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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四节

  孙无法缓缓伸出右手,将三根指头立起,道:“一不可战,天时不佑,逆天必败!”
  去年以来,也不知是天意垂怜,还是苍生有幸,这天下居然大半是风调雨顺,亦没有什么疾病大疫,尽自有一班贪官污吏在当中发财,百姓却也还过得日子。
  对百姓而言,这自是幸事,对造反者来说,却刚好相反,大夏历代以来,乱天下必以流民,说残酷一点,在绝大多数百姓,只有到了“起亦死,不起亦死”的时候,才会踏出家门,追随在造反者的身后。
  “二不可战,地利不据,失地必败!”
  明眼人都知道,太平道能在南方顺利起事,中间少不了诸大世家的“功劳”,甚至,被一道令下,连着平南九道军马一起调回帝京的大将军王也未必没有一份功劳。养寇自用,本就是大夏权臣玩了数千年的把戏。
  但,也正是因此,太平道在南方看似攻城掠地,拓土千里,却并未能获取那些最重要的城塞和最肥沃的地区,更因为不得不回避掉诸大世家的核心利益,而使自己的控制区域不能连作一体,成为无数大大小小、相对独立的区域。
  “三不可战……”
  说到这里,孙无法却忽然慢了下来,更似陷入沉吟,反是云冲波,眼中竟似出现了隐隐的光。
  “请教大圣……”
  斟酌一下,云冲波慢慢开口,却是非常奇怪的问题。
  “你问我,如果今天来的是天机,会不会只说两不可战,两必败?”
  奇怪的看着云冲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孙无法道:“不死者,请说下去。”
  沉吟一下,云冲波缓声道:“天可改,地可换,我太平道本就是要大行‘天道’于‘人间’,提头造反四千年,我们早是什么都不信不怕的了。”
  “倒是这三不可战……”
  斩钉截铁般,云冲波道:“纵有天时地利,若失人和,也是必败无疑!”
  今日太平军中,以玉清为首,但他始终只是“三清”之一,更没有张南巾那种超乎其上的地位,它日南北道合,何以处太清、上清,始终都是问题。
  “更不要说,现在的太平道中,还有一个不死者……”
  苦笑摇头,云冲波道:“……有一个,被无数太平道徒视为肉身神的不死者啊!”
  面无表情,孙无法的样子很严肃,道:“既自己也明白,那末,不死者,请告诉我,太平道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看着孙无法,云冲波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
  “大圣,有些事情,我没法说的很清楚,但如果你是因此而怀疑太平道能否成为一个整体,怀疑太平道在牵制帝京军方面能起到多大作用的话,我却可以给你一个答复。”
  “犯过的错误,我们不会再犯。”
  ”你要答案,我就给你,八个字。”
  “求同存异,共建太平。”
  “‘同’,是我们太平道共同追逐的‘天下太平’,‘异’,是我们每个人不同的想法与原则,在‘太平’的大目标前,我们绝对可以把各种分歧压下。”
  小天国的一切,早已堕入历史深渊,孙无法虽然精熟史事,也没法想到云冲波刚才眉宇间的无限感慨究竟何来,但聪明如他者,已足够明白云冲波的意思,而,当他再细细品味时,更感受到云冲波未说出口的那层表态。
  “说一句话,却实在答了我两个问题,连我没有问出口的那个,也一并答复了么?”
