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9节
怒极反笑:“好,真是好啊。”
她上下打量着他,“你仗着有人撑腰,不将我看在眼里,是不是?”他运气好两度救了郑世芳的性命,得倾力引荐,在圣上那儿都露过脸,有了赞语,即便官职仍不算多高,她也奈何不得他。想来他就是仗着这一点。
“殿下言重。”郭素垂眼,语气恭敬。话又一转,“您如此关怀义女,片刻不见便要四处寻找。但亲生女儿身中剧毒,无解药可用,却不曾关切。”
他说话时一直垂着眼,瞧着态度恭敬,话里话外却并不客气。轻轻一啧,低叹道:“倒叫人觉得,善娘子这个义女,才是您的亲生女儿了。”
话音刚落,郭素便抬眼与徐月对视,眸光坦然又冷淡。
徐月仿佛是被他这道税利的目光直探心底,心脏忽地一震,忍不住心虚起来,目光左右游移,转念又想:郭素怎么可能会猜出阿琦复生这种离奇之事?暗骂自己草木皆兵,心渐渐放下来,仍语滞半晌,才僵硬地说:“阿瑜是我的女儿,我自然关心——她还好么?”
郭素充耳未闻般,抬脚要走。
徐月本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谁知他与她擦肩而过时,却微微停顿了一下脚步。
“阿瑜好了,任何人都会好。”郭素轻声道。
“果然你是!”徐月惊怒。
郭素却只是侧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被她误读了,并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
“尚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殿下自便。”
说完便出了门,泰然离去。
郭素一路绕至前院,见窦益失魂落魄地跪在院子当中,身体被麻绳团团捆着,衣冠凌乱,格外狼狈。其父窦晏海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正站在他面前斥责他。
郭素在廊上站定,没有继续向前走。
窦晏海又怒又急的声音清晰可闻:“你去梁家闹什么啊!”
“我只是不想珍合受这样的侮辱。”窦益眼睛红得厉害,说话时还又掉下了一滴泪。因受打击,才几日的工夫他就瘦得双颊微陷。
他与梁四娘梁珍合青梅竹马,自幼两情相悦,马上就要定亲了,没想到梁珍合忽然中毒身亡。出了这样的惨事,他告了假,整日喝酒,浑浑噩噩许多日。
原本总有一日能将这段感情放下。谁知圣上突然下旨,要为死去的皇太孙与梁珍合赐婚,将二人葬在一处,做一对“阴夫妻”。
“什么侮辱?”窦晏海手上拿着家法,在他嘴上一抽,打得窦益嘴里渗血,咬牙低声斥道,“莫要口无遮拦,连累一家人!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知他心中难过,却也不能放纵他闯下大祸。圣上近些年脾气不好,若这些话落进了他的耳朵里,窦益的前程也就废了。
梁珍合与皇太孙配阴婚一事,于礼不合,朝中并非无人劝谏,但都掉了脑袋。
宫中成年的皇子原本有三,即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圣上偏宠已故孝文皇后所生的太子,亲自教导其读书骑射,早早就将储君之位给了他。太子也不负圣上所望,文武皆备,勤勉宽和。可天妒英才,三十余岁便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嫡子舒儿。
皇太孙身体向来很好,也聪慧过人,肖似父亲,很得圣宠,在太子故去后更成了圣上的心尖肉。半月前却生了一场怪病,始终不见好转。御药问题被查出来后,圣上便以为皇太孙是误服了宫里这一批有问题的药材,但斩杀了太医院数名太医,却一直查不出症结所在。
这一场病生生将皇太孙熬死了。圣上悲痛欲绝,已经罢朝数日,除偶尔借郑世芳之口颁下旨意,等闲官员几乎见不到圣面。
听说就是郑世芳向圣上进言,说皇太孙还未娶妻,九泉之下无人相伴,恐怕孤寂。圣上便想要效仿民间,为皇太孙举办“冥婚”。
恰好梁四娘新丧,生前貌美柔顺,与皇太孙八字相合,又有其庶姐梁昭仪从中说和,梁家竟也同意了。圣上当即下旨加封皇太孙为梁州王,梁珍合为王妃,还要亲自主持婚典。
现在外面有传言,圣上为弥补梁家,要为梁家仅剩的小女儿六娘指婚。还听说,是属意胡王升。
