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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归处

  直到车子驶进比昂奇先生的居所后,凯萨琳才从纽泽西州的惊惧中回过神来。
  这处宅邸与她记忆中无异,由未经矫饰的原石堆砌而成的米色外墙,砖红屋瓦因雨生青苔而深浅不一,翠绿的藤蔓植物盘据一侧墙面,其中几扇窗沿则有花卉或变色叶植栽,若不是凯萨琳知道这里属于比昂奇家族,她大概会以为这里住着生活相对富裕的普通南欧家庭。
  但这栋温馨、典雅的别墅如今蒙上另一层剑拔弩张的气氛,尼基在大门前短暂的停顿引起凯萨琳向外查看究竟,她诧异得看见持枪哨兵解开大门上那条粗锁链,隔着大门还有几台轿车随着他们驶入广场让出位置。比昂奇的手下们草木皆兵,凯萨琳不确定这阵子的纽约还发生了什么事?这股严阵以待的气势似乎远远超出刺杀柯尔所需的谨慎。
  凯萨琳身处熟悉的车内,坐在比昂奇先生的位置上,他的大衣足以温暖凯萨琳的整副身躯。她将左手紧靠身体,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尼基一把车停好,便下车来到凯萨琳的位置协助开啟车门。
  「已经安全了,摩尔小姐。」尼基柔声安抚道,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提醒了凯萨琳自己仍坐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她抬头迎向尼基的双眼,他也有一对漆黑的眼眸,但却不同于比昂奇先生好似两口深潭的眼睛,尼基的眼神明亮得如同夜空缀满星辰。凯萨琳终于伸手搭上对方的掌心,即便她衣着不整、脂粉未施,优雅的仪态举止已深入骨髓,使她彷若披着华服、准备迎上红毯的光鲜女子,只是她没有勾起以往崔蒂步入大舞厅时的微笑。
  凯萨琳在尼基的守护下沉默进入宅邸,大门还没闔上,一位梳紧金发油头的男子便快步走来。他的发线略高,身穿简单、朴素的毛呢西装,神情有些严肃。凯萨琳没有见过他,但环顾四周警戒的人手,她认识的也只有尼基一人。
  「老闆呢?」金发男子问道,他有着与外表不太相符的低沉声嗓。
  「跟法隆佐一起,那儿事在我离开时还没完。老闆吩咐我先把人带回来。」语毕,金发男子越过尼基的肩膀向凯萨琳看了一眼。
  “人。”凯萨琳注意到这个略嫌简易的单字,她被刻意隐藏了身分。凯萨琳沉默不语,现在不是开口的时候。
  「你那边处理得如何?」尼基回问道。
  「人已经在路上,」金发男子迅速往凯萨琳的方向扫一眼,接着说:「杰克买了红兰姆。」
  尼基点头,拍了拍对方的臂膀后,便继续带着凯萨琳回到二楼的客房休息。
  红兰姆…凯萨琳已经听过足够多的暗语,立刻就能猜到这句话别有深意。有另一个目标被暗杀了,但会是谁?比昂奇先生的计画之庞大令她头疼,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打算?
  她随着尼基来到明亮、整洁的客房,里面简单的摆设使之更显宽敞。凯萨琳未曾在这间宅邸过夜,比昂奇先生总会让尼基─或亲自─将她载回租屋处歇息,她有些好奇得看过四周,最后坐到床沿回望这里唯一让她感到熟悉的人。
  「请您稍等,我派人请医生过来。」尼基亲切地笑了笑,向走廊招来另一名手下,他低声嘱咐一阵,很快又回到客房内待命。
  面对凯萨琳困惑的神色,尼基主动解释道:「要是老闆回来发现我没有守在您身边,他会大发雷霆的。」
  大发雷霆?凯萨琳没有看过比昂奇先生发怒的模样,他甚至没有在凯萨琳面前蹙眉过。比昂奇先生真的会因为这种事情大发雷霆吗?凯萨琳不自觉将脸凑近大衣的衣领处,菸草的气味立刻传进鼻腔。
  「什么时候,尼基?你们什么时候决定要做…这一切?」凯萨琳没有料想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破碎,就像脑中零散、混杂的思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想问清楚的究竟是哪一件事?
  尼基见状,立刻从五斗柜上的玻璃水罐倒水递给凯萨琳,他在凯萨琳低声道谢时微笑,接着才回答:「我们一直都在蒐集证据,任何足以撼动柯尔立足之地的资讯。摩尔小姐应该也时有耳闻吧?」
  凯萨琳点头。在舞厅里是能听见关于比昂奇先生的传闻,两大家族暗自互相较劲不是新鲜事,却是旁观者最乐于嚼舌根的话题。
  「但如果您指的是老闆为何选择这个时机出手,大概就是因为在柯尔的舞厅内与您重逢了吧。」尼基双手交叉于胸前,上半身倚着墙站立,语气则轻松得彷彿凯萨琳应该早就料想到一般。
  「可是委员会没有同意。」凯萨琳神色紧绷,她明白自己应该懂得感激,若非比昂奇先生採取行动,她也许永远不会有摆脱柯尔的一天。可是这代价太高昂了,为了什么?就为了她?
