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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惨呼声中,火头一处一处的燃起,惊慌失措的军兵们匆匆忙忙的冲上城楼,却只是成为了密集箭雨的最新饵食。
  照理来说,宜禾城也算坚城,城中常驻军马五千有余,城内城外还有十万百姓,要倚城抵御不过五六千名敌人的冲击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可,事实上,战局却呈现为一面倒的惨状,仓卒应变,指挥混乱,各为其战,却对上了蓄势已久,更似是极为熟悉宜禾城守特点的对手,从一开始就被对方完全掌握到了主动,不到小半个时辰的战斗中,已有数百名黑水军在惨呼声中倒下,而,这时,双方战斗的主要形式还是弓箭的对射,还根本没有进入真正的白刃战。
  “这,这也太过分了,黑水军,应该是没有这么弱的啊…”
  困惑的蹙着眉,云冲波一脸不得其解的样子,左右看着,希望有一个答案。
  “那不奇怪。”
  抱着一支长剑,挡在云冲波和赵非涯当中,萧闻霜面无表情注视战场,道:“黑水兵并不弱,但驻守宜禾的却一向都很弱。”
  “因为,能来这里的,都是完颜家上层的亲信,来到这里本就是为发财,没一个是预备来打仗的。”却忽听赵非涯冷声道:“这也不算是理由。”
  “发财倒无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身为军人,怎地连如何打仗也都忘了?怎地会将城守布置成这个鬼样子,怎地会将手下练成这个鬼样子?”
  “军者,国之盾也,将嘻兵懈,纲驰纪张,历来都是灭亡之兆,完颜家镇守边陲,肩承国之重任,竟也敢玩忽如此,是可容,孰不能容?!”
  赵非涯说话声音斩钉截铁,诸人都是微微一战,萧闻霜便斜视过去,却忽然问道:“禁军二十万,分六营八卫,不知赵将军供职何处?”
  赵非涯眉头一挑,笑道:“萧兄弟倒明白军制的。”又淡淡道:“在下属左亲卫,在涂将军手下作事。”
  他两人一问一答,云冲波却浑没在意,只是盯着战团瞧,忽又道:“项人这样子搞法,真能攻下城来吗?”
  项人此来纯是马队,又在荒原上藏身待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攻城器具,所谓攻城,不过是欺宜禾城矮,在快马冲至城下后甩掷长索缠绕后爬城而已,至于城楼上方的守兵,则交给那些打马来回的马弓手们压制。
  “当然不可能。”只扫了一眼战况,赵非涯便淡淡道。萧闻霜也道:“看来城内还有项人的伏兵,在等着开城。”
  赵非涯看看萧闻霜,笑道:“好。”云冲波却急道:“那…咱们为啥还不动手?”
  萧闻霜微微摇头,没说话,赵非涯却道:“云兄弟果然豪气,但此时过去…咱们只是送死。”
  又道:“项人头领也知道有咱们这支军队,你看,他们左翼那约一千人,人不下马,刀不入鞘,却又始终不上前攻城,要说是预备队就太过了,应该是留着应变的。”
  云冲波依言看去,果然如此,不禁又问道:“那,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难道就这样一直看着?”
  赵非涯居然点点头,道:“对。”
  又道:“咱们就这样看,一直,要看到项人已获得胜利那时,然后,才能介入。”
  云冲波目瞪口呆,却觉萧闻霜轻轻踩他一下,便不说话,别过脸看萧闻霜神情时,却见她木无表情,只是在细看远方战局。
  (唉…)
  他们所在的地方乃于宜禾之南,距城数里,只能见着火光冲天,几人手中皆打着瞟远镜方能看清城前战况,云冲波见没人理他,只好自己又把瞟远镜放到眼上,却不知,萧闻霜的心中正在翻翻滚滚。
  (峻而知兵,威能御下,兼有驭士之势,且无小慈之仁。此子非凡,禁军有此良将,将来必然为患,是不是…)
  正如远方的预料,在城头上的黑水兵拼尽力气将第一波爬城的项人击下后,却忽然听到脚下的城门处转来阵阵惨呼,当守备军官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又算调兵下去堵门时,却为时已晚,总数其实只有不到三十的项人精兵们在金络脑的率领下,已把握住这因被突袭而来的短暂混乱将因人手都上城守御而被弱化的城门抢下,砍开。
  之后,则是山吼海啸一样的欢呼声,以及,象滚雷一样向城中涌动的马蹄声。
  “守不住了,快撤!”
  “六仓,至少要把六仓守住!”
  虽然惊慌,可,据离被突击已过了一个多时辰,黑水军反而渐渐镇定,从起初的混乱当中恢复过来,在一些犹还有着责任心及足够专业技能的中下级军官的统领下,他们反而可以展现出一些配合及连动,反而开始表现出他们乃是以战斗为职业的军人。
  所谓六仓,指得是建于宜禾城内的六座巨型粮仓,每座可最多储粮十五万石的它们,在很多人的心中,便是宜禾城应该存在的第一理由。
  因粮而建的城市,对于粮仓自然也有着特殊的保护,事实上,在一开始,最早的建城者们就考虑到了城墙被外敌或是内奸击破的情景,并因此而将六仓设计成为分散于城市各处且都有着独立防御能力的大型建筑,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将它们想象成为如盛京城中五大守阁一样的据点式建筑,并且,与城墙相比,外墙高度达到两丈以上的它们亦不算低,而在守御面积缩小和内部除驻军外没有常住民因此也不虞内奸的情况下,它们甚至还比城墙更为易守。
  城墙被突破之外,只进行了短暂的抵抗,黑水军们便纷纷退入六仓,进行最后的抵抗,而似乎没有想到城破之后黑水军还可以有这样的反应,仍执着在马背上的项人们反而被街巷,市民及断后的黑水军拖慢了脚步,未能及时衔尾痛击。
  “与刚才相比,这就已是相当不错的表现,看来,两名千户虽然废物,黑水军的中下层校佐们却还有着一定的才能在。”
  眼睛紧凑在瞟远镜上,赵非涯边观察战况,边点评着。
  “不过,就算这样,能够撤入六仓的人,应该也只有六成左右,分下来算,每一仓大约可以有五六百人防守,如果项人采各个击破的战法集中猛攻的话,大概是支持不到天亮的吧?”