  忽地一笑,孙无法道:“若依你说,如今你我且并肩兴兵,共破开京,至于‘谁主天下’的分歧,不妨日后再定…”
  “而且,我们根本没资格奢谈什么天时地利,我们……根本就是被逼反的啊。”
  没头没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令孙无法一怔,扫了云冲波一眼,终于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其实,今天来,是想请不死者看一个地方。”
  两人一边厢说话,一边厢足下不停,不觉已走近山壁,孙无法右臂轻舒,印在石上,微一发力,便听极细密的“喀喀”之声连绵响起,居然是自山体内传出。
  云冲波静静站着,并不作声,过得一时,见孙无法缓缓吐气,脚下后退,右手却依旧黏在山壁上不动。只听吱吱磨擦声响,眼见着孙无法竟自山壁上生生抽出极大一块塞石来。
  转眼间,孙无法已退出十步开外,云冲波终于看清:那是一块约两丈长,截面四尺见方的巨石,形状极为整齐,显是人力所成。
  那条石足有孙无法十来个大,却被孙无法单手托着,恍若一羽在掌,轻飘飘的。
  “这地方,是前朝某代封王的墓地。”
  一反手,也不知怎地,孙无法已将那巨石轻轻卸落在地:竟一点声响也无。拍一拍手,他告诉云冲波,这地方是自己年轻时无意中发现的。
  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年轻的孙无法,帝京最有名的二世祖之一,因为一些事情而决意改变自己。之后,他游历天下,遍访豪杰,更最终在冀州开拓了一方基业。至于这处墓穴,则是他扬帜云台之前的事情,当时,他孤身北上,夜宿山中,因为发现山石异样,一时起意,详加辑察,最终发现了这处湮没已久的墓地。
  “被盗过了,而且是不止一次。”
  印鉴、哀册,可以证明墓主身份的东西不是被盗便是毁坏,但反正,孙无法也并不关心这个。
  “总之,这个墓还是足够有趣,这些年来,我常常会来到这里。”
  孙无法说话时手上始终未停,一时已抽出十余块塞石,堆起如大屋一般,却也只是将墓道打开半边。云冲波在一边看着,遥想当年这处墓穴如何开凿、如何布置,也真只能说一句“国家之力可以移山。”
  (即使以六、七级的强者,要打开这条甬道也不容易……更何况,是只凭普通人一锤一凿之力?)
  忽觉一阵阴风扑面,云冲波打个激灵,已知面前的甬道终于完全打开,他眯眼向里看时,却只得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里面,整座山都被凿空了。”
  按照孙无法的描述,此处并非天然洞穴,就是整座石山,被这样生生凿空,在数百步长的甬道后,是一座功能完整的府第,车马、武库、厨房、仓储、乐厅……一应俱全。在石山上掏出这样的阴宅,大约需要数百石工忙上十年左右,而这还没有计算其它民伕的消耗。
  “但是,那都不重要。”
  忽地转身,指向他最早拔出的那块塞石,孙无法道:“那上面,有很有趣的刻字,不死者,请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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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世诸贤士大夫幸所视此……”
  带着困惑,云冲波慢慢读完石刻,那居然是哀求,而且是身段放得近低的哀求:墓主人低声下气的向着后世可能看到这处石刻的人哀求说,自己虽然不聪明、没有能力,但一向爱民,治下以仁,自奉以俭,墓里面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请来访者高抬贵手,让他能够继续安歇。
  “这种话,有用么?”
  还没有看完,云冲波已忍不住开始冷笑,且不说自独尊儒术以来天下风行厚葬,单就冲这座没有百十万工下不来的墓穴,这主人又怎敢以“仁”、“俭”自诩?
  “可笑,是吗?”
  将云冲波的反应看在眼里,孙无法苦笑一声,道:“我年轻时分,也是这样想的。”
  这话说的大有深意,云冲波一怔,听孙无法又喃喃道:“可笑,这自然是极可笑的,但……可笑之外,那份‘可悲’,你又能否感受?”
  “‘千方百计、竭尽全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份‘怎也要再多作一点’的悲凉,不死者,你可能明白?”
  (这是在担忧……沧月明的约战?)
  忽地感到有些失望,在云冲波的认知中,孙无法似乎不该是这种瞻前顾后的人,但,默然一时,他只是缓缓拱手,道:“不敢请问大圣,可是担心身后之事?”
  孙无法微微摆手道:“若依我当年心性,本自空手而来,何妨空手而去……但,这些年下来,这干兄弟们跟着提头沥血,出生入死,我怎能……”
  沉吟一下,孙无法忽道:“不死者,吾倒有个想法,听闻你现在并无师承,可肯……拜我门下!”
  一句话问出,云冲波当即已变了脸色,拱着手,半弯着身,一时竟答不出话。
  可肯,拜我门下?
  拜入天下最强者之一的孙无法门下?
  拜入,这个目前并无弟子也没有男性继承人的云台山主的门下?
  孙无法却也不急,就这样负着手,半侧着身,看着他。
  一时,云冲波猛一惊,忽地回过神来,深深呼吸几口,早坚定心意,一直腰,方又欠身道:“大圣厚爱,晚辈心领,唯……云冲波可以另拜师承,不死者,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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