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后悔

  待到观若回到萧府之中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时分了。
  或者说也光是夜深。因为无论白日还是夜晚,萧府之中几乎总是安静的,没有分别。
  只有那个院子不是。
  观若下了马,走入府中,朝着那个院子走。
  萧翾还没有休息,院中有歌女的声音,像是还没有结束她的夜宴。
  观若靠在那个院子附近回廊的廊柱上,红梅花还在手中,她无力地仰头望着明月。
  雪已经停下来了,繁云破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
  自从她发觉城门沉闷地关上之后,她再也望不见晏既,便如同战败的士兵一般向着萧宅溃逃。
  酒意上头,加上纵马疾驰,她的心跳快的无以复加,也很快抽去了她身上的力气。
  她从北城归来,哪怕今日之事全然是她们两个人的私事,并没有任何政治意味,她也是要同南城之主萧翾说一说晏既官邸之中的见闻的。
  她靠在冷冰冰的廊柱之上,夺取了它身上的月光,拂落了她身上肩上的雪。
  周围无人,所有的人都被大雪驱赶到了她们自己的屋子里。
  观若静静地听着那个院子之中的歌女为萧翾歌唱,将她的歌声散落于雪夜之中,引伤心人听。
  “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五陵年少浑薄幸,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
  上阕唱完,停了停,才开始唱下阙。
  “归雁行边远字,惊莺舞处离肠。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
  萧翾已经许久没有叫人唱这首《何满子》了。上一次听到,是她们在南郡江陵城萧宅之中的最后一场夜宴。
  绿绮本是相如之琴,《凤求凰》的结局,却也不过是《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而已。
  而这一首《何满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是不是也字字句句,都在唱萧翾的当年?
  观若有些烦躁地将寒英落满的斗篷取下,新起了夜风,她没法再在寒凉的回廊之上呆下去。
  她将那支红梅花随手抛在了雪地里,只能进了那个院子,等着凌波为她向萧翾通报。
  萧翾原本就在等着她,凌波不过才转进屋中,很快便又出来,让观若进门。
  一曲暂毕,珠楼娘子站在一旁,等着丝竹再起,再为萧翾重新歌一遍。还是一样的《何满子》。
  观若坐在萧翾身旁,脊背为她寒凉的手所轻抚,在萧翾身旁再听一遍,心中又更添了几分排解不去的愁怨。
  自到庐江城,裴俶不过在府中住了寥寥几夜而已。
  便是那样的几夜,他也几乎时时都要过来骚扰观若,应当是没有时间,听珠楼娘子诉她的衷情的。
  而这一次他更是干脆叛逃,什么也来不及给在意他的人留下,珠楼娘子憔悴的厉害了。
  便是嗓音,听起来也不如从前那样圆润如东珠了。
  幸而唱这样的曲子,添上对五陵少年薄幸的闺怨,原本也是合时宜的。
  这一遍歌完,萧翾很快摆了摆手,令房中所有的人顷刻间都退了下去。
  她要和观若说话,总是只有她们两人。
  她往这一瞬间人去楼空,空寂下来的厅堂,取过了一旁的酒壶,为观若倒了一杯酒。
  “这里原本是陈氏太夫人所住的院落,这个厅堂,是每日晨昏定省,儿孙满堂。”
  “而我,却不过有满堂的歌女乐伎而已。”
  在雪夜之中飞驰骋许久,观若面上由酒意引发的红潮,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接过金樽,回忆起珠楼娘子所唱的歌词,“难道大人也曾后悔过,不曾‘早嫁王昌’么?”
  这歌曲不过提及早早出嫁成家的邻家女儿,可后来的生活究竟如何,终究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萧翾的性格与心性注定了她没法过这样平凡的人生,任凭谁家女儿欣羡,都不会是萧翾的。
  她听的,不过是曲中的“薄幸”二字而已。
  萧翾听罢,轻轻笑起来,伴随着窗外雪重折竹的声音,“后悔从来无用,无用之人才会后悔。”
  “便嫁王昌又如何,礼教皇权之下,女子永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观若举起酒杯,方才发觉杯中的原来不是玉露酒,而是金风酿。木樨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她一饮而尽。
  “大人不是无用之人,可是方才,到底是发了一点无用的感慨。”
  “若是子孙后辈无能,如陈氏的太夫人一般,满堂儿孙所带来的人生乐趣,恐怕还远不如满堂歌女。”
  萧翾又亲自为观若满了酒,“这话说的不错,倒值得再浮三大白。”
  观若看着她为她倒了酒,慢慢地勾起唇角,“今日欢庆,在北城中也饮了不少的酒,幸而大人体谅,此时便只予我金风酿了。”
  萧翾倚靠在榻上,神情慵懒,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观若的青丝。“是那个人同你喝的酒?”
  观若很干脆的承认了,“的确如此,他准备的是一壶梅花酒,好似比玉露酒要更烈一些。”
  “我从前在伏大人面前饮酒,不过一杯之数,便不省人事了。后来他笑我,酒量不过如他七、八岁之时。”
  她又饮完了杯中酒,不必萧翾动手,她自己添上。
  “而今夜我与他对饮,五五之数,只怕他回想起来,是要觉得惊异的不得了了。”
  萧翾的手指冰凉,穿过观若的发间,也如同是飞琼融化在她发上一般。
  只是飞琼化就的雪水尚且有形,这份凉意却不可捉摸,也时时刻刻都游走在萧翾的身体里,驱不散了。
  “你在我身边的改变岂止这一条,他应当能明白这是好事。”
  观若点了点头,又对萧翾道:“我同他说过那个比喻了。”
  满是苦涩,“我是万丽稚,李媛翊是李夫人。他并没有能够说出什么来。”
  他们的谈话,也就在那时戛然而止。后面的话,都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了。
  萧翾沉默了片刻,“任何的决定,都要自己来下。今夜之后,或许他也会明白你的心意,从而下他的决定了。”
  结束或是继续,仍然是未知之数。她毕竟不是观若,也根本就不了解晏既。
  但他们都不会有什么机会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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