  此时,起于子时的战斗已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天空中黑的星月全无,只有城中起伏不定的火光映射上去,将那深黑又涂抹出一道血色,但,熟悉天时的人却都知道,此时的天已快亮了。
  “一夜当中,此时便是最黑的时候,而坚持过这时,天,就会亮了,但,那时侯,宜禾城中又有多少人能见着东方的黎明呢?”
  似有无限感概,赵非涯喃喃说道,一边早急坏了云冲波,不觉已又问道:“但,赵,赵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救人哪?”
  赵非涯放下瞟远镜,看看云冲波,忽然笑道:“兄弟真是仁者之心,大哥从军多年,从没见过。”
  便道:“现在还不行,这时侯去,咱们都会死掉。”
  “要去,必须要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
  云冲波忍不住又要发问,却被萧闻霜使眼色止住。
  亦如赵非涯般一直在用瞟远镜察看战况,萧闻霜刚刚才将之放下,似有些疲倦,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公子,只有等到六仓上燃起火头的时候,咱们才能去啊。”
  (这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云冲波不觉一偏头,忽又大惊,失声道:“大叔,你,你这是什么样子?!”
  便见一堆大如铜钟的堆砌铁器动了一下,当中一个铁盔忽然掀开,露出花胜荣已白的没有血色的脸来,道:“贤,贤侄,大叔这也是为你们好啊。”
  云冲波怔怔道:“什么?”
  花胜荣道:“这个弓箭不长眼睛,一会儿混乱里大叔冲锋杀敌,要是被项人杀了当然没有话说,可要是一个不小心,被你们的流箭伤到那岂不是很冤?你们是不是也一定很难过?会内疚一辈子?所以,为了不会这样,大叔就咬咬牙,宁可自己穿得多些,一会儿走路累些,也一定要保证让你们没有负担的去杀敌…”
  他这一番谬论说的理直气壮,半点惭愧之色也没有,云冲波听得愣愣忡忡,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只是道:“哦?”却听赵非涯忽然道:“很好。”
  看着花胜荣,他面无表情,只道:“你这一身,莫说是箭,便刀也砍不进去,一会正合打头阵冲锋。”说着已唤过几名士兵,要他们带花胜荣去冲锋队中准备,便听到一声呻吟,又有恶臭之味—花胜荣居然已吓得昏了过去。
  “攻下来了!”
  狂呼着,闪亮的马刀被狂乱的簇举向空中,庆祝着初战的告捷,在将兵力集中猛攻的情况下,位于东城门入城要冲处的东三仓已告失陷,虽然仍有部份不死心的军士还在拼力抵抗,可是,当熊熊的火焰在仓顶上烧起的时候,那残酷的现实仍是向全城证明了战事的不利。
  (烧吧,烧吧,这把火只是开始,当它烧到最后的时候,金州,便会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了…)
  嘴抿的紧紧的,一丝高兴的神情也没有,金络脑勒马仓侧,静静观看着正依他命令在焚烧谷仓的心腹们的行事,同时,他的心中,也在某张已经列出很久的清单上勾去了一项。
  (该我完成的部份,又少了一项了。)
  “少主。”
  快马奔至,是负责将主要街道肃清以保证项人骑兵队可发挥最大效率的部队来报,却是一个出乎金络脑意料之外的消息。
  “什么,居然会有友军在?”
  “这个,严格来说,或者不能说是友‘军’。”
  抹一把额上的汗,那传令兵带一点犹豫的说着。
  适才,虽然主力被集中在东三仓周围猛攻,但也有约两千左右的项人被派出平靖全城及钳制各仓守军,不令他们出援,而在这过程中,东城便出现了奇怪的动静。
  “只有一个人,身手奇快,用得是刀,连杀了七八个乱跑的黑水兵,其中还包括一名伍正…这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错愕着,金络脑一时间竟有些担忧:战场之上,没有什么比“意外”更为可怕,某种意义上来说,搞不清来历的所谓“友军”,甚至可能会比计划内的敌军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果见那传令兵又禀道:“回少主,那人来意难言,说不好到底想要帮谁,刚才阔阔出千夫长想追近问他姓名,险些被他一刀砍死,所以才派我提醒少主,千万…千万小心。”
  金络脑愣了一下,大笑道:“好的,我晓得了,你回去告诉千夫长,让他放心便是。”
  目送那传令兵远去,金络脑的脸色却回复凝重:阔阔出乃是此次随他前来的七名千夫长中武功最好的一人,曾得过大海无量的亲自指点,已有第六级顶峰力量在身,兼且身法过人,决非庸手,便金络脑自己估量,也要到七招之外方可置其死地,那神秘人物若能一刀迫他近死,便决不能忽视。
  (静侯的人不来,却跑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刀手,这仗打得真是…)
  苦笑着,金络脑调整了一下身子,将马转了半个方向,忽又听得“少主”之唤再起,却是同时来自东西两个方向。
  飞驰而来的传令兵,神色仓皇,连参见礼节便未施毕,便几乎同时报出了令他们飞马来告的原因。
  “东西两门外同时有敌兵出现,且是清一色的骑兵?!”
  “那,南门呢?!”
  一直有准备着“第三方力量”的出现,金络脑从攻城的开始就留下了约一千人的预备队应变,在城池攻破后亦未敢轻率,仍将这支部队配置在他认为最有可能出现敌军的南门附近,在他的估算中,这已足够应付总计至多有八百至一千人的敌军。
  亦是在此时,马蹄声响,来自南门军的传令兵也狼狈出现。
  “回少主,南门外出现大批骑兵,已把城外的阵形冲散,察罕贴阔儿千夫长传话说敌军数量暂时不明,但先锋部队肯定是黑水军!”
  (黑水军?!怎么会?)
  (答应他的事情,也算是做到了,在看清楚局势之前,不可以拿这批人冒险!)
