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4节
若木笑道:“没什么,只是在她魂魄里动了点小小的手脚。”
祂手指的动作一听,郗子兰的叫声消停下来,片刻后,若木故技重施,谢汋耳边又传来痛苦的哭叫。
不等谢汋说什么,对面的谢爻已听出端倪,沉声道:“让他停下。”
谢汋向若木道:“停下。”
若木一哂:“先叫谢爻打开护宗大阵,等我们出了重玄地界,她自然就不疼了。”
谢汋能屈能伸:“你先停下,一切都可以商量,你们两个孩子出了重玄又能去哪里?”
若木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与其操这份闲心,倒不如关心关心你的小师妹。”
谢汋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把他们放走,还在试图拖住他们,一边盘算着两全之策,谢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妹的魂魄受折磨,毫不犹豫地关闭了护宗大阵。
夜色中,山峦间千丝万缕的金线和符文轻轻一闪,
若木道:“你们别想耍什么花样,也别想着在背后偷袭,若是我们死了,郗子兰第一个魂飞魄散,不信你大可以试试。”
说罢,他抬脚在龙身上轻轻一踢:“小蛇,走了。”
谢汋站在鹤上,死死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直至应龙变成夜空中一个金色的小点,终究是没敢轻举妄动。
将重玄群峰远远抛在身后,应龙的速度渐渐平稳下来。
冷嫣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小师兄,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若木道:“郗子兰的命捏在我们手上,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
冷嫣由衷佩服:“小师兄会的东西可真多。”
若木先是忍不住得意,随即又觉心口一闷,对郗子兰的魂魄动手脚,用到的咒术何其高深,姬玉京一个十八岁少年哪里会这些,但祂也只能任由她将功劳记在小师兄头上。
祂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算什么。”
冷嫣又问:“小师兄,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若木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能去的地方,两个大活人又不能回归墟,何况她梦里有没有归墟还是两说。
冷嫣见小师兄不吭声,以为自己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处,忙道:“小师兄要是没有想去的地方,我们先去凡间好不好?”
若木还从未去过凡间:“你想去?”
冷嫣轻轻地“嗯”了一声。
若木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你想去凡间哪里?”
冷嫣在凡间只认得一个地方,便是她的家乡,但那个家乡留给她的记忆多是阴冷晦暗的,她并不想去。
若木见她不答,便拍拍应龙的脖颈:“去中州都城。”
凡间虽常被修士们称作下界,其实这个“下”字与其说代表方位,毋宁说是代表地位。人间十八州和清微九州本来是嵌合在一起的,只是彼此之间由阵法屏障相隔,清微界的修士可以穿过屏障进入人间,凡人若是没有修士引领,根本无法穿过屏障进入清微界,大多数凡人终其一生也看不到清微界的存在。
应龙日行数千里,天未亮便到了凡间。
不似三百年后冥妖之祸蜂起,这时候的人间还算清平,中原国度尤其富庶繁华。
天方破晓,城门尚未打开,两人趁着天色昏朦降落在郭城外的山中。
若木将龙影收回幡中,在袖中藏好,然后并肩向城门走去。
晨曦破开灰蒙蒙的云层洒落在宏伟高耸的城楼上,随着一声声雷鸣般的晨鼓,城门訇然打开,等候在城门口的车马、行人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若木和冷嫣本来好好地排着队,一瞬间就被人潮冲散。他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场面,被推挤着往前走,恍恍惚惚地进了城。
待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入横平竖直的街道,两人才发现彼此已经被冲得彼此相隔数丈。
冷嫣一看小师兄,只见他衣带松了,衣襟大敞着,道服挤得皱巴巴的,哪里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模样。
她何曾见过小师兄这么不修边幅的狼狈模样,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有趣,“扑哧”笑出声来。
若木恼羞成怒:“看什么看,你以为自己比我好多少?”
