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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86节

  “五年光阴急如梭,悲叹人生能几何。人情如纸张张薄,施恩从来抱怨多。饱读诗书体面人,薄情寡义太冷漠。不记当年救命恩,法场之上把命夺。冤魂惨惨随风飘,幽冥崎岖难落脚。小人得志却心安,腰金衣紫气自若。可知头上有日月,善恶从来由人作。临危不与人方便,来日必遭恶挫磨。一朝报应勿怨天,老天最会辨黑白。眼前是非皆考验,罪业若满自临祸……”
  歌声凄怆,弦音裂帛,足可动人心魄,再听唱词明明白白是在影射柳邦彦当年对宋强见死不救的无义行径。
  官员们停筷住杯,一齐替柳邦彦尴尬,连那以刻薄人为乐趣的太监也不忍再加嘲讽,讪笑着偷瞟身侧面如死灰的老头子。
  一位姓张的郎中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弹唱者,略带不满地教训:“我们在这里谈笑甚欢,你怎地唱这晦气曲调?换点欢快的吧。”
  宋妙仙笑道:“大人要听欢快的,奴家这儿多的是,您请听来。”
  她重调丝弦,以《绿腰》调唱起一首活泼明快的曲子,旋律是喜庆了,歌词仍很冲:
  “休将奸邪昧神明,祸福如同影相随。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成日念之乎者也,不如多行几桩好事。遇事求神拜佛,却从不管他人的死活。你再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当心菩萨也要发火。说你个不积阴德,怎配吃那善果……”
  那张郎中被迫再次叫停,责备:“你这曲子怎么唱得像在骂人呢?听着好不刺耳。”
  宋妙仙辩解:“大人误会了,这是时下流行的《劝善歌》,歌词是安国寺的高僧写的,不信佛的人没事听一听也能消业避灾呢。”
  柳邦彦似坐在火山口上,再多挨一刻就会被烧成黑灰,借口头疼胸闷向众人道了“失陪”。
  人们知他无地自处,并未挽留,也不忍让宋妙仙陪酒,等柳邦彦走后便打发她去了。
  柳邦彦明白今天的屈辱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中,躲在内书房里气愤垂泪,又生出辞官还乡的强烈愿望。
  这想法只能做台风迅猛一时,上次与长子次子商议致仕,他二人回信中百般哭劝挽留。说这几年仕途坎坷,俸禄进项还不够孝敬上官讨好同僚,一直挖肉补疮苦苦支应,就盼着能再往上走走,早日脱离夹板气。父亲在京里任高官,上司还肯给他们三分薄面,若离了这层依靠,不知还要受多少苦。
  柳家的香火最要紧,儿子们就是柳邦彦的命根,为着他们的前途他连老命都豁得出去,遑论尊严?
  枯坐着生了一场闷气,仍劝自己宽心忍耐。
  不久,范慧娘领着柳竹秋来了。
  女儿离家出走近一个月,柳邦彦对她的愤恨已多半转为牵挂,现下心情郁闷更懒得同她算账,听说她是回来认错的,只想尽快修和,等她磕头赔罪便命她起来。
  范慧娘替父女俩说和,帮柳竹秋理着衣裙说:“你不在这段时间,你爹吃饭都没胃口,看看,都瘦了一大圈了。”
  又对丈夫说:“阿秋也瘦了,瞧这胳膊和手,快成皮包骨头了。我知道老三家的厨子手艺不行,做的菜肯定不合她口味,待会儿去让厨房炖点海参燕窝,给你们爷俩好好补补。”
  柳邦彦端详女儿,是比过去清减了,想来定是为柳丹的官司操心所致,迟疑一阵问:“秋蕙母子还好吗?”
  随后问起官司进展。
  柳竹秋就想跟他谈这事,隐蔽发招:“全靠那温孝廉鼎力相助,圣上已批准让贾栋偿命了,只是目前还缺少实证证明他剽窃的文章是温如做的,不好帮温如恢复功名。”
  范慧娘忍不住问:“我听说那温霄寒为打赢这场官司连命都不要了,他几时跟柳丹结拜的?怎么对他这么好?”
  柳竹秋瞥了瞥父亲,向继母解释:“听说是三哥介绍他们认识的,温孝廉很欣赏温如的才华,本身又跟贾栋有仇,义愤加私怨才会奋不顾身。”
  “他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去敲登闻鼓,我只是听人说起就唬得心口直跳呢。”
  “太太也听说了?”
