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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26节

  他在榻边坐下,牵过江音晚的纤手,轻轻擦拭,视线淡淡落在江音晚洇红的眼眶。
  良久,裴策低哄般道:“孤既然吃了你的核桃酥,也该礼尚往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么?”
  江音晚眼周浅红如受伤的幼兽,思绪淼惘,不经思索,便摇了摇头。裴策予她的已经太多,她不能更贪心。
  裴策将她鬓边一缕被泪水浸湿的发掖到耳后,耐心道:“只管说便是。”
  江音晚想了想自己和身边亲人,斟酌着弱声问:“我想知道,我的姑母现下如何?”
  裴策面色微凝,倏然寸寸浸染薄凉,嗓音平静漠然:“你是想问江淑妃,还是想问别人?”
  是关心江淑妃,还是其子裴筠?
  江音晚不解其意。她的姑母,指的自然是宫中的江淑妃。姑母自幼待她不薄。可惜自侯府一夜垮塌,她没入教坊,便消息闭塞,不知道姑母是否受到牵连。
  于是如实道:“自然是指淑妃娘娘。”
  裴策视线清寒,审视般凝睇她细微表情,片晌,道:“江淑妃明面上未受定北侯谋反案牵连,却以养病的名义,被暗中禁足于淑景殿,月例供奉一律按才人发放。”
  他在内廷有自己的人手,能够打探消息,补充道:“近日,淑妃却似真的病了,可惜父皇未授意,没有太医敢前去医治。”
  江音晚睁圆了眼,急切地揪住了裴策的袖子:“怎么突然真的病了呢?”
  裴策目光疏凉,淡淡落在那只皎白纤手,沉默一息才开口,嗓音澹然如泉:“许是心病。”
  他没有说,是因为三皇子裴筠在从黔中道返京的路上再次遇刺,摔下悬崖,至今没有音讯。消息传到内廷,江淑妃本就屡受打击,无法再承受丧子的可能,一病不起。
  江音晚只以为是大伯谋反一案之故,用那双雾气弥漫的秋瞳望着裴策,欲言又止。
  裴策睇她一眼,下颌紧绷,面色不豫,还是缓声道:“孤可以让可用的太医前去医治,只是心病还需心药,未必能见起色。”
  心病还需心药。江音晚思忖,姑母因侯府变故而病,见到亲人或许能够宽慰几分。
  她攥着裴策袖子的手紧了紧,袖摆滚边的游鳞暗纹硌在柔嫩掌心,她几度踌躇,终究还是软声央求:“殿下,能带我进宫见姑母一面吗?”
  禁宫岂能随意进出?何况她还是罪女之身。她心中仅有微茫的希望,赶忙补道:“若是会给殿下带来麻烦,便不必了。”
  裴策面色极静,目光却沉如幽潭。她心中总有那么多记挂的人,她父亲,她大伯母,她姑母,她丫鬟……多得让他生气。
  然而他最终缓缓地笑了一下,道:“可以。腊月廿三,阖宫宴饮,你可扮作婢女随孤同往。淑妃不能出席,到时淑景殿一带守卫松懈,孤再安排人支开,你可以去见淑妃一面。”
  裴策看着江音晚露出笑靥,听她软声说“谢谢殿下,音晚感恩不尽”,那双杏眸璨然,如揉了漫天的星子。他浅笑着,漆眸静静,深不见底。
  她心中有那么多人,他再不满,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去笼住她的心。
  也好。裴筠此番恐怕再难活着回来,总该有人告诉她这个消息,绝了她的念想。这个人不该是他,那便让江淑妃来说吧。
  *
  腊月廿三,陛下在含元殿设宴。不同于元旦、冬至的大朝会,小年宫宴,赴宴的多是宗亲贵族。
  含元殿副阶重檐,壮阔巍峨,踞于四丈多高的殿基之上,迈过长长的龙尾阶道(1),殿内煊旷,金碧辉煌。
  皇帝高坐在大殿正中的髹金雕龙椅上,因并非元日、冬至接受朝贺,未着衮冕,仅着平常宴服,赤黄绫袍,九环带,六合靴(2),身上伤口已愈,气度威严锐利。
  皇后坐于其侧,身着钿钗礼衣,繁复发髻饰以十二花钿,和雅浅笑,端的是雍容华贵。
  太子坐于皇帝下首,身侧依次是诸皇子,而嫔妃与公主们则坐于皇后下首,宗亲及女眷皆座次井然。
  裴策冠三梁远游冠,衣绛纱单衣,革带金钩褵和金缕鞶囊(3)衬出他的清贵高华,其下掩着斫金攻玉的凛峻,望之如雪山之巅的谡谡长松。
  他端坐席间,俊目矜然,淡扫过二皇子与四皇子之间空置的席位,见食案上同样陈设了玉箸盤、琉璃杯,心底滑过不好的预感,眸中有寒芒隐现,转瞬散为寻常的清漠。
  这时席间有人起身,向皇帝行礼恭贺,原是皇帝的堂侄,淮平王裴昶。
  裴昶二十五六的年岁,其貌风流俊雅,承袭父爵后,于朝政上疏懒,只在长安做个闲云野鹤的安逸王侯,皇帝也乐见于此,对这个堂侄面色和煦。
  只听他道:“臣恭祝陛下万寿无疆,长享盛世。今日宴饮,臣特献上麋鹿一头,供陛下取用鹿血入酒。”
  皇帝拊掌一笑:“贤侄有心了。”说着,就要唤内侍牵麋鹿入殿。
  皇后笑意微滞,还是温声劝道:“陛下,鹿血入酒虽补身,然而其性猛烈,您龙体方愈,过补之后,反而有损身之患。”
  皇后说得含蓄,实则席间众人都明白,鹿血不但能大补虚损,更是益精血的良药,以其入酒,作用更烈。而过补之后反而损身之说,则因男子饮鹿血酒后往往要纵情声色一番,反而虚耗。
  皇帝正有兴致,听皇后这话,隐隐感到扫兴,觉得她也同那些时常谏言劝诫他修身养性以谋长久的老臣一般,认为他年岁渐长、力不从心。
  皇帝嘴角微垂,按捺下不愉,道:“今日宴饮,君臣尽兴,只饮一回,又有何妨?”
