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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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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公,孙家刚刚派人来报,云台山的人走了。”
  “……知道了。”
  点着头,仲达的脸上木无表情,笔下简简单单的作了一个标记。
  ……这已成为双方默认的规矩。
  能够在世家谱上留名的家族,没有一个不是精擅于两面三面下注的好手。不仅仅是仲达,几乎每个足够熟悉历史的人都清楚,京中诸大世家在不断重复那些忠诚口号的同时,没有一个不是在暗中或甚至半公开的与其它那些可能的选择在相互联系。
  孙家却是一个异数,他们也和太平道接洽,他们也和云台山联系,但他们始终都只是谨小慎微的被动接触,虽然也保人,虽然也助人,虽然手面是一如既往的大气,但,他们却始终给自己的行动划下了一条底线,并不向这些力量提出任何的要求。
  不仅如此,孙家甚至还定期或不定期的,就会将自己的这些接触情况,用摘要的形式呈报给十三衙门,正如此时。但当然,他们会呈报的,都肯定是已经过期,或者是十三衙门自己也已经或将要探知的信息。这常常会被诸仲看成是一种挑畔,但仲达却始终只是面无表情的收下这些呈报,并安排分析或者存档。
  ……绝无,其它安排。
  (孙太保,真是个聪明人……)
  心中想事,手下不停,仲达很快已将格式相近的上百份呈报全部看完,并一一批注了自己的处理意见,待今日值守的小太监仲六十二将这些文椟全部抱走,安排办理之后,他才慢慢站起身来,一边活动着自己的手腕,一边向银光阁走过去。
  仲达的办公场所离银光阁很近,转过几处拐角便到。他没有敲门,就那样平平静静的走了进去,从正在交谈的两人身后走过,坐到了能够遮住两人视线的一根最大的柱子之后。而两人也就象没看到他一样,仍在继续着自己的交谈。
  “……武王,这一次的事情,只能托付给您了。”
  神色带着些疲倦,却也有足够的尊重,对帝少景来说,那怕没有不久之前以一人之力解万军之困的壮举,这个与自己父亲同龄的老人,这位从上一个时代仅存到如今的唯一巨人,也绝对够资格被这样的对待。
  “陛下,之前我已经说过很多,刚才也已经说了很久。这次的事情,我会去做,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再说一次。”
  目光定定的看着帝少景,敖复奇缓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但帝少景只是叹了一口气,露出了更加明显的倦容。
  “武王啊,我明白您的担忧,但是。”
  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帝少景道:“我为狮虎,则彼为走狗,我为猪羊,则彼为豺狼……既为中国,又何必在乎四夷的心异与否?”
  “服,以教化,叛,以干戚。武王你想的是圣人之训,朕所想的,却也是圣人遗教。”
  “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八荒之内,皆为臣妾!”
  敖复奇身子微微一震,道:“明白了,倒是我……是我眼界小了!”
  他武人禀性,行事极是明快,心念既然通达,便再无什么犹豫,当下便道:“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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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将敖复奇送出门外,目送他跨马而去,帝少景的表情,又变得很奇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阵子,才道:“仲公公,去请文王过来罢。”
  与丘阳明的交流,就比刚才最激烈时几乎“剑拔弩张”的局面要和气的多,虽然依旧是银光阁内,气氛却和谐到了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间房子。点评着今年的新茶,谈论着一路上所见的几处花景,丘阳明神态闲适,真就象是仅仅因为“陌上花发”,才会不远千里的从韩州跑来帝京一样。
  就这样闲闲说了许久,丘阳明才沉吟道:“武王西去之后,那件事情……臣倒也没什么意见。”
  这句话说出,莫说是帝少景,便仲达也觉心头一松,“那件事”他谋划已久,牵扯众多,这当中,丘阳明的态度着实重要,现今他终于正式首肯此议,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却听丘阳明又悠然道:“那事倒也罢了……陛下,还有一事,臣想请问一二。”
  帝少景注目一时,突然笑道:“你自然是想问不死者的事了。”
  仍然是金族内附之事的相关,在最后整理成文的呈报之中,并没有刻意隐却云冲波在宜禾之守中发挥的作用,本来,还有人担心这会引发帝者的不悦,可谁都没想到,在看完这部分后,帝少景却带着笑,说出了令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话:“……本就该是他的天下,他出些力气,正是应当”。
  关于这句话的一切,被立刻放大,传播,成为了短时间内的焦点,而到底是真是伪,也成了大家极为关心的事情。
  听到帝少景的回答,丘阳明瞳孔骤然收缩,道:“你果然是那么说的?”声音中犹还有不信之意。
  淡然一笑,帝少景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我也想知道,对他们兄弟三个,你最看好的,究竟是那谁?”