  “是啊,那么大的事,京里早传遍了。你们听到的肯定更多吧。”
  “嗯,外面是有很多人议论,不光有夸温孝廉的,还有骂咱们家的。”
  说者有心,听者着急,范慧娘忙问:“他们干嘛骂我们家?”
  柳竹秋知道父亲在等说明,有意沉默,在范慧娘催促下方郁郁道:“外面不少人知道温如原是柳家的家奴,现在还在替我们打理产业。按说他有事,最该出面的是我们。外人只见温孝廉替温如上下奔走,而柳家纹丝不动,就说我们还不如家里的房客重情义,还说……”
  她猝然住口,范慧娘欲追问,见她眼珠朝丈夫一方转动,明白那些非议定是针对柳邦彦的,便不敢吱声。
  柳邦彦知道他已是世人眼里的自私小人,已猜出柳竹秋未出口的话,结合今天在蓬莱馆的经历,再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对妻子说:“你不是要让厨房加菜吗?那就去吧。”
  范慧娘知他要与柳竹秋谈话,识趣地走了。
  父女俩一坐一立,木然无语,内心都似沙场点兵,人喊马嘶。
  柳邦彦踌躇多时,终于拔开锈死的刀鞘,试探问道:“只要有人能证明文章是柳丹写的,就给他恢复功名,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知道宋妙仙的激将法奏效了,柳竹秋藏好雀喜,默默点头。
  她看到父亲脸上的皱纹里,良知与怯懦正上演鏖战,暗中焦急地为他鼓劲。
  又过了好一会儿,柳邦彦总算下定决心,长长一叹后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沉声表态:“明天我去公堂替柳丹作证吧。”
  柳竹秋像协助他打出了大胜仗,欣然怒放地上前跪在他膝边。
  “老爷真想通了?”
  柳邦彦无奈皱眉:“官司就差这定音捶了,我再怎么说都得帮柳丹一把,不然老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也不好受呀。”
  柳竹秋笑着抓住他的手:“有您的证词就万无一失了。”
  柳邦彦苦笑:“你太天真了,柳丹原是家里的奴仆,我只靠嘴说人家也会怀疑我这个故主在偏袒他。”
  “那老爷有何高见?”
  “唉,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那次拿到柳丹的试卷,我以为他一定会中举,就想把那些文章放到《闾望集》里。第二天就送去崇明书局制版了,现在还没顾上撤回来。”
  诗书之家时兴将家庭成员的文学作品编撰成书册出版,用做赠人、发售、留念。
  柳邦彦去年开始整理他和四个子女的手稿,想编一本文集,名字都取好了,叫做《闾望集》。
  集册中有一个目录是专门收录八股文的,他想柳丹也算家中子系,加入他中举的文章既有纪念价值,对外展示时也更光彩,便做主收录了他的试卷。
  崇明书局乃官营书坊,柳邦彦选的是雕版印刷,工匠接活儿都会在薄册上登记取得原稿的日期,以此为凭,即可证明贾栋所窃文章的原作者是柳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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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案情彻底明朗, 贾栋科举舞弊、买、凶、杀害柳丹,依律判处斩立决。
  田真杀人抛尸,判处斩监后。
  胡洋等人协助贾栋剽窃他人试卷, 判处绞监候。
  贡院学官收受贿赂协同主犯伪造柳丹试卷, 均削职流放。
  饶忠林等人做伪证, 革去功名, 终生不得参加科举。
  牛敦厚办案不力,坏法枉判,本应革职查办。庆德帝念在他是受圣意左右才如此,法外施恩将他贬去山西做县丞。
  贾栋被绑缚刑场那天,百姓夹道观看, 用臭鸡蛋烂菜叶招呼他。
  柳竹秋和宋妙仙也前去为仇家送行。
  她二人站在道旁的楼阁上目睹囚车经过。
  贾栋抬眼瞧见她们, 瞋目裂眦,发了疯地大骂:“温霄寒, 你和你的□□姘头都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那恶犬穷途的情状令宋妙仙十分解恨, 笑对柳竹秋:“妹妹,谢谢你替我报了仇。”
  柳竹秋望着贾栋轻蔑叹息:“我在顺天府大牢时,这厮就住在隔壁囚室,每晚同狱卒们大肆吃喝,还请歌姬来弹琴唱曲, 有意向我示威。那时他肯定做梦都没想过会有今天。”