  深感愕然,金络脑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已下定决心,道:“传令各位千夫长,立即收手,依先前第三号方案行动!”
  南门外,面对着似乎完全没有战意,只一触就快速向城中收缩的项人部队,云冲波大感奇怪,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们,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胆小啦?”
  “这不是胆小,而是谨慎。”
  带着一种神秘的笑,赵非涯横槊马上,这样的说着。
  “这也不是谨慎,应该说是兵法。”
  打马过来,横在云冲波身侧,萧闻霜紧紧盯着赵非涯,冷冷说道:
  “虚而实之,趁夜惑敌,赵将军兵法之妙,胆量之大,料敌之准,在下十分佩服。”
  赵非涯轻笑一声,拱手道:“过奖。”两人眼光一撞,便各自别开。
  “可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到最后,为云冲波解开困惑的,仍然是萧闻霜。
  在先前的布置中,赵非涯全然不顾项人军力数千的现实,将加上新收的黑水兵也只有不到八百人的已方部队分为三支,由两名手下各领百人,以火为号,对东西两门同时发起攻击,余下人集中于南门,由新降的黑水兵为先锋,进行冲锋。
  对此,云冲波表现出了强烈的不解及反对,甚至直到此刻,当眼前以及东西两侧的项人果然都如预料般向后退却而非进行顽强的抵抗时,他仍然没法理解。
  “这是因为,项人统领是一名相当稳重而谨慎的人,公子。”
  “集中兵力的正攻法确是兵家正道,但用在此处,却无异于自杀,金络脑是一名相当谨慎的人,通过那些曾与我们交过手的项人之讲述,他有能力估算出这边的大致兵力,事实上,他也确实针对的配置了约一千人在我们最有可能攻击的方向。”
  “若果我们的攻击止从南门发动的话,那一千人会对我们进行强烈的狙击,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预备队,所以这完全不会影响到项人在城内的作战。”
  “以八百对一千,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能够突破,却绝不可能歼灭,而那个样子的进入城内,亦没法作到任何事情。”
  “所以,我们必须分兵。”
  “少主,为何咱们要撤?原先的计划中,不是由塔思不花千夫长他们顶住那支蛮子军队,咱们先把黑水兵打垮,然后直接把那个军队放进城来一块干掉的吗?”
  紧紧跟在金络脑身侧的骑士名为脱脱,同样身列千夫长之位,此次随其前来的七名千夫长中,以此人最谙兵略,平日也多为金络脑参赞诸事,此次在攻略宜禾的同时做好预备,静侯赵非涯等人来袭便是他的主意。
  “来人不对。”
  只这样简单的回答着,金络脑策马在队伍的最后,边将一些鼓起勇气反扑的黑水兵逐个杀却,边监视着全军的有序撤出。
  “依不花先前的回报,那些蛮子至多有一千人不到,而以他们当时的战力来说,同等数量下面,他们没法很快的再次击败不花。”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对。”
  “要从三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他们至少该有不少于我们的兵力才行,而且,先前不花已经说过,那支袭击他们的军队并非黑水人。”
  “夜深难测,先保证全军安全退到城外再说!”
  “以弱示强,惑敌之计…这我可以明白了,但是,那我们又为什么非要等到六仓已有失陷时才能介入?”
  “那是为了,等到黑水兵受到足够惨重的损失。”
  为这回答微微的愣了一些,云冲波不由得有些不满:在他的心目中,黑水兵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就站干岸看河涨,瞧着别人象被屠杀一样的崩溃,却与他做人的原则相差太远。
  “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公子。”
  苦笑着,萧闻霜继续的为云冲波解说刚才没来得及说清的东西。
  “但,少主,如果这是夏人的诈术呢?我听说,他们的兵书上面有很多这种东西的。”
  “黑水人也不见得就是黑水兵,不花那天不是并没有杀尽那些黑水兵吗?也许现在这就是那些残兵而已。”
  始终还是不甘心在胜利的前夜后退,脱脱紧跟在金络脑身侧,还在尽着他的努力。
  “那些,我都考虑到了,但,如果这些都错了呢?”
  “孤军悬野,家在千里之后,咱们,现在绝对没有本钱去打没把握速决的遭遇战。”
  “而且。”
  忽然勒住马,带一点冷冷的笑,金络脑道:“如果你的推测全对,那么,就算我们今天先退出城外,事情又会有什么不同?”
  “到这时才介入,因为黑水军已死伤过半,所以,就算项人先撤出城外,也没有关系,假如到天亮时发现咱们确实并非大队人马的话,他们随时都可重新攻城,反正,他们在退走时也会把城门之类的全都烧掉的。”
  “所以,你明白了?”
  “如果我们真得被骗了,那就在天亮后再攻回来好了,如果真是那支不到一千人的队伍,那当守城的黑水军已被我们杀伤过半时,他们又能顶什么用了?”
  “只要记得,带着你的人,把北门一路上所有城防都给砸掉,把城门也砍下来烧掉,然后就退走,在北门三里外扎营列阵!”
  “少主明见。”
  在马背上深深一礼,带着一脸的佩服,脱脱打马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金络脑的脸上却又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还有一个理由,是你没有想到的,脱脱。)
  (只要有得选择,我就不想和夏人在街道上战斗啊…)
  “而且,只要有得选择,金络脑应该就不会让决战在街巷上展开。”
  “项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在平原上,骑着马,他们可能就是一支无敌的军队,可除此以外,他们还要学很多东西,金络脑精通夏学,他不会轻易选择那些没法发挥军队长处的战场。”
  “是这样吗?”
