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金巷 第73节
鲍氏忙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罗氏已突然狠狠咬了要来绑她的婆子一口,钟大娘子正好在近处,见了便也急急上去想帮忙拉开。
鲍氏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也去帮忙的时候,就看见人多手杂间,钟大娘子一个脚下不稳,打着趔趄连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从鲍氏所站的位置,方才那一瞬间更是亲眼看见有个婆子正好撞到了钟大娘子的肚子。
她刚想问对方有没有事,钟大娘子已在站定后立刻又忙着安抚起罗氏来。
鲍氏愕然。
她看了看钟大娘子,又看了眼对方的肚子,若有所思。
沈约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看着放在面前的那本《周易》,脑海里回想起的全是那天沈缙说的那些话,还有对方面色灰败,满身是血的模样。
他知道家里已经布置好了灵堂,他大哥哥的灵堂。
但他一点也不想去,不想听别人说他大哥哥可惜,也不想听别人道些不痛不痒的安慰,更不想假装自己很得体。
他觉得很累,不想和人说话。
书室里静悄悄的,沈约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片寂静中独自待了多久,直到有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传来。
他抬起头,正看见姚之如在那里搬凳子。
两人目光相撞,她似有些尴尬地收回了动作,站定在原地,开口说道:“我在这里坐一坐好不好?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沈约看着她,没有说话。
姚之如又道:“还有蒋哥哥他们都在外面,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喊他们。”
沈约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少顷,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姚之如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隔着门廊果然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那些身影。
蒋修和他的妹妹蒋娇娇,谢暎,还有姚家二郎。
他们并排坐在廊前,背对着他所在的方向,明明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却又好像什么都对他说了。
沈约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姚之如见他久久没说话,也不免有些忐忑,毕竟她是自作主张想坐得离他近些,也不晓得沈约嫌不嫌她烦?
但她莫名觉得,有些话可能他不好同所有人讲出口,但也说不定会想要有人能听一听。
姚之如觉得她很想做那个人,而且她要帮他保密,当然就要离他近些才好。
她正不安地想着,便见沈约回过头朝自己看来。
“谢谢。”他说。
然后他看着她,微顿,又说了句:“谢谢。”
姚之如愣了愣,忙道:“不用谢。”
沈约返身走了回去。
他无声地站定,顿了顿,又转过头看向了姚之如。
她正小心地坐在凳子上,很安静,在他抬眼可及的地方。
廊前,蒋娇娇因为太认真想听清楚屋里两个人的对话,整个人都几乎要仰到地上去。
谢暎及时地伸手拉了她一把。
“我好像听见之之说不用谢,”蒋娇娇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这算是做对了吧?”
谢暎亦轻声回道:“应该是。”
反正他那时候是不想见人的。
姚二郎道:“还好如娘不招他烦,不然我真怕进了门被他给赶出来。”
蒋修同意地道:“也只有你妹妹才让他不好意思嫌弃。”
关于让谁去“深入虎穴”这件事,几个人并没有多加讨论,因为除了姚之如之外,其他人都觉得自己不合适。
蒋娇娇和沈约本来就不算有私交,要她去说几句安慰的话不难,可肯定没什么用处;蒋修则是觉得自己不会安慰人,而且他也担心沈约会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至于谢暎,却是自知与沈约并不是那种能说心里话的关系。
姚二郎就更不用说了,估计沈约见到他的脸就会觉得从这张嘴里说不出什么让他舒服的话。
这样看来也就姚之如比较合适,加上她又自述与沈约有些许书友之谊,大家这才一致通过了她的“主动请命”。
安慰的话虽然说了有些苍白,但总不能当真不来安慰。
就像谢暎说的,或许沈约这时候最需要的也是陪伴。
“我们刚才应该表现得很若无其事吧?”蒋修问其他人。
蒋娇娇和姚二郎点点头。
谢暎道:“放心吧,很自然。”
就像不是专门来看望沈约的那样自然。
蒋修颔首,抬眸望着天上阴翳的云团,轻轻叹道:“那就好。”
第82章 心忧
熙宁二十二年,正月初八。
天还未亮,钟大娘子便咳嗽着醒了过来,她缓了缓喉间的不适,开口唤了声“秋容”。
女使秋容很快闻声赶到了床前,燃亮蜡烛,打起了帐帘,问道:“大娘子有何吩咐?”
