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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12节

  曾翠娥向柳竹秋道过殷勤,盯着那偷吃的丫鬟嗔怪:“这不是娇桃妹子屋里的燕儿吗?居然跑到太太眼皮底下偷嘴,真欠□□。”
  张娇桃是梁怀梦所赠三女中姿容最靓丽妖娆的,当初在梁府备受宠爱,若非梁夫人河东狮吼,梁怀梦还舍不得割爱。到了柳家仍秉承过去的骄纵习气,处处都要占着三分强。
  这些柳竹秋离府前就已知晓,早想杀杀她的气焰,免得乱了家中秩序。今日正好打狗警主,正色训斥那燕儿:“偷吃本是小罪,你若当场认了,太太顶多说你两句,可你怕担罪责,宁愿连累这么多无辜者陪你受罚,此等自私不义之举就是大过了。”
  命婆子按住打二十大板。
  燕儿急得叫起来:“我是张姨娘的人,大小姐要打我须得告诉她一声!”
  柳竹秋问婆子:“我离府这些天老爷已把张姑娘收做姨娘了?”
  婆子答:“大小姐莫听她胡说,这是没有的事。”
  柳竹秋冷笑:“我说呢,怎么凭白多出个姨娘家里都不知会我,犯了错不乖乖认罚,还公然撒谎顶撞主人,娇桃姑娘是梁府出来的,我不信她会教出这样的奴才。”
  命婆子们狠狠地打,让众婢在一旁观刑,以儆效尤。
  曾翠娥长期受张娇桃欺压,见对头的奴才挨打,心中好不解气。事后陪柳竹秋去向范慧娘回话,路上继续告状。
  “大小姐不知道,那张娇桃连日作威作福,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受过她的气。最可怜的还是我那小莲妹子,昨日受她诬陷毒打,一只手险些废掉。”
  小莲妹子就是与她和张娇桃同来的徐小莲,年方十七岁,到梁府才半年就被转送到柳家。
  其人内向、文静、寡言少语,当日柳竹秋初见她便猜出是穷苦良民家的女儿,一问果然。
  徐小莲就住在西山脚下的村落,父母种地为生,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这几年年成不好,家里生计艰难,只这个清秀温顺的女儿还值几个钱,便把她卖了换粮,总好过全家一齐饿死。
  徐小莲不懂文墨又缺乏才艺,在梁府就不受待见,到了柳家那张娇桃见她是个软柿子,成天寻着机会揉搓,好给自己立威。昨日她的婢女自称丢了支珠花,硬说是徐小莲的丫鬟偷走的。
  张娇桃亲自带人上门辱骂,徐小莲不过略加辩解,就被她扯住头发撕打,还拔下簪子照她身上戳刺,狠狠一下扎中徐小莲右手背,伤势直透手掌,拔出簪子时喷出的血溅花了窗棂。
  “小莲妹子那样柔脆的人如何禁得住这痛楚,当场疼晕过去。张娇桃跟没事人似的,带着人骂骂咧咧走了。太太得报,赶过去看时也吓坏了,急命人请医救治。晚上老爷知道了,派人去教训张娇桃。那泼妇不仅不认错,还哭天抢地地骂,怨老爷错赖好人,说她在梁府时从没受过这等气,老爷若看她不惯,索性将她还给梁大人,还说一样是做奴婢,在梁府倒还快活些。”
  柳竹秋先不管曾翠娥是否添油加醋,悄悄吩咐春梨几句,派她去与张娇桃计较,自己先去找范慧娘。
  听她抓到偷吃贼,范慧娘很高兴,夸奖一番又骂张娇桃是惹祸精,底下的奴才都不干不净。
  柳竹秋说:“听翠娥姐姐说,昨儿小莲姑娘被娇桃打伤了,我想去看看她。”
  范慧娘叹气:“小莲这孩子老实单柔,被那泼妇伤得鲜血淋漓,看着着实教人心痛。今早伙房到了五只肥鹅,我看了都是三年生的老鹅,叫他们宰了三只,蒸熟预备晚上的酒宴。剩下两只一只送去给你三哥,一只留着炖汤,给你和小莲补补身子。”
  柳竹秋谢过继母,又在曾翠娥陪同下去看望徐小莲。
  徐小莲头绑抹额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人瘦得灯芯似的。见柳竹秋来了挣扎着下床行礼,被她按住。
  “你安心躺好,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柳竹秋直接坐到床沿上,让徐小莲拿出藏在被褥里的右手。只见上面缠着一寸厚的纱布,裹得与纺锤相似,轻轻动一动就疼得她呲呲抽气。
  柳竹秋叮嘱她疗养事项,命人拿大夫开的药方药剂来看。
  “内服的方子倒还使得,但这金疮药成色气味都不好,我屋里有上好的云南三七膏,专治淤血肿痛,待会儿让人送来,你每日早晚涂抹一次,三天就能结疤。”
  徐小莲含泪道谢,接着哀哀告苦:“大小姐,娇桃硬说我的丫鬟偷了她屋里的东西,还说我是赃主,我又找不出证据辩冤,这便如何是好?”