  眼睛睁得大大的,云冲波简直什么都说不出来,在这看上去最为直截不过的战斗当中,居然也有如此复杂的考虑存在,在此刻的他而言,是还从没有想到过的东西。
  虽为将子,云东宪却从未教过云冲波阵战之法,是以他对这些东西的所知几乎为零,而之前所牵扯进的数次大战之中,又始终是在别人的棋盘当中冲突,一直缺乏那种自己进行掌握和思考的感觉。
  “这个,就是兵法了,兄弟。”
  大笑着,赵非涯忽然出现,一手揽着云冲波的肩头,笑道:“白刃相见,只是战斗的最后,若将胜利的希望寄托于那地方的话,是绝对不行的。”
  “兵法…”
  喃喃的重复着这对自己还是相当新鲜的名词,云冲波忽然感到了一些羡慕,又有一些好奇,很是想要进入这个赵非涯和萧闻霜似乎都已熟练掌握的世界,很想要也能够象他们一样,拥有能够洞穿及操纵敌方行动的智慧。
  “感兴趣吗?其实好简单的。”
  似是看穿了云冲波的想法,赵非涯奇怪的笑着,道:“说白了,就是遂人心意四字而已.”
  “先设法掌握到对方要什么,然后考虑自己可以满足对方到那一步,这就是兵法,是不是很简单?”
  “就象今天晚上,项人要得是打破宜禾城,要烧粮食,要杀伤黑水兵,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撤离,而咱们这几条都替他们想到了,都给他们留个路走,他们当然就没必要玩命,就算是半信半疑,也会带着怀疑出城,而不是带着怀疑动手。”
  “记着那,兄弟,给人留条退路,人家就不会玩命,兔子蹬鹰…那是实在逃不掉时才会干的事哪!”
  (是吗…)
  心里默默的打着算盘,云冲波却忽然想到一事,问道:“但,若是你不能给人余地,不能留人活路的时候呢?”
  “那,你的兵法又要如何运使了?”
  似是没想到云冲波会突然丢出这样一个问题,赵非涯愣了一下,又见萧闻霜神色也颇意外,方笑道:“那个么,却不大好说了。”
  便大笑着在云冲波肩上重重一拍道:“若要到那种时候,多半是自己也快要没有余地,没有活路的时候了,若大哥有的选择,可真不想在那种境况下去算计什么兵法哪!”
  大笑声中,这个云冲波随口扯出的话题便被带过,两人都将之抛到了九宵云外,便连萧闻霜也没有放在心中。
  …而,当他们再回想起这一刻时,已是多年以后,世异时移。
  …那时候,在灞桥外,长亭边,衰柳迎风,雪迷天地,造物的怒气化作咆哮,将两军人马的吼叫声也都尽数淹没,只有刀槊的交击声,一声响过一声,什么也没法压掉,什么也没法盖住。
  …直到,那时,两人方才同时明白,若到大家都无路可退时,便再没所谓的兵法,再没所谓的智慧,只有如野兽般,让生杀来决定谁的血脉及意志可继续在这大地上传承。
  …说到底,人,原也只是兽的一种罢了。
  外受冲击,内有军令,很快的,赵非涯军已成功的将项人骑兵迫入城内,并在后面展开追击,将他们将北城赶去。
  云冲波却落了单。
  入城时,他冲杀在前,比所有的战士都更勇猛,萧闻霜虽时时在侧,可入城之后,巷弄交错,烟火交织,又有此起彼伏的呼喝,撞击直至惨叫声不住响起,要盯住一个人便没那么容易,方绕过一条巷子,忽地有一队追出来想拣便宜的黑水兵横里杀出,顿时将两人冲散。
  又惊又怒的萧闻霜虽然立刻出手,也不管什么友军不友军,将那些个黑水兵一个个都摔作了滚地葫芦,怎奈云冲波一来骑得是匹赵非涯专为他选的壮马,二来冲锋在前,根本没有留意后方动静,只这耽误片刻,早冲得不见踪影。
  (公子…)
  虽知云冲波现在已非昨日,但兵凶战危,谁敢轻言“无恙”两字?萧闻霜心中大急,争奈此地乃是战场,血火交加,烟雾弥漫,杀声吼的震天价响,人嚎马嘶扯作乱轰轰的一片,云冲波自己又未主动招呼,萧闻霜耳力虽强,却又那里听得出什么动静?
  (而且,公子,他就算发现我不在身边了,也不一定会立刻想要找我吧?)
  奇怪的想法蓦地闪过,虽然立刻就晃着脑袋把它驱出脑外,萧闻霜却还是品味到了那隐隐的一点不安。
  在她而言,身为“不死者”的云冲波逐渐变强,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而在这样的过程当中逐渐开始成长出独立的思想,再不是事事皆与自己一致,那也是应有之义,毕竟,说到“不死者”,那就该是带领指引着太平道向前而非相反的人。
  可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却还是有着一些止以“太平”或是“贪狼”之名没法完全包容的角落,在那里,当看到云冲波渐渐成为背影,渐渐的行向另个方向,却会有难以言明的情绪涌动。
  在现在,这是萧闻霜自己也还没法理解的东西,虽然聪明和优秀,但,不管有着多少的光环和外衣,真实的她,便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而已。
  (唉…)
  轻轻的叹着气,萧闻霜将马转了半个身子,微微的闭着眼,想要努力去锁定出云冲波的方位。
  却,悚然而惊!
  (谁?!)
  猛得一个激灵,萧闻霜蓦地睁开眼睛,一反手,已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火仍在烧,惨叫声仍在继续,刺鼻的血腥味乃至臭味仍然随处可闻,但,当萧闻霜将剑柄握住时,这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了。
  所有的味道都不复存在,声音则似乎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没有了什么意义,一切的颜色也都不见,变作了浓淡不同的黑白色,至于各种有形状的东西,则都只是一些半透明的线条而已…此刻,在萧闻霜的眼中,周围的环境便是如此。
  将自身的法力凝聚之后最大程度的释放,施用这暂时还未定名的法术,萧闻霜便可将周围的“真实”完全掌握,以她此刻的能力来说,足可以将二十步之内的一切细节看清。
  (东边,屋里有四个人,但没有兵器;后方有两队人在战斗,一边七个,一边是九个…)
  快速的扫描着周围的环境,在将各个角落一一确认的同时,萧闻霜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萧闻霜现下所用的法术,其实便是张南巾当初所施的“天眼通”的变化之一,乃是萧闻霜与李冰交手后,受其“白金圣眼”的启发,琢磨而成,针对的却是与法术无关的实体型障碍,即如此刻,当萧闻霜的目光缓缓转动,什么照壁,什么房屋,都变得没了意义,在她面前乖乖敞开,奉献出背后的真相。
  不具攻击力,却是在战场上相当实用的辅助性法术,是萧闻霜在此次入金途中方才修练成功,但因为新成,还不能精确掌握法力使用的缘故,象这样子连续释放,就会使萧闻霜感到有些疲劳,但虽然如此,她却仍然没有将法术收起。
  (没有任何具危险性的东西,连一个强手也没有,但,刚才那是什么?)