  说着便挥手,让内侍牵鹿上殿,同时点向嫔妃坐席间的一道窈窕身影:“柳昭容,你上前侍酒。”
  柳昭容身穿钿钗礼衣,戴八花钿,闻言袅袅起身一礼,微微上挑的眼尾天然含一段媚态风流,姿态却极恭顺温婉:“臣妾遵旨。”
  皇后雍和笑意不变,双手交叠于身前,长长的鎏金护甲却划过了另一手的手背,留下一道浅红。她还欲再劝,皇帝已经摆手让柳昭容免礼上前。
  柳昭容平身,转向高座,目光滑过宗亲席位时,极短暂地在淮平王身上一缓,不过一瞬,她已柔柔面向帝王,款步上前。
  内侍取刀刺鹿头角间血,接入玉盆之中。血腥气在殿内弥漫,猩红之色,映着洁白润泽的玉,递到柳昭容面前。她纤手执琉璃杯,预备取血入酒,又听得皇帝威严浑厚的嗓音道:
  “今日既然君臣同乐,鹿血酒乃补身良药,诸位卿家都不可少。咱们在外论君臣,在内却是宗亲。太子,你先来。”
  第33章 归  暗流
  灯火煌煌, 巨制铜胎珐琅六方落地灯映上裴策清峻高彻的侧颜,他眼底疏无笑意,嘴角却微牵, 平澹道:“儿臣谢父皇赏赐。”
  为他侍酒的自然不是柳昭容, 而是一名穿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内侍。琉璃杯瑰丽剔透, 酒液盛于其中, 似一汪琥珀。鹿血缓缓滴入,漾起涟漪, 殷红渐染, 最终如小小一方鸽血红翡翠。
  裴策坐得端正高华,懒懒垂眸一瞥, 没什么情绪地伸手接过, 如白玉雕成的指映着瑰丽的红,一口饮尽。
  皇帝拊掌而笑:“怀瑾豪爽!”说罢,从柳昭容莹莹纤手中接过琉璃杯,仰头一饮而尽。又吩咐内侍将鹿血分赏于席间,特特点了一句淮平王:“贤侄所献,自己可不能漏下。”
  柳昭容立于君王身侧,闻言自然地朝着淮平王裴昶的方向一望, 看着他长身玉立, 从内侍手中接过杯盏, 水烟细眉几不可察地一凝。
  她很快收回目光,向皇帝欠身施礼,目不斜视回到自己座位。
  鹿血酒分赏众人,皇帝兴致高昂,拉着诸位皇子各饮了三杯,才让人将重伤的麋鹿撤下。
  血腥气犹在殿中弥漫, 皇帝似有些遗憾地看着二皇子与三皇子间空缺的席位,道:“可惜怀章来迟。”
  怀章,是三皇子裴筠的字。
  来迟。而非不能至。
  席间众人多少听闻了三皇子遇刺坠崖之事,闻言神色各异。
  皇帝派三皇子赴黔中道治灾,看似一种放逐,实际也给了母族垮塌的三皇子一线破局的生机。三皇子党虽不可能再回到鼎盛光景,但总归有转圜余地。
  冬狩之日,二皇子救驾有功。众臣本以为皇帝会借机重用二皇子,结果皇帝伤势过重,以至于太子代为临朝了一段时日,反而让太子巩固了权柄。
  而皇帝醒后,只草草封赏了二皇子黄金千两,良田百顷,并不见重用之势。这让尚未站队的那些世家老臣,都再度掂量了局势,不急于下注。
  本以为离京治灾的三皇子凶多吉少,现在看来,他早已秘密回京,且皇帝知晓此事。或许皇帝有心扶持三皇子,亦未可知。
  朝中更有少数眼明心亮者,能看清自太子羽翼渐丰后,皇帝便有心牵制。
  皇帝生性多疑,三皇子失去母族支持,同时也更易掌控。其才干、声名犹在,朝中追随者未散,若只是作为掣肘储君势力的棋子,不失为上佳之选。
  铜胎掐丝珐琅六方宫灯里,火光无风一晃。太子裴策清漠神情分毫不变,俊眸顺着那轻曳的灯火微微一敛,散漫的,看不出情绪。
  无人看见,桌案所掩处,他随意搭于膝头的手上,拇指所戴白璧松竹纹扳指已出现细碎裂纹。
  不为朝堂,只为他的晚晚。
  恰这时外头太监尖细的唱喝声响起:“三皇子至——”
  乌皮六合靴迈上含元殿前汉白玉砌就的长长龙尾阶。殿外八角琉璃风灯高悬,勾画出一道颀秀清濯的身影。