死去的心上人要以妻子之名与别人合葬,窦益如何能接受?好在他有些理智,没有直接进宫去闹,换了衣裳梳洗一番,强压愤懑跑去梁家讨说法。
梁家人既然已经接旨,自然不敢“悔婚”,因此与窦益争执起来。窦益势单力薄,撂翻几人后便被一拥而上的梁家下人捆了起来。梁家又派人来窦家请窦晏海过府,接走他胡闹的儿子。
窦益口内生疼,血腥味弥漫舌尖。他默默垂泪,丧气地跪坐在地上,整个人没了半条命一般。
窦晏海心里很不是滋味,将手缓慢地放在儿子头顶,轻轻拍了两下。
“将此事忘了吧。你还年轻,往后还会娶妻生子,不要囿于旧人,伤人伤己啊。”
窦晏海正直却不莽撞。他身负窦家家业,不敢行差踏错。
郭素忆及先太子,心中复杂。
他走下回廊。窦晏海听到脚步声,警觉回头,见是他,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再指责窦益,闭上眼,道:“去祠堂跪着吧,反省过错。”
嫡孙被罚跪了祠堂。老夫人听闻后心疼不已,坐卧难安地几次派人去看,等人从祠堂里放了出来,当即就叫苏音去送了活血化瘀的伤药。
善兰琼失踪的事,徐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苏音倒是知道,可老夫人接连几日心绪起伏过大,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唯恐她知道消息后伤身伤神,几番思量后还是选择瞒了下来。
老夫人那日装病,一早却还是偷偷将善兰琼叫到身边,仔细问了。问过后祖孙二人抱头痛哭。才相认的孙女,若是又出了事,真会要了她的命。
第32章 同游 灯上画了一只抓花球的小猫。……
取血入药之法果真有效, 才过五日,窦瑜身上的毒就慢慢解了。
面色逐渐红润,除了因连日卧床沉睡而越发消瘦的身体暂时还养不回来, 整个人的精神都重回到了健康的状态。
美貌变得锋利许多, 仿佛画中人。
这五日, 她和佰娘都没有走出过这座宅子, 因为外面酷寒不减,连屋子都极少出, 每日都能见到的人只有吕公。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年的风雪数日不停, 莫说城外人畜冻死无数,听说连奉都城内都死了许多人, 还有不少房屋被积雪压倒。二皇子带着军士建棚施粥, 收容受灾的百姓, 民声极好。
朝中开始有大臣试探着进谏, 推举二皇子为新任储君。失去嫡孙的痛不再写在圣上的脸上,这给了大臣们更多劝谏的勇气,只是圣上对此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很快这类折子就堆满了案头。
佰娘没有告诉窦瑜善兰琼就在偏厢住着。郭素来得并不频繁, 有时入夜才冒雪前来,只站在门外询问佰娘窦瑜的身体情况。问过了, 略站一会儿, 就走了。
今日窦瑜精神养足了,迟迟不肯睡下, 抱着一把伞坐在桌边等。
佰娘知道她这是在等谁,点了油灯,将暖炉塞进她手中, 火炭的余热烘得手炉极暖,佰娘轻声说:“娘子别等了。表郎君并非日日都来的,兴许今日事多,来不了了。”
屋外一只麻雀半埋在雪枝上摇摇晃晃,抖抖羽毛想要飞走却已经被冻僵了,猛地头朝下一栽,直接掉进了厚雪中,很快又被一只细瘦的手挖了出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窦瑜的房门忽然被敲响。她猛然抬起头,望向门边。
佰娘也欣然快步走过去,用力将门打开,不过却叫主仆二人失望了,来人并非郭素,而是他留下来负责保护窦瑜安全的守卫云宁。
云宁身穿一件黑色劲衣,面上戴着一个棕黑色皮制面具,腰间还配了一把刀,手长脚长但生得瘦弱,一眼便知是少年身量。从前家中护院皆是人高马大的,佰娘最初还悄悄在心中信不过他。但自从见到云宁一点脚尖,轻松一跃丈高攀上院墙,就心服口服了。而且每日都能看见他在院子里练功,一把大刀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完全不受瘦弱的体型限制。
云宁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看不到表情。他的黑发高高梳起,头顶落了一层白雪,手上托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碗,佰娘一开门,他便将碗凑到佰娘面前。