  方才,萧闻霜正在希望寻找出云冲波的方位,却忽然感到一束强有力的杀意,如钢针一般介入到自己的意识当中,却一触即走,当萧闻霜悚然的集中注意力时,却再没法找到那杀意的踪迹。
  (谁,刚才到底是谁?)
  焦急的萧闻霜,一半倒不是为了害怕这未知的敌人,而是担忧已经跑得不知去向的云冲波,能够令她也心生畏惧的对手,对此刻的云冲波来说,实在是太过危险。
  (那个感觉,应该不会是项人,就算是金络脑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势,黑水人更不可能,难道说,在这宜禾城中还潜伏着第四方的势力?)
  (还是说,是那个赵非涯?)
  当这时想着的时候,萧闻霜忽地微微一震。
  (这个感觉,是真正的好手,很强的好手!)
  轻轻的马蹄声,出自萧闻霜身后的一条小巷,踏着一种悠然的节律,慢慢的向萧闻霜接近着。
  (是他?)
  已将身周的一切都纳入自己的“天眼通”以内,萧闻霜转眼间已搞清楚了来人的身份,亦辨别出他并非那强劲杀意的源头,正预备将法术收回,打个招呼便速去寻找云冲波,心中却忽然一动。
  随后,有奇怪的笑意出现在她唇边,一闪而逝。
  策马前行,赵非涯感到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在什么地方。
  这是一条窄黑的小巷,空无一人,只有几具残缺尸首提示着适才的战斗,赵非涯独策马于此,身边没有一个部下,神色也似有些疲惫。
  (云兄弟跑得还真快,居然已经瞧不见他了…)
  虽然在面对流风时口称是要“利用”云冲波,但,事实上,赵非涯确也对云冲波有一些欣赏,在内心中,他此刻已将之视作一个“兄弟”来看待。
  走得不急不忙,赵非涯并没有特别作什么防备,视“战场”比“家”更为可亲,他原就无畏于这种地方,更何况,虽然隔着一条巷子,他亦可听见萧闻霜暴怒下的清场。
  (文武双全,太平道的大将真是厉害,九经摧残也能令这样的人才保有忠诚,这样的力量,早就应该和他们合作了…)
  边想边走,直到将要走出那巷口中,赵非涯忽地一个激灵,将马勒住,右手已握在槊柄上。
  (这个…居然是杀气?!)
  (什么人?!)
  惊疑交加,那理由与萧闻霜先前的理由相近:虽然对项人的军队给予充分重视,却不认为那军队中会有什么可以威胁到自己的高手,换言之,赵非涯根本便未有准备今夜要在“武”的层面上与人较量。
  (刚刚明明还听到那姓萧的在动手,突然间就没了动静,反变作这般浓冽的杀气,是走了,还是已倒下了…)
  以二指压在马颈上,使之不会发出任何的动静,赵非涯张开嘴,无声却深深的呼吸着。
  (这个杀气,是充满敌意和警惕的,而且,我连退都不能退了…)
  只觉得喉头一阵阵的干涩,背上也开始有了泌湿的感觉,赵非涯喉头上下滚动了几下,将金槊自钩上缓缓提起,双手握住。
  (如此浓烈,而且竟然如同活物一样在四下窥探着,捕捉着,这到底是什么人在…)
  虽然只是一人一马的静立在黑巷当中,赵非涯却不自由主将一身功力也都运起,若不如此,便觉得没法正面那虽然无形无踪,却又似乎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滔滔杀气。
  糟糕的是,慢慢的,那杀气竟似找到了赵非涯的所在,翻翻滚滚,向他缠绕了过来,并且,在这过程中,那杀气仍在不住的增强,似是没有尽头一样。
  (竟然可以这个样子的不住提升杀气,竟然就好象飞向天空的龙,不,应该说是与龙一起升往天空,将化作暴雨甚至是冰雹降下的大泽之水…)
  努力辨别着杀气的变化,想从中多获取一些信息,同时,赵非涯更感到自己的每一块肌肉也都绷紧起来,身为武者的本性,正在他的心中疯狂吼叫,要他提槊攻出,去正面碰撞一下这杀气的主人。
  (小小的宜禾城中,居然会有这样子的人物!)
  当发现那杀气的增扬已超过了自己的估计时,赵非涯不由感到震颤,而,亦就是这时,他忽又感到,那杀气蓦地消失了!
  (糟糕!)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赵非涯双臂同时发力,猛然握住金槊,摆出个进手架势,亦就是此时,消失的杀气蓦地重现,却已比方才强出了十倍以上,竟如有形的大海怒潮一般,汹汹卷至!
  (终于发现我了吗?!)
  知道这次杀气的突然强化只是因为对手已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缘故,赵非涯反而放下了心,暴喝一声,双腿用力一夹,那马长嘶奔出的同时,金槊已然捅出!
  同时间,亦有寒光大作!
  一剑光寒,自正中劈下,正斩在金槊头上,只听得如雷震声一阵巨响,周围地上小些的石子也都被剑槊撞击鼓起的劲风吹的乱飞出去。
  一招交击,赵非涯已看清对手,急急收槊,带一点愕然的道:“是萧先生?”
  “赵将军?”