“什么时辰了?”她问。
秋容迟疑了一下,不答反劝:“大娘子,您身子不适,要不同老太太禀一声今日就不去了吧?而且外面在下雪,冷得很。”
钟大娘子摇了摇头,说道:“不过是一点风寒,无妨。本是我自己要去给阿姑尽孝的,怎好半途而废,若是如此,她只怕更不愿见我们了。”
她刚刚才又做了回噩梦。
梦中仍是那熟悉的场景,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熙宁二十年,距缙哥儿走后才四个月,她假孕的事因为一次意外被戳穿了。
说来也是他们夫妇运气不好,谁能想到那天老太太竟就突然心血来潮,非要请了大夫来福寿堂给她诊脉开补药,她找理由再三婉拒,却立刻引发了老太太的疑心。
钟大娘子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沈老太太当着唐大娘子等人的面,沉着脸勒令她自证孕事真假的情景。
她自然没有办法证明是真,沈老太太一气之下,直接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扔到了她的身上,大喊着让她带着她的假肚子滚出去。
彼时的烫热,难堪,还有羞愧。
足足缠绕了她两年。
自那之后,沈老太太就不再见他们夫妻俩了。
平日里两人去问安自是见不到人,就算是有凑到一起的时候,老太太也只当她是透明,而沈耀宗不肯答应他母亲休了她,自然也再得不到半分好脸。
钟大娘子有心替丈夫挽回母子情分,便主动日日抄经献给老太太,只是两年了,沈老太太的态度却一点松动都没有。
直到年前沈耀宗作为代表回了老家,钟大娘子当天就被沈老太太给叫过去说话了,问她愿不愿意诚心替自己抄些经拿去大相国寺供奉。
钟大娘子受宠若惊,怎可能拒绝?自是满口应下。
但既然是诚心,就有诚心的规矩,她若有半分怠慢,又如何能显得自己虔诚?
钟大娘子一心想借着这次缓和了双方关系,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不适就前功尽弃。
但秋容看在眼里,却很是心疼她,劝道:“只怕是老太太诚心折腾大娘子,不然早不抄晚不抄,怎么偏偏就等二爷离了京城,天气又这么冷的时候让您过去?每日里还要先在廊上站半炷香,手脚都要僵了,进了佛堂又说要苦心志,连炭盆也不能用,您这风寒不就是这么受下的么?”
钟大娘子却更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这都两年了,老太太最生气的时候都没有折腾我,现在又何必呢?说不定是我们努力了两年终是打动了她老人家,所以她才想最后给我一次机会。”
再说她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呢?若是因为怕受折腾就不去了,那丈夫岂不因为她又要夹在中间。
说不定老太太就真要以她不孝不贤为由逼着官人休了她,倘他不从,大约他也要作为不孝子被撵出家门了,一个被家族除了名的子孙又如何能立住脚?
她想想他的处境就觉得心疼,实在不希望事情演变到那样的地步。
“没事,今日你就不陪我去了。”钟大娘子说道。
秋容忙道:“大娘子别误会,我不是怕吃苦,您身边哪能缺了端茶倒水的人呢,再说您本来就还病着。”
她不敢再多说,忙忙遵着对方的意思,服侍了起床梳洗,待用过饭后再准备好了便于服用的药丸子,又带上大娘子喝惯的香茶,便陪着对方出了门。
钟大娘子走到福寿堂院外的时候,天才刚亮,沈云如的女使浅雪正提着温盒在那里等着她。
“钟大娘子,”浅雪一如往日地笑着迎了上来,说道,“大姑娘请您先用过热茶再去忙。”
这虽已不是沈云如第一天来给她送好意,但钟大娘子仍觉心中微暖。
“替我谢过掌珠。”她亦重复着同样的道谢之言。
不远处,有个同样拿着温盒的女使见此情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她一路回到了鲍氏的屋里,将先前所见禀告给了对方知道:“所以娘子送的药茶我就拿回来了。”
鲍氏闻言,微点了点头,叹道:“大姑娘虽目无下尘了些,但倒是个好心的。”
鲍氏的女儿正在她屋里用早饭,听见她娘竟派了人去给钟大娘子送茶,疑惑之余不免感到担忧,说道:“您怎么突然跑去干涉婆婆那边的事?二婶婶是因为什么惹恼她老人家的您又不是不知,这事您也敢掺和。”
鲍氏沉默了一下,说道:“我也是看她日日来受寒,有些同情。”
这话在沈二姐听来,多少觉得她娘明哲保身了半辈子却犯起了糊涂,说道:“往日里也不见您管那么多,再说这事儿大姐姐能去施好心,我们能么?您若有个行差踏错的,到时又有谁能帮您出头?”
“况且我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沈二姐忧虑地道,“万一因此让咱们跟着受了罪可怎么办。”
鲍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末了,只说了句:“知道了。”
正月十四,长达五日的元宵灯节如期而至。
夜幕方初降,整座汴京城已笼罩在了绵延的灯华之中,正可谓“自非贫人,家家设灯”,每年值此时节,游观之盛更可达空前。
蒋娇娇拉着姚之如好不容易挤到了一处卖花灯的摊席前,还没来得及站定,就听对方轻呼了一声,说道:“娇娇,你头上灯球没了。”
蒋娇娇一愣,下意识抬手去摸,果然原来插着灯球的地方已空了,她懊恼地道:“早知就不插在旁边了。”说完,又注意到姚之如的右耳,诧道,“你耳环也少了一只。”
姚之如微惊,摸了摸,无奈笑道:“今夜这街上不知又有多少遣钿坠珥。”
蒋娇娇也笑,说道:“干脆我们也守着等晚些来扫街算了。”
她话音方落,就听见蒋修调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要不要我们来给你们照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