冷嫣低头一看,自己的道服也皱得像咸菜干,衣襟斜敞着,露出里面薄薄的细绢中衣。
她不由红了脸,忙将衣襟掩好,抚了抚散乱的鬓发,抬头望了望宽阔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茫然道:“小师兄,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若木跟着冷嫣几个月,去过的地方也有限,不过总算比这凡人少女多点见识,胸有成竹道:“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替你把药换了。”
冷嫣连夜出逃,又亢奋又紧张,几乎把肩头的伤忘了,经他一提才后知后觉地觉出痛来。
两人一路上问人,终于打听到最近的客店在哪里,进门一打听,整家店里只剩下一间空房。两人想另寻住处,店主人道:“明日上巳,又逢进士探花宴,这城里到处都是附近州县赶来瞧热闹的,两位上别处去也没有空房,不信两位可以去问问,不过回来这间房可就不一定有了。”
一听这话,两人迟疑起来。
店主人目光如炬打量了两人一眼,只见这少年眉宇间一股贵气,不是王孙公子也是高门子弟,而那少女柔弱秀美,却没有那少年一般的通身贵气,心下便对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他也见过不少头脑一热私奔的少年男女,住店时因为脸嫩非要赁两间房,其实看在别人眼里只是欲盖弥彰。
他笑吟吟道:“两位是刚成婚不久结伴来游春的吧?”
谁知那少年立时黑了脸,而那少女则羞得满面彤云,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是师兄妹。”
她忙不迭地解释,那少年的脸色却也不见好,冷哼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块灵石扔在店主人面前:“这间房我们要了。”
店主人眉头一皱,随即笑开:“贵人莫拿小的取乐,这石头虽漂亮,却是不能当银子用的。”
若木眉峰一动,冷嫣知道小师兄一开口绝没有好话,连忙向店主人解释道:“阿伯,我们出门走得急,身上没带银两铜钱,只带了些灵石,这是上品。”
店主人“扑哧”一乐:“姑娘,看你年纪轻轻,生得漂亮,怎么也学人家消遣人呢?上品灵石价值千金,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块,全收在陛下和娘娘们的宝库里呢。”
冷嫣这才知道灵石在凡间太过罕见,一般人从未见过,自然也分辨不出真假。
他这里不收灵石,别处多半也不收,她想了想,从发间拔下玉簪递过去:“阿伯看看这簪子的成色,能抵几日房钱?”
店主人接过来一看,那簪子莹碧翠绿,像是汪着一泓泉水,虽辨认不出材质,却也看得出是好东西,他搓搓手,做出勉强的样子:“罢了,小的看两位也确实是遇上了难处……”
话音未落,若木伸手拦住他的手,从自己发髻上拔下白玉簪往案上一扔:“我这支给你。”
店主人一看那白玉的成色便知自己捡了大便宜,嘴上说着恭维话,将两人领到了房中。
两人走进房间一看,顿时傻了眼,这卧房看着倒还算干净整洁,但是只有巴掌大,两个人呆在里面,一转身都要撞在一起,那卧榻更是狭窄。
冷嫣歉然地看着黑脸的少年,她在仙门十年也没忘记自己小时候在凡间过的苦日子,这对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但小师兄是金贵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呢?
她想了想道:“小师兄,要不我睡外面廊下吧……”
若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冷嫣叫他一凶,便兔子似地一缩,怯生生道:“我去向店家要个铺盖卷子来,铺在榻边……”
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她硬着头皮解释:“被褥铺厚些,比睡在榻上还自在呢……”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简直像是蚊子叫。
若木没好气道:“让你睡地上自己睡床,你当我是什么人?”
冷嫣垂下眼帘:“小师兄是为了我才受这些苦的。”
若木懒得搭理她:“把衣裳脱了。”
冷嫣一惊:“啊?”
若木“啧”了一声:“替你上药!”