  若论到格致功夫的修为,丘阳明绝对是天下最为精深的几人之一,但当面听到这样的说法,他还是难以自抑的感到了一阵阵的眩晕。
  兄弟三个!
  这不是在说别人,是在说太平道的不死者,传说中的太子遗孤,以及正在为了储贰之位明争暗斗的帝象先与帝牧风!
  这不是别人在说,是帝少景在说,当今的九五至尊,万方有罪在其一身的天子,曾经亲手杀掉了自己兄长的天子!但毕竟是天下最顶尖的人物之一,极短暂的恍惚之后,他立刻回过神来,依旧是那悠然似无所系的神色。
  “儒门……只在乎天下是否能够安定。只要能够削平太平道,击败孙无法,压制各大世家,无论象先还是牧风,都是一样。”
  “至于在不死者身上所作的事情,那只是一个意外,是家父的执着,而既然他现在已经过世,那当然一切也就到此结束。”
  丘以芟过世的消息,帝少景早已知道,但当丘阳明提起的时候,他仍然还是严肃的表达了自己的哀悼与怀念,然后……他看着丘阳明,慢慢道:“是吗?”
  “……在当今的儒门之中,如果没有你的默许,老文王居然还能作成那怕是一件事情?”
  相当尖锐的提问,使丘阳明的面色也为之一变,而不等他有所回复,帝少景已经又接着道:“文王,有些话,你我之间原不消说,须知你我皆是纯孝之人……不忍父亲操劳,请他们悠游林下的纯孝之人!”
  这句话说出来,丘阳明终于再不能保持住原先那种悠然风度,两人再对坐一时,他便起身道:“臣告退。”
  丘阳明远去,帝少景坐回位上,眉头微皱,仲达自柱后步出,低声道:“削平、击败、压制,文王他……始终还是看好象先。”
  帝少景哼了一声,道:“象先……象先倒也罢了,我倒不知,他看好的,究竟是象先,还是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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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帝少景终于毫无保留的表现出了他对曹家的猜忌时,曹家九名义子当中的第二人,“只手破军”曹元让,正在街头与人对峙。
  这里已是帝京城外,是“汤泉”所在之地--自然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泉水,那是皇家专享,墙围兵封。而流到这个区域的泉水,都已经差了许多。
  但就算差出许多,帝京居民里千八百户当中,也未必有一户花得起钱在这里享受。曹元让身为忠勇将军,已是军中中上层次的人物,今日被几个朋友邀请来泡汤解乏,却不料,这里最大最好的一家汤池的老板,却苦着脸表示说今天整店都被人包了,不对外营业。
  自古以来,那里有好打发的丘八?老板一句话没说话,那几名军官已然拍桌大骂起来,其中火气大的,便要硬向里冲,看看到底是那里来的“这般奢遮的人物”。
  ……然后,他们就被摔了出来。
  曹元让并不认识和自己对峙的人。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脸色非常挑衅,简直就象把“来动手啊信不信我砍死你”这十一个字长到了脸上一样,另外,他还有一个最突出的特征……一头蓝发。
  其实并不是非要在这家或那家受用,但事情发展至此,曹元让却怎么也不能就这样退走,一边盯住对方,一边将腰间长鞭缓缓解下,当他正在调节体内气机时,却突听有人笑道:“依咱家看呢,两位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这声音很是年轻,听上去也居然有几分耳熟,曹元让循声望去,只一怔,便道:“仲公公?”
