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156节
刺得不是黄太师,而是其余大臣们。
毕竟,让病倒了的武将再去搏命,听着就很不是个滋味,很不像话。
一时间,嘀嘀咕咕的议论声起,在偌大的金銮殿里,嗡嗡叠着嗡嗡,几乎震耳。
范太保就站在黄太师边上,垂着眼,挥手企图与黄太师打眼色。
他也没弄明白,分明那日探病回来,黄太师反对永宁侯带病出征。
这种反对,是同僚多年的惺惺相惜。
怎么今日里,忽然间,黄太师改变了想法?
黄太师把范太保的提醒看在眼中,却没有照着他的想法退后半步。
深吸了一口气,忽略掉所有的嘀咕声,黄太师一字一字道:“永宁侯还不能骑马,提不动刀,但他思路清晰,他病的是身体,不是脑子。
南蜀若与西凉联手,在飞门关以及南方诸关口施压,我们大周眼下最需要的,不正是一位能统筹调度整体军务、有威信、有能力的大将吗?
朝中一直都说,永宁侯不是智将,他是一把锐利的刀,但这要看是和谁比。
与那几位天纵之资比,老侯爷输他们比多,但与现在大周能挑出来的比,老侯爷有经验,有威信,他压得住所有地方驻军。
策略上的事,可以与谋士们配合,但一言九鼎,就得是他。
永宁侯是去压阵的,不是去砍砍杀杀。
若是他驻守飞门关内,还要考虑提不提刀,那大周也岌岌可危!”
这一番话,把那些质疑的声音都压下去了。
左右想想,道理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
谁说主帅必须要提刀?
边关现在缺的,也不是提刀的,而是镇场子的。
气势汹汹的永宁侯,不正是这么一人物?
哦。
他现在病着,气势八成也汹汹不了。
不过,老虎病了,还是老虎,真把他当病猫,一爪子拍下来,谁吃得消?
要不然,就让老侯爷去坐镇飞门关,当一尊造像,让各方供着?
讨论之声,又渐渐起了。
其中的想法,已经与先前掉了个头。
皇上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对底下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握在扶手上的手掌也渐渐收紧,成了拳。
这些年,黄太师一直是个很会看眼色的臣子。
今日发的什么疯?
在他表示了不愿意让秦胤去的意思之后,以太师的性子,即便不赞同,也不会再朝会上再说什么。
无论多少想法,太师会在下朝后,进御书房,与他恳切交谈。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朝会上长篇大论!
黄太师这人,口才了得,左右人心一把好手。
看看,也就这么些话,让一大殿的官员改变了想法。
一旦所有人附和起来……
皇上的拳头越握越紧。
官员倒逼君王,呵!
重重咬牙,皇上勉强稳住心绪,叹息道:“太师讲的这些,是有道理,只是,朕舍不得秦爱卿病重出征。开朝时能封公封侯的武帅,如今还在朕身边的,寥寥无几,秦爱卿若再有个万一,朕……”
黄太师闭上眼睛。
谁能舍得?
他难道就能冷眼看曾经气壮山河、一夫当关的秦胤病怏怏去边关辛劳?
谁还不是个老头子?
谁还不知道精力体力从身体里流逝、力不从心是个什么滋味?
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更能体会永宁侯的心境。
睁开眼睛,黄太师抬头,直视皇上,恳切万分:“臣在永宁侯的言语中,看到了一位大周的开朝重臣对尽忠的炙热追求。
以老侯爷的岁数与身体,这一次可能是他能为大周奋战的最后机会了。
若边关一切太平,老侯爷肯定愿意在京中乐呵呵颐养天年,得一个寿终正寝,善始善终。
可是,大军压境,边关告急,他因身体而不能应战,他遗憾又愧疚。
能得胜果,倒也罢了,真损失惨重……”
“损失惨重”四个字,不吉利,很难听。
可谁能说黄太师一味唱衰呢?
就前几天,就这四个字,就在飞门关送达京城的军报上,一笔一划地写在那儿!