  脸上挂着一点儿歉意,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萧闻霜信手将已震至碎烂的剑丢了,拱手道:“在下失礼了。”
  既是误会,当然一句便能说清,在告诉赵非涯适才自己的判断之后,萧闻霜更不耽误,打马而走,寻云冲波去也,赵非涯立原地,目注他远去的背影,神色却很复杂。
  (果然,丫头说的对,他对朝廷的执念已没法消除,要结好云兄弟,也许真的要排除掉他才行…)
  打马而去,萧闻霜的心情同时复杂,适才,她原是刻意以杀气向赵非涯挑衅,更诱逼他主动出手,想要以此来试一试他的深浅,为了不想反而被人看破自己武功的来历,她的出手极为单纯,没有使用任何的技巧及法术,只是单纯以第八级初阶的力量一剑斩下而已。
  却,有许多意外。
  其一:本意只是想试一试赵非涯的力量,可在出手时,萧闻霜却忽然有怒气涌动,一想到他乃是禁军将领,肩负帝者密令,便不由得当真杀意涌动,一剑出手,竟又加了几分狠辣。
  (刚才,出手时,我是真得想杀他…)
  轻轻按着自己的额头,萧闻霜对自己有些失望:至少,在这种时候,赵非涯杀不得,亦伤不得,明知这一点的她,却仍然几乎不能自控,自然会令一向以冷静刚毅自许的萧闻霜不悦。
  (最糟的是,他恐怕也察觉到了…)
  中指屈起,扣了扣额角,萧闻霜设法让自己轻松一点,左右事情已经发生,发愁也没有办法。
  第二个意外,来自萧闻霜自己,早在云冲波初入金州时,她便已有第八级力量在身,此后经重伤,废功,传功,奔逃许多事情,力量渐复,更开始慢慢领悟到了何为“完全境界”,但在力量的强度上却始终没有增益,一直也停留在第八级初阶那地方,但,刚才全力一斩时,她却惊觉到:在自己因一恍惚而暂驰心意,将杀意无保留的灌注入剑上时,那挥出的力量竟赫然的超过了自己的估计,翻滚涌动,令自己几乎对掌中长剑失去控制,直到与赵非涯硬撼一下,方才借他的反攻之力收摄心神,将翻腾气血镇住。而之后,在离开赵非涯之后,她便急不可捺的连续数次尝试出手,却再法逼迫出方才的汹涌力量。
  (一直也没法找到突破点的力量,却在这种时候冒出来,难道说…)
  深思无解,萧闻霜只能耸耸肩头,将这件怪事先行寄下。
  此刻,令她最为关注的,并不是自己情绪的短暂失控,也不是自己没道理的一下子变强,而是方才的第三个意外。
  刚才与赵非涯的一击,令她手中的剑完全崩溃,只余下寸许残刃还连在剑柄上,虽然立刻就把那碎剑扔掉,但萧闻霜还是留了些些碎片匿在手中。虽然之前已有感觉,但为了确认,她还是设法留下了这些碎片,来确认自己的判断。
  此刻,在月夜下将手掌摊开,萧闻霜看的清楚,那些粉未已完全凝结,结成了粘土一样的团子,形状似是破烂的蝠翼一样。
  看着这些碎片,萧闻霜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剑槊交击时,那金槊完全没有损伤已令她起疑,而两人功力硬扛住时她更有感觉,除了赵非涯本身的力量之外,别有一股异劲自槊上蹿动,厚重浑然,不唯抵御住了自己的力量,更对之形成干扰,将她的力量克制。
  身为“贪狼”,萧闻霜执掌的乃是九门当中的休门,上按曜星天蓬,司水力,她所精修的亦是水系,法术武学,皆走此路,而依五行生克,制水者土,土系力量对上水系力量,先天便有便宜,这一点,当初与巨门等人喂招时早有经验。
  (但不是他,那个赵非涯是纯粹的武者,没有任何异样,发挥着土系力量将我克制的,是那柄金槊本身…)
  金槊,蝠形,土宿…这个样子的线索,对萧闻霜已经足够。
  (以土为宗,以蝠为征,横江断水,槊指南天…是御天神兵,本命元灵为“女土蝠”的御天神兵“断槊横江”!)
  萧闻霜赵非涯交手的时候,追赶项人的云冲波已突进了很远,已经通过了宜禾城的中部,到达了城北的地区。
  冲在所有人的最前面,又的确有着可以冲锋陷阵的能力,云冲波很顺利的来到了这里,然后…然后发现自己变成了单身一人。
  与他不同,赵非涯的部下便是有着严明纪律的军队,没有他的冒进,亦没有他的力量,他们便在依自己的节奏以所能达至的最安全方式在分路推进,将全城肃清,而以云冲波此刻勉强可以算是“客卿”的身份,他们亦没什么角度能够将他劝阻,这个样子下来,就变成了云冲波一个人兴冲冲的杀进了“敌占区”而不自知。
  发现经已落单,云冲波的第一反应是试着呼唤萧闻霜,虽然他并不懂什么法术,但萧闻霜却有给他一些特制的法符,在这种直线不足一里的范围内,只要将之焚毁,便能令萧闻霜发现。可是,刚刚将法符掏到手中,云冲波的动作却又停住。
  (刚刚落了单,就吓的想叫闻霜了吗?这个样子下去,她可能又会开始看不起我的…)
  一直默默承受着萧闻霜对他的保护及照顾,云冲波固然十分感激,但也会有一些浅浅的不悦,特别是,当他自己开始非常渴望的得到萧闻霜的尊重及平等对待时,这种感觉便更为强烈,纵然在萧闻霜的心中从没有过“看不起他”这样的念头,可当云冲波心中出现“执着”时,他便会慢慢的将每个细节积累和诠释成自己的观点,虽然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不知不觉中,这样的想法已开始在暗中左右到他的每次决定。
  (再危险,还会比那天被一千多黑水兵在后面追着更危险吗?!)
  为自己鼓一下勇气,云冲波却又不自觉的想到了那天夜里,遇到赵非涯时他说的那一句话:
  “那么说,你倒不如你的这个手下远甚了。”
  一直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明白纵然有了那梦一样没法解释的提升,自己也仍然没法与萧闻霜相比,可是,就算是这样,当赵非涯以着一种非常直接而清楚的态度将这一点说出时,云冲波…他仍然感到了强烈的愤怒,以及,一种很强的受挫感。
  当时,在离开吴起镇时的誓言,不期然的卷回,在云冲波的心中激烈翻滚。
  (我…我要保护她,我一定要比她更强!)