  尼基抿起嘴唇,表情流露出些许惆悵,他看见凯萨琳紧握杯身的指节泛白,甚至防卫得弓起背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隻受创却又不愿他人伸出援手的小猫。又恰逢此时的凯萨琳犯起咳嗽,使尼基看了更加心疼。
  「摩尔小姐觉得太冷了吗?还是您先躺进被窝里让身体快点暖和起来?」尼基边说边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同时拉上窗帘。
  凯萨琳摇头,她摀着嘴又轻咳一阵。尼基从衣橱取出毛毯,覆上她相继从浴袍与大衣露出的双腿。
  「老毛病而已。」凯萨琳解释道。
  尼基接过她手中的水杯,替凯萨琳重新斟满后,转而放到床头柜上。他认真回想后说道:「我不记得摩尔小姐以前有慢性咳嗽的病史。」
  凯萨琳听了愣住。对,唯有柯尔的人认为这是老毛病,因为他们未曾见过火场意外前的她。
  「我的肺在那场火灾里灼伤了。虽然医生说是轻度的,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凯萨琳刻意回避尼基投来的关切目光,她已经习惯那些攸关火灾意外的片段形同过往,时间之久,也失去了再忆起的必要。
  「老闆找过您,摩尔小姐。我们把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翻遍了,医院、疗养院、收容所,甚至是停尸间。老闆也曾经派人监控班杰明的行踪,他花了两年时间想找回您。」
  两年…凯萨琳在脑海中寻找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才刚要回到纽约而已。比昂奇先生煞费苦心得在纽约寻遍她的踪影,然而她当时根本不在这里。她还生气吗?不,她早在比昂奇先生坐上舞厅包厢那张高背木椅时便原谅了他。话说回来,凯萨琳真的生过比昂奇先生的气吗?若是如此,她又为何在这五年来的梦里向比昂奇先生呼求救赎?
  「没有那么简单,尼基。」凯萨琳沉重吐出回应。问题不在这里,不在她与比昂奇先生之间。从来就不是比昂奇先生想要做什么,而是她已经这么做了。
  她不知道褪去崔蒂?杭特身分的自己会是谁,但也绝对不再是凯萨琳?摩尔。
  「…我无意使您不快,请容我致歉,摩尔小姐。」尼基的笑顏收敛了些,但面容仍是亲切、温暖。「我们真的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您。老闆是,我也是。」
  凯萨琳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眼与尼基对望,她露出有些保守的微笑,说:「我也是。」
  他们没有机会在静默中感受到尷尬,尼基派人请来的医生便敲响房门。老医生没有套着医师袍,他甚至连大衣、圆帽都还没来得及脱,就被人请到二楼为凯萨琳看诊。跟在老医生后头还有另一道倩影,她没有随着医生来到床边会诊,而是在门边首先被尼基拦下。
  凯萨琳立刻听见尖锐的细语声,那名女子穿着水蓝色鐘型洋装,同色系的宽大软帽沿下露出精心描绘的红唇,她不甚耐烦得摘下帽子塞进尼基怀里,接着望向凯萨琳的位置,然后睁大了水灵的绿色眼睛。
  “伊莲娜小姐!”凯萨琳愣愣地回望曾经的授课老师,对方摀着胸口,彷彿活见鬼的模样。尼基在她耳边说了些话,伊莲娜才随之缓下神色。与凯萨琳最后一次见到的她相比,现在的伊莲娜看起来更稳重、知性了些。她的金红秀发在脖子后方束起,捲成波浪的发尾拨至胸前,双手覆着款式典雅的白手套,还有两枚闪耀的绿宝石缀在耳垂处,宛若来自上城的优雅女伶。
  「小姐今天哪里感到不适呢?」
  老医生的提问使凯萨琳回神,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拉了椅子坐到凯萨琳面前,敞开的诊疗包落在脚边,上面还放着那顶微磨损的圆帽。
  凯萨琳缓缓从大衣中探出左手,比昂奇先生的领带仍牢牢绑在上头。老医师没有半句询问,默默接过凯萨琳的手臂,首先揭开固定手指用的领带。凯萨琳的食指与中指不仅肿胀,皮肤下还泛着深紫色的瘀血,老医师轻柔移动她的指头,接着露出讚许的表情。
  「里佐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手艺精湛阿。」老医生满意点头,继续拆开凯萨琳前臂的绷带,当伤口完整露出时,老医师转瞬换成忧愁的面容,说:「这伤口有点发炎,而且很深。小姐是被野狗咬伤了吗?」
  卡拉发狂抵抗的景象映入眼帘,凯萨琳选择默不作声。但老医生似乎也不期待得到回应,他自顾自地从医疗包中拿出药品、棉花与各种器具,开始为凯萨琳处理伤口。
  「请问这会留疤吗?」凯萨琳忧心忡忡地问道。
  「如果伤口继续保持清洁,留疤的机率很小。但那两个比较深的洞就不一定了,顶多也是两个浅浅的小圆点,不细看是不会察觉出来的。」老医师安慰道。
  老医师虽然年事已高,双手却仍是稳定、灵敏,他迅速且轻柔得为伤口消毒、上药,并重新缠上乾净绷带。完成后,他又开口询问:「除了这两处伤口,还有其他地方感到不适吗?」
  凯萨琳想到自己被狠踹的腹部,便低头看向痛处,可是…
  「我想这位可人的小姐需要更换适合的衣物,里佐先生。」老医师彷彿明白了凯萨琳的难处,转头向门边的尼基问道。
  不过,应声而动的不是尼基,而是神情恢復冷静的伊莲娜。
  她指使尼基帮忙把凯萨琳刚刚没注意到的两只皮箱搬入房内,其中一只特别被放去浴室。伊莲娜回身以眼神向凯萨琳示意动作,于是她缓缓站起向之走去,当伊莲娜发现她半弯着腰、姿势扭捏时,便迅速来到凯萨琳身旁搀扶。浴室门在两个女人身后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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