  随着来人步步上前,殿中众人看清他所戴远游三梁冠,看清那一身皇子服制,绛纱单衣下白裳胜霜,蹀躞金带修束其身,人亦似凝霜拢月,隽润尔雅。
  幢幢灯影映上一副如玉俊容,只是稍显消瘦。裴筠向高座上的皇帝一礼:“儿臣来迟,请父皇责罚。”
  皇帝豪宕一笑:“怀章不必多礼,你于黔中道治理雪灾有功,理当奖赏才是。”
  裴筠谦和垂眸,温声道:“都是分内之事,儿臣不敢居功。”
  殿内气氛看似和睦,席间众人皆挂起笑意,纷纷举杯,或庆贺三皇子平安归来,或称道三皇子为民立功。觥筹交错,其中真假,各人心知。
  一位郡王问起他遇刺坠崖的传言。裴筠轻描淡写,浅笑带过:“在黔中道和返京途中,的确曾两度遇刺,以致耽搁行程。幸而后一次对方略显急切,露出破绽,我有所防备,布出坠崖假象,逃过一劫。”
  皇帝身侧,皇后目含忧切地看向他,缓声道:“看来怀章这一路凶险非常,陛下定要追查出行凶之人。怀章劳顿辛苦,快入座歇息吧。”
  裴筠躬身一礼,笑意温淡:“多谢母后关怀。”而后转身入席。
  路过裴策座席时,脚步微不可察地稍缓。
  裴策一手执杯,一手置于膝头,慢条斯理碾动着拇指上的扳指,面色疏漠自若。
  裴筠终究不偏不转,款步而过,二人无一刹视线交汇。
  他落座于二皇子与四皇子之间。二皇子裴笃侧首,不去看他,似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下一瞬,裴笃察觉到来自高座上皇后的视线,抬头,对上一双端严含笑的眸。
  裴笃不情不愿转回身去,举起琉璃杯,向裴筠道:“恭喜三皇弟,立功而归。”
  裴筠亦举杯,温和有礼:“谢二皇兄。”
  一旁的四皇子裴简,因母妃出身低微的缘故,素来缄默和顺,见裴笃举杯,也双手捧起酒杯来,恭逊道:“三皇兄一路辛劳,便以此薄酒,为皇兄接风。”
  裴筠淡笑颔首,道谢饮下。
  酒过三巡,皇后看席间气氛正酣,向皇帝提道:“臣妾有一堂侄女,乃中书侍郎之女,特为今日宴会排演了舞蹈,愿为众人助兴。”
  皇帝品着杯中佳酿,只觉得不如方才的鹿血酒,宴饮的兴致已见阑珊。对皇后的提议,他大致猜测是为了促成其子裴笃与堂侄女的联姻,无可无不可,随口应道:“那便传她上前一舞。”
  乐人在殿侧调试箜篌的泠泠声响隐约传来。裴筠放下琉璃杯,起身一揖。
  “儿臣返京,尚未拜见母妃。听闻母妃缠绵病榻,儿臣挂心不已,请恕儿臣无心赏舞,先行告退。”
  皇帝听他提起被暗中禁足于淑景殿的江淑妃,放下杯盏,望向自己的三子。其实裴筠与其母容貌气度有五分相似,只是裴筠身上多了男子的萧朗。
  江淑妃虽出身定北侯府武将世家,却不似将门之女的潇洒落拓,倒与其次兄江景行秉性更为接近,浸染了文墨隽雅,沉静温柔。闺名意柔,恰如其分。
  她伴在君侧多年,又协理六宫,素来勤谨得宜。
  或许男人的心理总是微妙矛盾。皇帝十分受用柳昭容将媚与柔结合得恰到好处,但又在心底鄙薄她出身小门小户的媚。
  江淑妃有着纯然的温柔和来自世家大族的端雅,又不似皇后古板,皇帝亦喜爱,却隐隐期待着她磨去高门傲骨后更加的驯顺。
  皇帝敛去随鹿血酒起效而摇曳浮躁的心神,向裴筠随意挥了挥手,道:“去看看你的母妃吧。”
  裴筠行礼告退。
  乐声渐起,十二把凤首箜篌齐奏,琴弦上映出泠泠的光。十二名舞姬石榴裙翻飞,衣香鬓影,众星拱月般迎出一道曼妙娇妍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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