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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第52节

  作者有话说:
  1赵是她的姓氏,和宗族里所有人都一样。她字辈从令从人,是和自己的兄弟们一样。只有去掉单人旁的“喜”字,才是独属于她的名字。
  2后半章阿喜视角的心理活动,肯定有歪,因为她本来就是歪苗苗……她个人想法不代表正确答案。
  ? 第65章
  井水泼身,凄寒彻骨,暑气难侵。泼水间隙,张湍才难得有片刻喘息。
  差役站得远,看又一桶水泼下,趁机禀道:“公主,水已经烧热,可以沐浴了。”
  赵令僖踢开水桶,睨向张湍。
  二人默默无言。
  张湍肌肤尽湿,身上水珠乱走,四处滚动汇聚,直至走投无路,颤颤落地。水滴下坠,叮咚叮咚,在院中回响。犹如大雪初晴,檐下冰棱逐渐融化,滴落冰水拍打木廊石阶之音。
  积水逐音泛起的涟漪渐渐平复,她亦逐渐平静。院中暑气似也消退许多。目光扫向张湍,他身上伤口经井水淋过,鲜血渗出即被冲去,除伤处红丝外,遍寻不见血色。她踩上积水,踏过溪流,行向侧院。
  差役跟上前乐呵呵道:“公主,小的特意从近处村落找到名老妪,来伺候公主沐浴更衣。”
  房门前,鸡皮鹤发的老妪正弓腰等候。她瞥见那双探来欲要搀扶她的手皴皱粗糙,甲缝间嵌着经年累月沉积下的黧黑细痕,心生厌恶,当即掩面避开,命人退离。
  差役见状,谨慎上前询问因由。
  她只道:“让他来伺候。”
  差役正低头琢磨,丁渔收扇拍在差役怀中,让他继续为公主打扇送风,自己回到井边,命护卫松开张湍,更要替他擦干水痕。张湍沉默良久,避开丁渔的动作后低声道谢,拾起破烂外衫披上。
  丁渔道:“张大人要不去屋里擦身子,我去找驿丞要套干净衣裳,待会儿就给大人送过去。”见他迟疑,丁渔又道:“张大人不知道,公主刚刚只是发发脾气,实际上刚到驿馆,公主就为大人留了间屋子。现在消了气,这不就命我来放了大人。”
  井寒尚未褪去,暑日又急切照来,冷水热汗融汇,外衫沾之紧贴在身,难受至极。他压下心中一半疑虑,跟随丁渔走到房门前。房门推开,丁渔留在门槛外,半步不进。
  他道:“多谢,有劳。”
  谢其不随己入室,为他留下最后一丝尊严,劳其引路至此,让自己有暂时遮蔽之所。
  随后,他跨过门槛。
  房门骤然合上,他惊然回头。
  锁环碰撞,片刻后,只听咔哒一声,房门落锁。
  不必?????出声发问,薄薄热气水雾漫来,将答案宣于眼前。他蓦然记起,不久之前,那差役正请公主沐浴。
  丁渔诓了他。
  她果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持刀伤她,她怎会放过他?与其被她百般折辱,不妨止于此时此刻,得一个痛快。他如是想着。环视四周,瓶壶摔地可得碎瓷,桌布撕裂可得长绳。碎瓷作刃,长绳悬梁,皆可得一解脱。
  茶壶入手,高高举起,摔出前骤然停住动作。
  他能够一死了之,可即便赵令僖不再迁怒其他人,押送他入京受审的官差却难免要担上办事不利的罪名。他早就被贬入泥潭,已无非是涉足深浅,岂能为躲一时之辱,害了他人性命。
  秋日将至,回京早些,认罪快些,今秋之后,他就能求仁得仁。
  只需等至秋后。
  他轻轻放下茶壶。
  内室传来声音:“过来。”
  赵令僖对镜松解发髻,镜中照出的半扇屏风上映有一道人影,张湍站在屏风后。她拿起木梳,语调平和:“过来与我梳发。”
  张湍缓缓绕过屏风,垂首向前,身影入镜。
  人愈发靠近,她怔怔地看,竟觉无措。但凡张湍有一丝一毫不顺从,呵斥责骂,她就能脱口而出,但张湍没有。直到张湍接过木梳,梳齿咬上发丝,她回过神来,抬眼看向镜中。
  张湍在她背后,微微倾身向前以便为她梳发,而他身上衣衫已然湿透。
  恍惚间,似见月下潭中影。
  她猛然回身,梳齿缠发,扯断数根青丝,隐有刺痛。她扶上痛处,抬头看他时,目光扫见他衣衫上绽开一朵红花。是她刻下的字痕渗出鲜血,在衣衫上悄悄晕染。红花有枝,蔓上肩头,攀入耳后,没于发间。
  看到他的双眼黯然无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心中忽然安定。理所应当,若是寻常,他怎会容这一缕头发脱开发冠束缚垂落肩头。
  梳齿间的几根头发随她呼吸在空中飘荡,她将头发缓缓抽出,两指轻捏,示于张湍眼前。
  他举着木梳,纹丝不动。
  她聊有兴致问道:“该当何罪?”