  被诬陷的丫鬟立在床边呜呜痛哭,说情愿以死明志。
  柳竹秋莞尔:“此事我已派人去过问了,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徐小莲等人和柳竹秋不熟,只当是口头宽慰,茶未吃完,春梨笑嘻嘻走来报讯。
  “小姐吩咐的事我都办妥了,那张娇桃这会儿正在那边打滚耍赖呢。”
  小丫鬟脆生生的嗓音里惬意满满,获得柳竹秋首肯后畅快讲述刚才在张娇桃处的经历。
  她按柳竹秋授意去主人的妆奁里取了一支珠花,约范慧娘的亲信陆嬷嬷一道去见张娇桃。骗她说柳竹秋命人搜查徐小莲的居室,找到一支珠花,让她的丫鬟认认是不是丢的那支。
  丫鬟不知有诈,只道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能白捡个便宜,见了珠花就认做是自己的。
  “我见她认了,立刻翻脸说这珠花原是我们小姐的,专门命我拿来试探你。你当是天上掉馅饼,什么昧心的便宜都敢占,可见昨儿赖小莲姑娘的人偷你东西也全是胡说!张娇桃出了丑,就装模作样打那丫鬟。我说小莲姑娘无辜受屈,又被你们打成重伤,我们小姐说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定会禀明夫人,还好人一个公道。张娇桃听了又气又怕,说小姐设计害她,先拿剪刀后爬凳子,做出寻死觅活的样子来。我让陆嬷嬷带人看着她,先来回小姐的话,小姐说该如何处置她们?”
  春梨坦然自诺,全然看笑话的情态。曾翠娥和徐小莲面面相觑,凭这丫鬟的机敏胆大,便可推想其主人的风格秉性。
  曾翠娥赶忙恭维:“到底是大小姐有见识,略施小计就让那泼妇露了馅儿,这下可以给小莲妹妹洗冤雪恨了。只是听说今个儿梁大人要来做客,他以前拿张娇桃当宝贝,要是那泼妇跑去找他告状,叫老爷的脸往哪儿搁?”
  柳竹秋谢她提醒,再去面见范慧娘,建议她派人把张娇桃及其奴婢锁到柴房去,待明日再行发落。
  范慧娘都依了,说她大病初愈不宜操劳,让她快回房歇着,晚些时候再过来一块儿吃饭。
  柳竹秋回到闺房,换上了身常服,春梨收拾行李的功夫,她就坐在梳妆台前修补假胡须。
  这假须在锦云楼被那云杉一把扯脱,幸好当时坏得不严重,宋妙仙用粘胶黏上又给她凑合着用了半日,后来再拆卸就完全散架了,得重新一根根整齐拼好粘接。
  春梨规整完毕,过来接手,趁四下无人请她仔细讲讲今天遇见的那位褚公子。
  柳竹秋没必要向这心腹丫鬟隐瞒,笃定道:“我怀疑,那褚公子就是太子殿下。”
  春梨的樱桃小口足足撑大了三倍,慌忙伸双手捂住,惊疑惧怕兼而有之。
  “小姐莫不是看错了?太子殿下怎会去锦云楼呢?”