  这样的想着,云冲波不知从那里忽然冒出一股子力气,猛地一踢马腹,向前又冲了出去。
  其实,云冲波并不是一个好的战士,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
  最早在金州时,他便暴露出过“下不了手”的弱点,而直到今天,这一点也没有真正的改变。
  被追赶,被包围,被闪亮的刀剑蔟围在中间时,他也不是不会杀人,事实上,近几日的逃亡和适才的攻战当中,在他手下也累计倒下了几十名黑水兵以及项人,同时,自己也没有付出受伤或是别的什么代价,可,问题在于,他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仅仅…仅仅是因为那些人的力量与他相差太远而已。
  一直以来,虽也经过了许多大场面,可除却当初与袁洪一战乃是发自内心有着“杀”的冲动之外,云冲波便再没有过那种想将别个生命终结的强烈欲望,倒不是认为这一点不好或是想要成为杀人那眨眼那种人物,可是,云冲波…他确实一直有着一种渴望,一种“强”的渴望。
  除力量外,他亦渴望能有看清虚像和分析前景的能力,渴望能有指挥和掌握他人的能力,那种渴望虽说不上炽烈,却也算是焦灼,特别,在赵非涯出现之后,就更是如此。
  (唉,什么时候,我才能成为赵大哥那样的人呢…)
  当日在帝京中的惊鸿一瞥,虽然还时时令萧闻霜心怀疑窦,云冲波却早已不放在心上,甚至,还以为那正是男人所应有的气概及志向,除了偶尔会想一想:“那个白衣服的好象喊赵大哥作‘哥’的,倒没听赵大哥提起过,不过大哥这样的好汉,兄弟当然也是好汉才对…”便不免又有自惭之色。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隐隐似有惨呼之声自前方传来,猛的一惊,反省起此乃战场,已身落单,顿时汗流浃背,边暗骂自己怎地这么胡涂,边握住中手刀柄,轻轻策马,向前驰去。
  他骑术此刻已甚精熟,策马如飞,转眼已奔过数条街巷,方将马步慢下。
  此时项人已退走的七七八八,只少数断后的部队还在城中缠斗,而与他们战斗的也不只是赵非涯的部下,看出来情况有变的黑水兵也有部份重又涌到街上,开始追击这刚刚才给过他们惨重打击的敌人。按说正是乱到一塌胡涂,但云冲波却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不好,一路飞驰,居然连一对厮杀也未看见,只瞧见若干具尸体横在街头巷尾,均是残缺不全,黑水兵和项人都有,纠缠在一处,亦分不清楚。
  (唔,应该就是这里了…)
  一路驰来,云冲波听得惨呼声更不绝耳,却是一声短过一声,一声惨过一声,听得心中暗战的同时,他亦终于循着这惨呼声寻到了这呼声的源头。
  那,是一个黑洞洞的巷口,里面连一丝光也没透出来,根本瞧不出里面有什么。
  就象一只不知属于谁的眼睛,你没法从中看到任何东西,却不知道它是否正是冷冷窥视着你。
  (呼…)
  突然感到很不好受,云冲波勒住马,转了半个圈子,将刀提起到随时都能砍出的高度,将自己的警惕提至最高,盯住了那巷口。
  一路奔来,云冲波听得清楚,那些个惨呼声中虽然偶也有项人声音,却以黑水兵为主,换言之,那个人也许不是项人的人,但…却一定不是黑水这边的人。
  当然也不认为自己算是黑水这边的人,可这种情况下,只要是有心守城的人都不会先把黑水兵杀上一气,所以,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守城”的人。
  (但是,一定好厉害这个人…)
  从刚才开始,云冲波觉得自己至少听到了二十声惨呼,但,每一声都只能持续短短的一下,而且,不会再有第二次出现。
  以云冲波现在已初步踏入第八级境界的力量来说,要对付黑水兵,确实也只如砍瓜切豆一样,若非要以一敌二十的话,他也有信心活到最后,若两造不能共生的话,他自觉也不是不能够将之杀光,但却一定会带上不轻的伤,而要和这尚未谋命的对手一样以如此高效去杀戮的话,云冲波自己明白,是他现在绝没可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是赵大哥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吧?)
  一想到赵非涯,云冲波便不期然又想到那所谓的“兵法”,那令他及感兴趣,却又甚至不知该如何去学的东西。
  (嗯,兵法,如果是赵大哥在这里,面对这样的一条黑巷,不知他会用什么兵法…)
  …云冲波的思路,到此为之。
  风,突然紧了十倍,其中,甚至还带着腥味!
  狂风呼啸,卷着无数的沙砾,象从最深的火狱当中蓦地涌出的绝风一样,自巷口汹涌而出,狠狠的冲击过来,使云冲波连气都喘不过来,连眼都睁不开来!
  如此之大的压力,使云冲波的感官一时间都失去了作用,再不能掌握周围的动向,可是,一种凌驾于口眼鼻耳之上的,他之前从来没有认识过的感觉,却忽然开始疯狂尖叫,向他提醒着身前的危险。
  “呔!”
  一声怒喝,云冲波在什么也没看到的情况下,双手握刀,向着左上方全力撩起,立听“砰”的一声巨响,又听到一声掺着失望及意外的吼叫起于身前,却迅速退后,方松一口气时,忽觉身下座骑一声惨嘶,再站不住的摔落平阳,云冲波急翻身下马时,又觉手上一轻,那朴刀竟然哗然而溃,碎落下来!
  很知道蹈海的价值所在,同时也不想依赖什么,云冲波一直都将之收在身侧,只使用寻常的朴刀对敌,但刀虽平常,灌注上他此时力量便不亚于寻常宝刀,适才冲城时他一马当先,迎者立糜,无论长枪马刀,都是一招挥断,似这样被击的粉碎,若不是对手所用的乃是百炼神兵,便是力量不在其下,正惊忧时,却听对面亦是一阵崩碎声响,顿时放心:“他的刀也碎了。”却已知道对手力量至少不在自己之下。
  那人方才挟腥风出袭,一击而退,风沙尤振,云冲波尚不能看出甚远,只是模模糊糊见着一个人影,正在想着:“那一声吼倒有点熟的,难道在那里听过…”忽地听对面一声断喝,声音中满是惊疑:
  “冲波,是你?!!”