  “请公主治罪。”张湍低声回应,语调平稳,无丝毫忧惧悲愁,好似一具徒有形骸的行尸走肉。
  是先前的责罚终于让他温顺驯服,还是真被抽去魂魄,从此成为木雕泥塑般的活死人?不易分辨。她站起身兀自向浴桶走去:“宽衣。”
  少顷,她在浴桶边站定,此处水雾更浓,如涉云间。屋内静谧无声,仿佛只她一人。直到不久后,一股湿热气息擦过脸颊——他在她身后。怅然若失,转而生怒,他可以长篇大论振振有词,却不能如此这般默不作声,他可以怒不可遏愤然离去,却不该在她背后悄然现身。
  他怎么敢无动于衷?
  他是否已全然不在意她要如何?
  “滚。”她叱骂道,“滚出去。”
  屋内仍旧寂静,她等了许久,回头转身,身后空无一人。他又默不作声地依令离开。她快步向外,看到他正站在外厅门前,额头抵着门扉。
  “怎么不滚出去。”
  她有一霎愉悦,但在扶上门后,心中阴霾再起。
  门被锁住——他不是不走,而是出不去。倘若大门敞开,他必然已经离去。
  “开门。”
  屋外守卫闻声开锁,他静静等着。铜锁刚刚离开锁环,他即动手启开房门,跨过门槛向外行去,离去前,不忘回身行礼。
  门前落有一路蜿蜒水痕,她的目光沿着水路渐渐回收,最终落在门槛上。她抬脚踩在门槛水痕上,垂眸低声轻唤:“来人。”
  丁渔应声上前。
  “谁落的锁?”
  丁渔眼珠微动,遮掩道:“落锁是怕钦犯趁机逃了。”
  “谁落的锁?”语调愈沉,已带有杀意。
  丁渔随手指中一命护卫,当即便道:“是他!”