  这问题柳竹秋已有了答案,复述前先说些趣闻做开场白:“你没去外面走动,不知道咱们这位太子出了名的活泼好动,平日时常不听辅臣劝阻出宫游幸,有时还扮成平民跑去村民家做客玩耍。虽然没听过有去妓院的先例,但我想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春梨听说太子的形象与想象中相去甚远,小嘴再次大大咧开,溢出一串长笑。
  “这位千岁爷真有意思,他长得那么好看,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哼,我就是看到他的脸才断定他的身份,世间美貌男子虽多,美到令人惊心动魄的却罕见,还有他那种目空一切的高傲气派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二者合一,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柳竹秋回忆那张目若点漆,肤若凝脂,仙气飘飘的俊脸,像满载而归的寻宝人面露得色。
  春梨忍不住打趣:“小姐昨儿还担心太子不似传说中美貌,看了会失望,眼下这般高兴,看来殿下比传说中还好看,才令小姐喜出望外。”
  柳竹秋笑着拧她的嘴,却又毫不忌讳地表达感受。
  “他那种好看不是言语能形容的,叫人见了就挪不开眼睛。我以前还奇怪,老爷和哥哥们还有外面那些臣僚都提到过太子的顽劣事迹,可从没听谁为此抱怨,说他不配做储君。如今可算明白了,他生成那幅模样,我若是他的臣子,单冲那张脸就愿意为他卖命。只要君王肯纳谏,即使蠢得像头猪也能坐稳皇位,把江山交给能臣贤官打理便是。”
  “哈哈,三爷说得没错,小姐私底下口气太吓人,句句都是杀头的话。”
  “我这些想法人人都有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
  主子夷然自若,春梨便不害怕了,道出残留的担忧,不懂太子为何要来寻柳竹秋晦气,又将如何要挟她。
  柳竹秋分析:“我猜他想让我帮他做事,不然干嘛亲自来找我?你家小姐在外是人人称道的才子,很多达官显贵想聘我做幕宾。太子已成年,正需要网络羽翼,储备人才。昨晚我在东华门拦驾,想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事后他派人跟去灵境胡同调查我。那侍卫夜入温霄寒的租房没发现我的人踪。太子得知消息肯定更疑心了,于是今日鱼服前往锦云楼,想从妙仙姐姐处探听我的底细,后面的事情之前都跟你说过了。他知道我是女子,心态可能会有不同,但初衷应该没变,我们五日后还会见面,到时我再找机会探他口风。”
  主仆俩聊完就到了晚饭时间,柳竹秋去范慧娘屋里陪她吃饭。饭菜均已上桌,范慧娘还没来,下人说:“太太去前厅看老爷和客人们吃饭,让大小姐来了先坐。”
  柳竹秋问都来了哪些客人,下人回说:“只有鸿胪寺卿乔大人,刑部右侍郎梁大人,来贺老爷入教春坊2的。”
  柳邦彦年轻时就以学识渊博享誉文坛,近年来官场失意,把更多精力放在治学上,写成了一部《论语新裁》,刊刻出版后反响颇佳。前阵子庆德帝也读到这本书,夸他对《论语》解析透彻,传旨任命他为东宫讲学官,专为太子讲解《论语》。
  教学东宫是项殊荣,同僚们先时已来柳家庆贺过,乔启光和梁怀梦与柳邦彦交道深,今天又特意安排小聚一次。
  这两位是家中常客,聊天话题统共那几样,柳竹秋没兴趣过问,坐下等继母来开饭。
  直等到饭菜热气消退,范慧娘才顶着一脸黑雾回来,满口怒哼哼嘀咕:“气死人了,气死人了,梁怀梦这头老狗真缺了大德了!”