  那人一身青衣,如小厮模样,居然是十三衙门当中的后起之秀仲元,旁边还坐了一人,曹元让却不认得。
  仲元站起身来,微笑道:“见过曹将军。”曹元让却不敢受他的礼,侧过了身子,抱拳道:“仲公公这是?”却见仲元笑道:“奉仲老公公的令,来作个见证。”顿时就变了脸色,知道此事绝非自己所能掺和,忙忙就告罪退走。
  只是,退出大厅之前,他却忽觉心头恍然,似乎有所感觉,不禁便向大厅一角看去,但只见空荡荡的,那里有什么人在?
  直待曹元让退出门外,那空空荡荡的角落里才突然一动,不知从那里走出一个人来,手提一柄黑沉沉的匕首,看向门外,道:“那个人的手中……也是御天神兵?”
  他话音未落,先前与仲元同坐那人已笑道:“正是。此人便是曹元让,他所用的乃是御天神兵当中的‘封鞭玄豹’,上按宿星箕水豹。”
  这人开口解说,却没落着好,那两人看他一眼,一个冷漠如看死物,另一个却是炽热若见仇敌,那人倒也不觉气馁,笑一笑,依旧自个儿喝茶。倒是一边的仲元无奈抚额道:“伯羊……你能不开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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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如东海……还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适才进来路上,云冲波便见门外好大一尊佛像,且是修作“四面佛”的规格,凑近了细看时,更发现居然还有许多善男子的供奉祈福。
  “是啊,而且呢,我告诉你,这地方可不只是作个样子,这儿的老板,是真得虔信佛祖,带着这里的工作人员,也有很多是忠诚信徒哦。所以呢,有些虔心向佛的顾客,就会特别喜欢这里,随便告诉你,听说啊,在这里花钱的话,也等于是在给佛祖供奉,可以消业的哦。”
  “你说的信徒?就是刚才被我们赶出去的那些?”
  “是啊,我们真不愧是知己,兄弟你果然好眼力!”
  “谁跟你是知己!”
  “……怎么说我们也是一起玩过命的,不要这么见外啊!”
  完全不在乎云冲波说什么,孙孚意哈哈大笑着,向后面躺倒,将整个身子都浸入水中。这也使云冲波没了什么借口,只能想法去和现在泡在池中的第三个人攀谈。
  “嗯,赵……这个将军,很久不见了。”
  “是啊,很久没见了,不……不死者。”
  干巴巴的对话,只因两人现在实在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冲波会在这个时候入京,自然有他自己的理由,而和孙孚意的联系,也是之前早定的安排,毕竟,这个二世祖虽然浪荡无行,但有时却又会给人一种奇怪的信任感。至于会把见面的地方安排在这种地方,那完全是孙孚意禀性使然,若不是这样地方,才会让人疑惑。
  ……可是,云冲波却完全没想到,当自己见到孙孚意时,竟然还会同时见到一个面色尴尬、大感惊疑的帝象先!
  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自然是孙孚意搞的花样,完全没有预警的同时邀请了双方,制造出这样意外的会面。但作为补救,孙无违却也替自己这个荒唐到无不敢为的儿子设下了屏藩,几乎在知道他邀请了帝象先的同时,他便已知会宫中,也正是因此,仲元才会带着伯羊来到这里。
  如果按照帝少景的表态来说,这两个曾经在宜禾城关并肩血战过的年轻人,也许应该互称兄弟才对,不过,很显然,两人都没有这种打算。
  一片尴尬当中,最后还是帝象先首先从敖开心身上打开了话题,无非就是毫无营养的“听开心说你在曲水环峰碰到他了,可惜他马上就要西去,这一次怕你们见不了面了”云冲波也结结巴巴的努力回应,也不过是沿着他的话题继续向西扯,回忆一些当初两人在金州结识时的往事,就这样磕磕绊绊的说了几句,终于还是又一齐沉默下来。
  的确……说什么呢?
  难道让帝象先恭维云冲波说你去年打的真漂亮,连武德王也没能弄死你?还是让云冲波关心帝象先说夺嫡之事到底怎么样了,我能帮点忙么?