三百年后明明挺聪明一个人,小时候怎么这么呆,祂忍不住腹诽。
冷嫣红着脸将衣带解开,脱下道袍,褪下中衣领子,露出左边的肩头,经过一夜奔逃,伤口中渗出的血已经洇红了纱布。
祂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正打算给她重新上药,指尖不经意划过她柔滑如缎的肌肤,一颗心顿时在胸腔里乱跳起来,手一抖,药瓶“铛”一声掉在地上。
少女回过头来:“小师兄,怎么了?”
她这一回头不打紧,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毫无预兆地闯进祂的视野中,若木的脸顿时红得像西天的火烧云,冷嫣回过神来,连忙转过身去,但雪白的脖颈瞬间成了桃花色。
好不容易上完药,两人就像一对煮熟的虾子,偏偏房间狭小,只能傻愣愣地面对面坐着,更添了几分尴尬。
良久,冷嫣没话找话、没事找事道:“小师兄,你的发髻散了,我替你梳梳吧。”
说出这话时,她只想着小师兄这样的世家子起居都有人伺候,大约不会自己梳头,这才任由头发披散着,可话一出口,似乎又不太妥当。
她生怕唐突冒犯了小师兄,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少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冷嫣还愣怔着,小师兄已经背对她坐下。
她回过神来,往腰间一摸,却发现平日收在腰带中的犀角梳不见了,一回想,大约是入城的时候被人潮一挤,不小心遗落了。
她料想小师兄这么讲究的人不愿意用客店的梳子,便用手指代替梳子在他发间耙梳,少年的头发黑亮得好似鸦羽,触手凉滑,如丝缎又似流瀑,让人梳着梳着便有些上瘾。
若木感到少女纤细的手指在他发间轻轻穿梭,一会儿轻扯一下,一会儿指尖轻轻蹭过他的头皮,带来一股酥麻的痒意,简直像是一种温柔的酷刑。
祂的身体越崩越紧,脊背也越挺越直。
就在祂烦躁得像一把抓住那只手时,她终于不再折磨祂,将祂长发拢成一束,仔细地盘成发髻,再用自己的水琉璃簪子绾住。
谁知她一松手,那簪子立时滑脱,绾起的长发又散落下来,忙了半晌全是无用功。
若木叹了口气:“我自己来吧。”原来从小就手笨。
祂只用了片刻便将发髻绾好,冷嫣这才知道原来小师兄是会自己绾发的,而且又快又整齐,手可比她巧多了。
绾好了头发,若木道:“你睡会儿。”
冷嫣道:“小师兄呢?”
若木道:“我去外面打坐。”
冷嫣还想说什么,若木一挑眉道:“叫你睡你就睡。”
少女立即露出兔子似的神情,乖乖地合衣躺到了床榻上。
若木若非见过她后来胆大包天的样子,恐怕真要以为她像看起来一样胆小又乖巧。
祂挑开竹帘走出屋子,从袖子里摸出若米。
小银人不敢在冷嫣面前吭声,生怕惹她怀疑,憋了一路,直到这时才长出一口气:“神尊,奴孤军深入玄冰窟可真是九死一生,幸而不辱使命……”
若木打断喋喋不休的小银人:“你做得很好。”
小银人正想谦虚几句,却被祂一巴掌拍扁,然后左一抻又一拉,将他抻成一张银色的席子铺在地上,盘腿坐下,在乾坤袋里翻翻找找,摸出一支紫玉判官笔和一把短匕,将那匕首当作刻刀,削下一段玉石开始雕刻起来。
冷嫣躺了一会儿,却没有睡着。她恍惚感到昨夜以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景仰倾慕的师尊养大她只是图谋她的躯壳,亲近的小师叔也有两副面孔,其他那些长辈、同门,或许也知情。
想到这些,她却出奇平静,痛是钝钝的,并不尖锐鲜明,好像很多年以前伤口已经长住,只是并未痊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溃烂。她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双眼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来,好像眼泪早在什么时候已经流干了。
她坐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趴在窗沿上往外望,只见庭中杏花开得正盛,一阵风吹过,便如雪片般纷然落下,有一些飘落到木廊上,有几片落在少年的发上、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