼总比人辛苦数万倍,但不修行,她又会魔化,状若疯癫,她自己都惧怕。有次修炼太过,气脉骤乱,她吐血不止,少昊头一次慌了神。
  可惜苍列仍在养病,褚绥还在闭关,他不知找谁商议。
  一想到自己竟然像个普通人那样,一出了大事就想到求助家人,便觉得好笑。
  他想将她放归,让她统领魔界,改修魔道,她不肯,虽说目的已经达成,心中却有诸多不舍,少昊只得用自己的修为救活了她,尽管他也在养伤,这样自伤救人,他一生只用在过苍列、浮梦身上。
  他的心里为数不多的他敢说他爱的人。
  当然,还有他最为敬爱的师尊,哪怕师尊并不需要他拯救。
  在他都未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已然将她默认为自己的家人。他的世界,其实一直只有苍列、浮梦、师尊,和天下,如今,似乎又多了一个她。
  师尊总说他至纯,他也无法理解,过了上万年,对于这情、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他始终懵懂如稚童,生而如此,死亦如此。
  当然…关于少昊这百年经历了什么,大多都是苍列的转述,褚绥听苍列绘声绘色地讲,还添油加醋地说少昊坏话,就明白,很多事,其实他们都有隐瞒。
  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心思,不想让他这个长辈知晓。
  他出关时,叁界只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魔尊现世,仙魔边界与天帝对峙,彼此约法叁章,万年内,魔不入境,万年后,这叁界共主的位置,各凭本事。
  彼时魔界根本没有任何胜算,少昊却并没有攻打进去。
  因为他清楚,魔是不可能被消绝的,既然如此,不如由他亲手种下,让仙界,始终有个共同的敌人,才能绵绵不绝,世代相传。
  而那魔尊,自然就是少昊的徒儿阿瑜,他放虎归山,亲手造就了如今仙魔对抗数万年的局面。
  褚绥归来时,少昊油尽灯枯,仍在处理政事。他设置仙司,划清死生,规范仙门宗派,也控制了人界帝王,人族信仰、崇拜仙族,世代侍奉,他给天下苍生都找好了自己的位置,让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沿着天命延续下去。
  褚绥去见他,少昊正在吩咐后事,几个臣子退下后,少昊又唤来苍列,伸手去看他怀里的婴孩。
  苍列哼笑一声:“看你这样就觉得怪恶心的,这是什么表情?”
  少昊无奈,任凭苍列骂他,还是盯着看,苍列想给他抱,他却不敢抱。
  苍列并不会再打他了,他禁不住。
  褚绥过来,也看了一眼,孩子可爱,苍列看看他,知道他有事要说,便离开了。
  少昊始终不发一言,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童,静候父亲的发落。
  少昊身上魔气缭绕,已然快要坠入魔道,他压着气脉,如今淤塞不堪,无法为他供给气息,他如何能活。
  不过强弩之末。
  少昊道:“徒儿在等您。只是这具肉身,已经无法再坚持了。”
  褚绥站在他旁边道:“为何入魔?”
  “徒儿本断绝七情六欲,如今…喜怒哀惧,爱恨嗔痴,堵塞于胸,无法疏解,徒儿又…破坏了自己立下的规定…确实难堪,是以堕魔。”
  少昊始终都像个…践行天道的棋子。忠诚的棋子。他选择了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自己却受其侵蚀,无法自洽。
  既然从善,为何纵容恶。
  既然是恶,为何又这样良善?
  他为何要这么做?牺牲自己、牺牲阿瑜、牺牲了他的骨肉…浮梦已死,苍列修为半废,他几乎失去到一无所有,还让师尊舍去肉身…少昊只知道,这样能保住大多数人的性命,让生命再度延续,仅此而已。
  如今再见到师尊,他忽然想要再听他讲一次学,问问他,自己这么做,是否是正确的。
  褚绥叹道:“既然做了,又何必执着于对错,你的目的已成,如今仙界整备,魔族亦未侵蚀两界,人族兴盛,万物欣欣向荣,不就足够了吗?”
  褚绥闭关百年,也在思考将这世间引导向何处,今日出来,便明白,自己的时代已经结束,接下来的路…不由他掌控,而是由少昊铺就。
  少昊长舒一口气,颔首道:“如此便好。倘若…这世间重现古风,再回到那澄澈至善之时,该有多好。”
  “你未见过,却心生向往么?”
  “徒儿出身卑贱,受人欺凌,师尊抚平了徒儿心中的怨与恨,自始至终,徒儿都想成为您这样的仙者…”少昊轻声道,“可一味的纵容无济于事,这世间需要徒儿这样的人,扭转乾坤。”
  “你这一生,少为自己思虑过,那两个孩童,到成了你私心的见证。”
  “任由他们如何做吧…正因他们血脉相连,仙与魔,谁也不会灭绝谁。或许…还能维系几万年,等到他们二人的时代结束,是否又有像徒儿这样的人降生,再次力挽狂澜呢?”
  褚绥安抚道:“为师会见证的。”
  少昊颔首,忽然长舒口气,静静望着他,褚绥按着他的肩,将他轻柔地收拢,让他能靠在自己身上。
  褚绥的力量疏解了他的魔气,将他的气脉净化,生息轮转,少昊皱眉,握着他的衣袖,紧紧攥着。
  他忽然垂泪,低声道:“孩儿不孝。”
  “不必自责,交与为师便好。”
  少昊恍然间回到了灵宫。他们叁人并无芥蒂,苍列还是老样子,喜欢趴在师尊膝头,他彼时还离不开水,另一半的鲛身还在池中,师尊怜惜他体弱,总是爱怜地抚摸他的头发。
  少昊十岁后就再未与褚绥亲近过,尽管他的仰慕并不亚于师弟师妹。他也想过这手覆在他的发上,也想过能躲在师尊身下,无忧无虑地笑着…可他惧怕,惧怕沉湎于此后,梦境忽醒,他又一无所有。更惧怕他一但柔弱,这身后一切,又该烦谁庇护。
  他是那么嫉妒苍列…又那么羡慕苍列。
  师尊他…是否会厌恶他?因他这肮脏的手段与筹谋,因他…并不像师尊所说,那样值得人喜爱。到最后,他竟然像个稚童一样,迫切地需要师父的安抚,让他…能安然地通向往生。
  上万年相伴,一切本不必多言。
  褚绥将手覆于他身后,握住了他破碎的金丹,也握住了他残缺的魂魄与神识,褚绥安慰他:“你选了自己的道,不必再质疑。安心睡吧。”
  少昊长舒一口气,靠在他身上,似乎露出一啃θ荨�
  褚绥轻轻收拢手心,他脆弱的神元瞬时化为烟尘,随着他的肉身缓缓飘散了。
  褚绥垂头,银色的长发将其残身遮掩,少昊无意识地抓住他一缕发丝,仿佛他们师徒初见时,这可怜的孩子,怯懦又渴求地握住了他的发尾,褚绥将脏污不堪的他抱在怀里,曾经烂泥一样的孩童,成了他最器重的弟子,成了这叁界共主。
  往事随他的消散而消散了。
  应芜伸手握住他的头发,让他从追忆中回神,她轻轻拽了一下他,问:“师尊…到现在也还是心痛么?”
  如何不心痛。
  褚绥笑道:“苦寿煎熬,早已习惯。”
  …这寿数终于将尽,他也要得到安息了。
  褚绥将她用双手抱到怀里,温柔抚摸,至少这次,他不必亲手送葬徒儿,不过这孩子太重情,与少昊截然相反…他该怎么教她,让她学会看淡死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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