  “穿足上锁,锁钥熔毁。”
  护卫辩解求饶,她未看一眼,一步一步,踩着渐干水痕,一路向外。至井院,地面尽湿,水痕消失无踪。她未停步,径直向驿站外走去。驿丞忙碌间忽见她孤身在驿站内行走,身旁无人随侍,急急追在旁侧问候。
  “点一百人马,备足弓箭火油,另将张湍带来。”她出了驿站,转眼见有一队护卫在墙边路旁席地而坐,看到她后仓促起身列队。她抬手叫停刚要离去的驿丞:“不必另再点人,就他们。”
  驿站内外,充斥着马匹嘶鸣。
  门外护卫很快列队牵马等候命令,弓箭火油运上板车随于队中,张湍被带到她身侧,两匹红鬃马一同牵到近前。
  她率先上马,扬鞭道:“全员上马,随本宫回山猎狼。”
  话音落,目光移向张湍,他垂首立在马匹旁,神情藏于阴影中。
  她强调道:“你也要去。”
  张湍应声上马,言听计从,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无名怒气攒于心间,她狠狠挥鞭策马,绝尘而去。张湍抬眼望过烟尘,攥紧缰绳,与队伍紧随其后出发。马匹数目有限,随队出发护卫不足五十人,全员驾马,无伤员拖累,较来时速度快了许多。
  饶是如此,至山脚时,已近子夜。队伍刚刚停下,便有一声狼啸回荡在山野间。马蹄微乱,她扯着缰绳下令:“天亮之前,若能见十五只狼首,今日随队者,皆官升三级。”
  夜间山路更难行走,众人点起火把,配发弓箭。百户单独点出五人,护卫在她身侧,余下众人分为四小队呈包围之势入山。她留在山脚,看火光四散入林逐渐远去,后被丛林山势掩盖,放眼所见只余枝叶上镀着的淡淡月光。
  她转头回看张湍,他牵着缰绳,低首垂眸。
  仍旧不为所动。
  她厌恶这种感觉。之前,张湍将她视作流民、视作护卫,她愤怒气恼。如今,他对她看似言听计从,却更使她厌恶恼火。
  他不是心甘情愿地顺从,而是弃之度外的漠视。
  近处丛中,蟋蟀鸣叫不绝于耳,她烦躁气短,旋即夺过一支火把:“进山。”
  山中狼啸适时传来,她驱马循声行去。余下众人愣住,随后急忙驾马追上,张湍望着前方火光,顿了片刻后追赶上前。
  马蹄惊醒林中万物,虫高鸣,鸟振翅,马蹄过处如白日一般热闹。再近前些,她听到箭啸破风,听到低吼呼喊,枝叶摇晃。不知哪队护卫已与野狼遭遇,正围而猎杀,她赶到时,血气已逐风飘散。
  一只幼狼身中数箭,奄奄一息。
  护卫见她赶到,让开位置,任她上前检视卧倒的幼狼。她伸手触到幼狼脖颈伤口,温热的血沾上指腹。幼狼尚有一口气息,试图蹬出狼爪反击,却是徒劳无功,只有一声低沉悲戚的呜咽落入她的耳中。
  “做得好,在场每人赏银百两。”她站起身,“剥了狼皮,留下狼牙,继续搜山围猎。”
  护卫兴奋齐呼:“是!”
  张湍下了马,牵着绳,站在人群之外,只有些微光亮能照在他的身上。
  七支火把。她莫名将与他之间燃烧的火把依次数过,七团火焰,依然照不亮他。他仍旧置身事外,做出她厌恶的模样。
  他怎么能逍遥事外?
  她从护卫手中接过弓箭,搭箭上弦,却张不开弦。拉弦费力,初学亦常磨损手指,她幼时习射艺,仅仅学了两日,此后甚少接触。今到用时,却连弓弦都难拉开。
  护卫自欢喜中醒神,胆战心惊地看着她拉弓。
  弓箭所指方向,正是半身藏于暗处的张湍,此刻却纹丝不动。
  无声对峙间,马匹忽而嘶鸣,高抬马蹄后退。护卫当即取箭,拉满弓弦,对向四周。四周突然亮起团团幽碧之光,几名护卫围在她四周,亮出兵刃:“弓箭手在前退狼,后方火把驱开道路,保护公主后撤。”
  八团碧光,四匹野狼。
  狼群已经围来,低吼着靠近。
  护卫小心翼翼护她向另一侧后退,她不觉惧怕,更无慌乱,若有所思地望向张湍。
  十团火。
  他距离她又远了些,形容愈发模糊难辨。
  一支箭离弦,随之而来的是高亢狼吼,奔袭而来,彻底截断了她与他之间的道路。这些野狼,从头到尾都这般碍事。
  护卫于乱中吹响竹哨,而后护着她向后退去,避开狼群。后撤时,她看到一侧有火光正快速靠近,是哨声唤来的支援。当支援来的火光汇入阵中,她已数不清那里究竟多少团火,更看不清他在何处。
  两队人围猎四只野狼,当是轻而易举才是。
  她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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