  尴尬的沉默之后,帝象先终于再次开口,这一次的语速虽仍然缓慢,语气却坚定了许多。
  “……当年在金州,我其实早已知道你是不死者。”
  “我知道。”
  “我也一直都认为,帝姓和太平道,应该能找到一个办法结束这样纠缠不休的对抗。”
  “关于这,我倒也有同感。”
  谈话终于被导向和谐的方向,至于他两人所想的“办法”是不是一回事,当然就都很有默契的没有细问。不过,当帝象先终于问出来:“……但我倒想知道,这次来到帝京的,到底是不死者呢,还是帝冲波呢?”时,气氛,便再一次骤然凝结下来。
  ……而孙孚意,从刚才起就一直一动不动的泡在水里,简直象是已经睡过去了一样。
  (这个滑头!……安排今天晚上这一出的,到底是谁?又是什么意思?)
  心里暗骂,云冲波对自己的回答倒是没有任何犹豫。
  “我姓云,我的父亲是云东宪。”
  “……是吗,那很好。”
  这个答案显然令帝象先稍稍放松了一下,但或者是出于一种恶意,或者仅仅是从当年金州时积累至今的情绪,云冲波毫无征兆也毫无必要的又补充了一句。
  “但就算不是为了回来争位……为了太平大计,我也有足够理由刺杀你的父亲。”
  当说出这句话时,云冲波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当看到帝象先骤然难看的面容时,他又觉得真是非常值得无比痛快……那怕,帝象先下面就要翻脸动手,他也觉得这句话说的痛快!
  “咦?咦?咦?”
  打从自己叫来的几十号伺浴女子全被云冲波和帝象先轰出去之后,孙孚意就一直显得没精打彩,此时却突然来了精神,哗一下从水里坐起,水花溅了两人一身。
  “兄弟,你现在厉害啦,这种话也敢放……好的很好的很,那你单挑掉李酒鬼几个肯定没问题了。”
  满脸讨好的笑容,孙孚意道:“我早就想请琼大姐吃饭了,但就是打不过那酒鬼,一世人两兄弟,你既然这么厉害了,那就帮我一次,把那酒鬼砍了好不好?”
  “先不说我凭什么要帮你……你这么快就不惦记你观音妹子了么?”
  “……我说,打人别打脸啊兄弟!”
  被孙孚意这样一番插科打诨,本已僵硬的气氛顿时又松快下来,帝象先感谢的看了他一眼,正想说话时,却忽听得外面喧哗之声大起,再一时,竟是越来越近,不禁大为诧异。
  云冲波固然是孤身来此,但帝象先孙孚意却各有精锐好手随行,更不要说十三衙门也派人前来见证,面对太史霸弃命卒伯羊这样一干人物,却又有什么人敢闯进来,能闯进来?
  只听到叫骂声脚步声响成一片,中间还夹着女子哭叫之声,诸般杂声越来越近,三人却只觉得越发好笑起来,突然见门帘一掀,那肥胖如球的老板蓝四罗打着滚便扑了进来,口里还一迭声的在道:“三位爷,快着了衣从后门走……不知您那位家里的大夫人打过来了哩!”
  话音未落,一只大脚已自他背后猛然蹴出,蓝四罗全无提防之下,被踹进这滚烫的热水当中,顿时又是一阵鬼哭狼嚎,手足并用,不住扑腾,却那还有人理他?只见两队壮婢鱼贯而入,一个个手持碗口粗细的木棍,杀气腾腾,好不威风!何以见得?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三人骊山脚下,半浸洗脂水中。忽忽似见平阳军,掌中棍棒舞动。
  方展环肥燕瘦,方歌杨柳春风。谁想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两队人马如雁形展开,有敢冲进来阻挡的,便是棍棒交加,打倒在地后再加上一脚,踹下池去,转眼已将池子团团围住。这些壮婢全不忌讳三人未着片缕,一个个虎视眈眈,当真是目光如炬。三人呆坐池中,倒也没有反抗意图,也只是云冲波帝象先各自扯了一块浴巾盖在身---他们实在是没有孙孚意那种赤身裸体面对一大群女子却还能安之若素的本事。
  只听一声轻笑,一个女子声音道:“可捉住我那负心薄悻的郎君,和导亲向恶的表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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