  柳竹秋知道她天真直白,喜怒总形于色,定是在前厅遭遇了恼人事,忙扶她落座,抚着背关问。
  范慧娘心里藏不住事,何况此事还关系柳竹秋的终身,便急着向她预警。
  “我刚才命下人伺候老爷他们用饭,躲在屏风后想听他们对酒菜满不满意,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好立刻让人添补。谁知梁怀梦那老狗张嘴就喷粪,竟然帮乔启光当马泊六3,想撺掇老爷把你嫁给那乔老头做填房。”
  作者有话说:
  1年兄:古代科举考试制度中同榜登科者相互的尊称。
  2魏·晋以来称太子宫为春坊。又称春宫。太子宫所属官署名。
  3马泊六:男女关系的牵线人,贬义。
  第十二章
  方才柳邦彦请客人入席,梁怀梦不等举箸便问他柳竹秋的婚事是否已有着落。
  柳邦彦以为他要给女儿说婆家,老实答没有。
  梁怀梦马上煞有介事说现如今有户好人家,男方在京里做官,品阶高、学问深、名气大,门庭富贵,受万人敬仰,而且颇为欣赏柳竹秋的才学,若能结为连理,定会对她宠爱备至。
  柳邦彦听说有此等好事,惊喜交集,忙问对方是谁。
  梁怀梦指着坐上席的乔启光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柳邦彦寻思座师没有当官的子侄,再料不到梁怀梦说的就是他本人,一经点明,面皮都绷紧了。
  那乔启光还大言不惭承认:“当下的年轻一辈庸俗识浅,不知古今的旷世奇才都是佻达落拓,放诞不羁的。老夫品鉴过无数女子,没一个似令爱这般锦心绣肠,若因世人一点迂陋偏见,致使珠沉璧碎,岂不辜负了上天造物的巧思?须得有个眼光见识都精微独到的人去发掘她,长期精心呵护,善加雕琢,假以时日定能令她光彩焕然,成为蔡文姬、李易安那样青史留名的女大家。”
  他避重就轻不提自己年近古稀,比柳邦彦还大十岁,上一任老婆才死了两个月不到,把一段恶毒妄念美化得冠冕堂皇,其无德无耻令柳邦彦震愕难言。
  梁怀梦积极帮腔:“女大不中留,令爱年岁已长,再不寻个归宿,于己于家都不利。我们都知道去非1兄爱女如命,送她远嫁或是嫁给不相识的人,你必不放心。但以老师的胸襟气度,地位学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柳邦彦不能伤他们的颜面,只好拿自己是乔启光的门生,做翁婿恐尊卑颠倒来婉辞。
  乔启光竟不知耻地开导:“去非,你我都是读书人,当知礼有大小之分。日后你真心敬我,把我当老师而非女婿,我也真心敬你,把你当丈人而非学生,那双方都算全了礼数,又何必拘泥于称谓呢?”
  梁怀梦吃准柳邦彦脾气葸懦,进一步挑明:“你莫要嫌子牙2老,依我看老师身体健朗,活到百岁不成问题。而且年纪大的男人更知冷知热,温存体贴,你就是找个潘安宋玉一样的年轻后生,也只是中看不中用,断不会把令爱当成女儿来疼爱。”
  柳邦彦左支右绌,推说:“容我与拙荆商议再做答复。”
  梁怀梦嗔怪:“尊阃3又不是令爱的生母,你做父亲的拿主意便是,何须问人?”
  柳邦彦冒汗赔笑:“小女虽非拙荆所出,但拙荆多年来为她付出的心血不可谓不深,婚事上若不征询她的意见,恐令其寒心。”
  范慧娘听到这里再站不住了,暗骂乔启光狼心狗行,黄土埋半截了还想祸害年轻姑娘。更恨梁怀梦丧心病狂,前日硬送柳邦彦婢女,致使祸水东引,今日又变本加厉为老匹夫做媒,逼讨自家的宝贝闺女,真不知世间还有无耻事。只盼天上滚下个炸雷,轰死这对狗东西。
  柳竹秋城府深,闻讯后比继母火大一万倍,却仍淡然劝慰:“两位大人糊涂,但我想老爷还不至于陪他们糊涂,他既说要与太太商量,想来也不愿意,回头拟个说辞拒绝便是。”
  范慧娘忧恼:“老爷耳根软,又好面子,我怕他真被人拿捏住。阿秋,这事你得早做提防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不急在这一时。”
  柳竹秋冷静得像是局外人,借口小解,领春梨回到闺房,以温霄寒的名义写了封短信,封缄好交给她。
  “你就说替我取东西,马上坐车去灵境胡同,到了那儿把这封信交给瑞福,让他快马送去给锦衣卫北镇抚使张鲁生。”
  她的隐忍因时而定,有机会报复断不会往自个儿心坎上插刀,这便要叫前厅那两条老狗尝尝硬骨头的滋味。
  范慧娘听说春梨去柳尧章家取柳竹秋没看完的书,做梦都想不到是去替她调兵遣将的。母女俩吃完饭,用过茶点,一起去后花园散步时春梨回来了。
  柳竹秋知事情办妥了,对范慧娘说:“三嫂送了我两块衣料,我想做两条裙子,太太若有空请帮我看看该裁什么样式好。”
  范慧娘欣然同意,一起到她房里对着衣料比划参详,说到高兴时叫人从自己屋里取来一匹锦缎,打算给她裁件比甲,好凑成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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