第181章 惺惺相惜
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会有可能。
就永宁侯那直脾气,听闻西凉发兵能急得厥过去,真一次次知道战况上的颓势,他能养病?
他养得住才怪!
不能去边关,留京又养不好,那他老人家这些时日做什么?
当热锅上的蚂蚁,看看什么时候把自己烤熟了?
黄太师不管那些议论,继续道:“对武将而言,洒热血是他们的荣耀。
老侯爷对大周忠心耿耿,大周需要他,他也需要去边关燃烧自己。
哪怕最后烧尽了,能拦下西凉与南蜀,便是对他最好的送行。
若是皇上因着舍不得,而不给永宁侯这样的机会,他才会抱憾终身。
秦胤一生为大周征南讨北,立下赫赫战功,这是他该得的奖赏。”
边上,范太保重重抿住了唇。
他的眼眶、嗓子眼,酸涩得厉害。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有了湿意。
不止是他,他也从黄太师的话语里听到了忍耐的哭腔。
范太保想,即便老太师这番声情并茂,有故意夸张的成分,但其中,也一定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
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何黄太师会一改初衷,甚至改变他自己行事的风格,直接在金銮殿上说这些话。
不愿意看永宁侯带病出征是老臣之间的惺惺相惜。
而让老侯爷去,更是惺惺相惜。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便是岁数有些差别,大几岁、小几岁,其实都差不多了。
谁走前,谁走后,都有可能。
指不定他们都活不过最年长的徐太傅呢。
只是,人死了,得死得其所,死得有那么点意思。
正如徐太傅说说的那样,死就死了,但这样,对皇上、对大周有好处吗?
他们都得留下些什么来。
所以,徐太傅一腔报国之心,但他筑墙封门,坚决不迈出来一步。
所以,永宁侯连马背都上不去了,还想着去指挥战局,替大周守住边境,也再锻炼几位后生。
所以,黄太师明知皇上反对,还要坚持为老侯爷争取。
清了清嗓子,范太保亦往侧面迈了一步,恳切道:“老臣以为,太师所言有理,由老侯爷坐镇边关、调度三军,既是他自己的追求,亦是我大周度过这一次战事所必须的。”
董侍郎被黄太师的一席话,说得心中热血滚滚。
他与永宁侯交好,太晓得那倔老头是个什么脾气了。
一时间,什么“轻如鸿毛、重于泰山”、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全在他脑海里翻来滚去。
也顾不上旁的什么,董侍郎想站出去,附和两位老大人,不曾想,他晚了一步,被自己的顶头上峰抢了先。
史尚书先站出去了:“整体调度上,臣汗颜,兵部捉襟见肘,此时确实需要一位有前线领军经验的老将军来统一安排。只在飞门关内统领一番,臣想,老侯爷虽是病体,应当也还吃得消。”
当然,还有更直白的说法。
如今的飞门关,不缺狐狸,在史尚书看来,树上那个就是只狐狸。
狐狸眼下缺少的,是那只能让他借威的老虎。
没有老虎在后头趴着,狐假虎威还怎么达成?
他们把老虎送去,不需要老虎舞爪子,就趴在那儿,让人看看那黄黑相间的皮毛,打个呼噜,足以镇场子了。
更何况,永宁侯只是身体不适,思路很清晰,他能发挥的作用也不仅仅是镇场子。
只是这些直白话,看看皇上神色,史尚书忍住了。
上峰既开口,董侍郎也没有再耐着,道:“虽骑不了马,不过从京郊渡口出发,很平稳,到西都换马车,沿着官道走,马车尽量舒适些,抵达飞门关,对老侯爷的负担也没有那么大。”
“如此出行,会不会太慢了?”有人问。
董侍郎道:“日夜行船,河道畅通,夜里比白日还能快些,反倒是陆路,天黑之后,不得不降速甚至休息,长途来看,倒也不会慢许多。”
不过,与先前骑兵阵那样奔驰来比,肯定会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