  宋妙仙冷笑:“这就叫王法可欺,天道难赎, 凡是恶人最终都难有好下场。”
  她透过贾栋的报应获得极大鼓励, 相信大仇得报的日子不会太遥远了。
  人们见贾栋人头落地, 没有忘记他的老子贾令策, 都知道他才是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
  庆德帝命人追查他纵子行凶, 私自倒卖王气之地等罪行。
  嗅觉灵敏的官员预感首辅要倒台了, 有仇的趁机报仇,无仇的落井下石,不出数日揭发检举贾令策的奏章堆积如山,来了个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庆德帝对贾令策的为人有着清晰了解,知道他是个标准的奸臣。
  皇帝嘴上厌恶奸佞,其实一刻也离不开他们,没有奸佞牵制清流,帝位就坐不稳当。
  他把奸臣当枪使,不会投入感情,枪头钝了,枪身折了,便立即更新换代。
  如今贾令策已不中留,庆德帝正好把过去那些由自己主导衍生的错事一股脑推给他,物尽其用地将之当成抹布,擦净面上的污垢,手上的鲜血,这样臣民不仅不计前嫌,还会衷心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贾令策被抄家流放琼州的消息传出,举国欢庆,京城里众多店铺为此张灯结彩,减价酬宾。
  以前贾令策忌惮人言,听说老百姓背地里骂他奸相,便严令禁止上演这类戏曲评弹。
  而今贼人滚蛋,民众自要大演特演。那几天各大戏班各路艺人百花齐放,变着方表演鞭挞古今奸相的戏文段子。
  从赵高、李林甫、杨国忠骂到蔡京、秦桧、贾似道,尤其是贾似道因与贾令策同姓,出场次数最多。
  有人嫌指桑骂槐不够,想出更绝的泄愤渠道。
  说贾字与“甲”同音,可解做龟甲,又因龟甲可制作成龟苓膏食用,吃这个相当于生啖奸臣。于是龟苓膏一跃成为京城最受欢迎的美食,往常吃不惯的也会去尝一尝,解解恨。
  温霄寒无疑是扳倒贾令策的最大功臣,名声扶摇直上,每天登门送礼送匾,求字求画的纷至沓来。
  柳竹秋被缠得回不了家,果断在大门外挂出“养病谢客”的牌子。
  文小青见尘埃落定,准备带骆仇回周坎子庄。柳竹秋这些天一直和她假扮夫妻,每天同吃同睡,想等她们母子走后再回柳府。
  是日她让瑞福、春梨、蒋妈准备了一桌宴席,为文小青践行,将秋蕙和柳尧章、白秀英都请来了,可惜为避嫌,独缺了苏韵、萧其臻。
  众人回顾这场官司,悲喜交加,感慨良深,一致赞誉柳竹秋的智勇义气。
  柳竹秋摇头:“此事能成,在座每一位都功不可没。若非秋蕙志心坚决,咬牙承受那数十杖刑,官府根本不会受理案件。没有三哥蒋妈周旋护持,我的身份早被拆穿了。又全靠文娘子和苏韵冒险求情掩护,我才能脱离虎口。说起来,你们都是斗垮奸臣的大英雄。”
  柳尧章忙补充:“还有载驰兄,他出的力可一点不比我们少。”
  柳竹秋笑噱:“用不着你提醒,萧大人的恩惠我早已当面谢过了。”
  秋蕙流泪道:“我起初只想拼死一试,以尽心意,没想到真能成功。温如和公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柳尧章安慰:“朝廷已恢复了温如的解元头衔,还破格授予顺儿童生身份,今后可越过县试,直接考秀才,只要他肯刻苦读书,定能继承温如的遗志。还望你好生抚养他。”
  白秀英提出异议:“秋蕙还年轻,总不能让她下半辈子都孤零零过吧。秋蕙,我已求过太太,今后留你在我家住,你若想改嫁我们也会替你张罗,顺儿由我们照管也是一样的。”
  秋蕙说不想再嫁人,柳竹秋开导:“你跟温如恩爱中分离,感情一时半会儿冷不下来,但将来日子还长,不能把话说太死,一切顺其自然吧。”
  柳尧章长期受妻子和妹妹夹磨,思想已开通,预感秋蕙迟早会改嫁,若嫁去外面,顺儿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若让她带着儿子改嫁,又恐夫家不待见。
  本着早为之所的用心,私下同柳竹秋商量:“瑞福伺候你我一场,我准备等将来你的事了结之后就将他放出去。他只比秋蕙小三岁,人也老实可靠,到时不如把秋蕙配给他,由他来当顺儿的后爹必不会亏待他们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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