  太平记第十卷结。
  后记
  虽然我更喜欢五和十三,但,十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数字,很完整,可以做为一个循环的出口,向上的。
  前面有说过,太平记正文的篇幅,希望控制在三十六卷上面完成,也就是说,这故事已经写了超过四分之一了。
  四分之一…以此来看,主角的成长确实是慢了一点。
  不过,反正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可以速成的。
  一路走来,云冲波已经经历了很多东西,有很多别人会羡慕的奇遇,邂逅了不止一个的出色女子,当中更有一些因各种理由和他的命运紧紧纠结,虽然他有时侯还是会自卑,可公允的说,他现在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强者,对绝大多数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他才应该是被羡慕的对象。
  力量,身份,出色的女伴…这些东西他现在其实已可以说是拥有,而随着故事的发展,下面也还应该会有更多更好的未来出现。
  但他还是会自卑,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
  因为,那些都不是他。
  云冲波,他姓云,是云东宪的儿子,而别的一些东西,某个大人物血缘上的儿子,某些大人物血缘上的兄弟…等等,那都不是他,那是一些姓别的姓,叫别的名字的人,是一些生来就应该是大人物,要作大事情的人。
  但云冲波不是。
  所以他也不是不死者,因为不死者应该是很强很强的人,是可以帮助,指挥别人的人,是比他强上一千一万倍的人,不死者,应该是一些叫“蹈海”的人,应该是一些有第十级力量,有盖世雄心和绝顶智慧的人…至少,在云冲波的心中,不死者应该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不是不死者,他只是一个穿着名为“不死者”之外套的年轻人。
  无论得到了多少件外套,在最深的地方,他永远是云冲波,是那个冲动,会在不知道别人是谁的情况下就帮助他的山野少年,是那个自信,会捏着两支短镖去试着猎熊的优秀猎户,是那个善良,会在冬天招呼别人去分享他的猎物的邻家男孩。
  在那个环境中,他是自信的,因为他知道他是那小池塘当中的大鱼,可是当他走出檀山时,他开始迷惑。
  他看到了,在海洋中,鱼可以大到什么地步,他也看到了,自己是多小的一条鱼。
  因为穿上了“不死者”这件外套,他得到了重视,发现有许多人会为他而甘心牺牲,那些,都是非常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牺牲,可是,悲哀的是,那些的牺牲,其实与云冲波无关。
  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丑,是美,是大方,是小气,是外向,是腼腆…所有这些可以描述出一个人的细节,张南巾和希夷他们却都不在乎,因为,那反正也没有意义。
  他们只在乎云冲波的身份:不死者的转生,只要确认了这一点,他们就会为他而奋斗,为他而牺牲,而云冲波到底怎样的一个人,他们却并不在乎。
  是善,是恶,是智,是痴,都没有关系,他们就象一群孤臣孽子,在苦苦的等待前朝的某个遗孤,只要确认了他的血缘,便会立刻奉献出他们的忠诚乃至生命。
  这很感人,我承认,但,难道不是很过份吗?
  《赵氏孤儿》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有史书版,有元杂剧版,有伏尔泰版,算是中国古代戏剧当中影响最大的作品之一,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上世纪未看到的一个现代戏剧版。
  这个版本的最后,那个孤儿拒绝了别人要他向他的义父,亦即是杀死了他生父的仇人复仇的要求,他不肯杀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人,也不肯接受这从天而降的仇恨和责任。
  “我本有一个父亲,你们将他夺去了,我本有一个家,你们将它夺去了…那都是你们的事情,我不承认!”
  一个人逡巡在舞台的中央,他带一点绝望的看着血的流淌,看着他不肯接受的现实,他说,我不承认。
  虽然别人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儿子,虽然别人为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可他闭上眼,绝望的挥挥手,说,我不承认。既然你们想要救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人的儿子”,那这个情就该由“那个人”来还,与我无关。
  这不英雄,这不好汉,这甚至可以说是很混蛋,可是,这很真实。
  当别人的奉献不是自己所求的时候,一个人可能会被感动,但很少会感激,亦绝少会被感化,如果那奉献太多,太大,他甚至会厌倦。
  他会感到压抑,感到不服气,会想“我不承认!”。
  …所以,才会有那些背离了他人期待的不死者,有那些闭上眼睛,利用这自己反正也不清楚来头的力量来为自己谋好处,只为自己,再不理随便谁的那些人。
  从张南巾到希夷,云冲波确实被感动了,所以才会说“咱们太平道”,可他并没有被感化,因为他总是会先说“你们太平道。”
  他从未研究过太平道的道义,虽然萧闻霜随时都乐意教给他。
  他一直渴望的是让萧闻霜把他看成“云冲波”,为此他努力的将自己增强,可,那却只让萧闻霜对这个“不死者”寄托上更多的希望。
  这是一个悖论,一个以他们这种相处模式很难取得突破的悖论。而如何将之突破,我现在已有了一个方案,但到底会不会用还没有最后决定。
  不管怎样,我认为以现在的流程而言,云冲波还是没可能获得足够的自信来将那种自卑从心中摒弃出去,也没可能得到足够的决心和认识来将自己完全投入太平道的事业,所以我仍然会这样描写,一直到故事发展到该出现转折的时候。
  下面的一卷内,故事会有激烈而快速的发展,会有很多人出场,也会有很多人退场,用夸张一点的口气说,那应该是“雪崩一样”的剧情,至少,我希望能表达出那样的效果。为此,下面一卷的长度很可能也会有一个突破,但是不是要放上第五章在里面还没有想好。
  但无论如何,在这一卷中一定会把金州的事情结束,已在金州纠结了太久的视角,一定会在这一卷后南移。一直希望正面描写一下青州及松州的风土人情,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为此,我也专门又检索了一些地理及风土志,不过,以出稿的速度上来计,那应该是年底才会用到的资料了。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零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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