佰娘垂眼一看吓了一跳,碗里居然盛着一只拔光了毛,掏了内脏烤熟的小鸟。连忙推拒,客气地说:“你吃吧,娘子和我都已用过饭了!”她家娘子哪里吃过这种东西。
云宁却强将碗塞进佰娘手里,指指她身后走过来的窦瑜,哑声说:“给她吃,很好吃。”
他居然能说话!佰娘吃惊非常。不过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仿佛被火焰燎过,或许因为如此,之前才一直不肯说话吧。
窦瑜也同样惊讶。她将手中的东西搁在桌上,站起身靠近,从佰娘手里接过了碗。碗里都快没什么热乎气了,她以手笼着,温柔笑着谢他的好心:“谢谢你啊,云宁。”
看到她不嫌弃,面具之下云宁双眼微弯,十分开心。
窦瑜早猜出他年纪不大,一直很感激他保护自己。想起上一回郭素来看她时给她带了许多白糖糕和元宵饼,就让云宁进屋来暖暖,折身去取。
“请你吃糖糕。”
云宁看了看她手上的油纸包,抬手摸摸自己胸口,衣裳内侧口袋里塞得鼓囊囊的,舔舔牙,还记得吃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说:“我也有的。哥哥也给我买了。”
他一直都叫郭素哥哥。郭素对他也很温柔,见了他总要摸摸他的脑袋。
窦瑜的屋子里温暖馨香,云宁呆不惯,说完话就转身要走。
等他走了,佰娘将门合牢,想再次催促窦瑜睡觉。一回头却见窦瑜坐到桌边,以帕子仔细托着,真的吃起了那只烤熟的小鸟。碗里还给她留了一半。
佰娘无奈摇头,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也跟着吃起来。
其实这鸟肉烤得没滋没味的,但佰娘见窦瑜吃得开心,吃进嘴里也觉得香甜了。
窦瑜已经不抱希望郭素今夜会来了。之前她身体还很虚弱,早早就睡下了,有心想撑一会儿,也坚持不住,总也赶不上他来。谁知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净了手漱了口,连头发都拆了,通过发后披在肩头,郭素竟然来了。
佰娘正给她铺床,窦瑜打开了门,就见他站在门口,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
“你果然又没带伞。”佰娘说他不爱带伞,常常落了一头一肩的雪,此刻亲眼印证了,她就忍不住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好看。之前恹恹可怜,眼里都没什么光彩,终于好起来了。
见她如此,郭素心中轻快许多。
“进来吧,屋里暖和。”窦瑜催他进门。
他没说话,带着一身寒意,微微避开她的身体迈过门槛。
走进来后才问她:“怎么还没有休息?”
窦瑜给他倒了热茶暖手,小声说:“我听说你很快就要出征了,忽然想起我在窦宅房中的多宝阁上放了一面护心镜。来奉都城祖父塞给我许多珍宝,这东西我也用不上,送给你正好。”
郭素和吕高子提过自己后日要随三皇子出征的事,佰娘听到了,随口和窦瑜提及,窦瑜就记在了心上。心中想着若今日见不到他,她便让佰娘转达。
郭素微微一怔,没有推拒,真心实意道:“谢谢。”
“我还没谢你呢。”窦瑜飞快接话道,“我这一命都是你救下的。往后你有所求,我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郭素轻轻笑出声来。笑她心性始终如一,连谢语都不变。
这句话窦瑜也对谢述说过,一字不差。
当年通州遭兵祸,他带兵救下窦瑜一家,见到她的第一面,她穿着一身大红色喜服,头上的冠不知失落在何处,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像林中的鬼魅。暗夜里唯有火把跳动的光,胡王升受重击后昏倒在地,她为了保护他,握着长剑深深刺进对面士兵的身体里,泪盈盈地坐在地上,表情却异常坚毅。
火光照亮她的面庞,也照着满脸清莹的泪。
另一个士兵高高举着刀,顷刻就要将她斩杀。她也不躲不让,大睁着眼睛,坚持护在胡王升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他纵马提枪将举刀的士兵深深贯穿,生生提起甩到一旁。热烫的血飞溅了她一脸,木木地仰脸看着他,知道自己安全了才开始放声大哭。
后来他喊她上马同乘,繁复的喜服束缚了她的手脚,他等不及便一把将她提上马,感觉到她坐在自己身后一直在发抖,也不敢抱他的腰,只死死揪着他的腰带。
他无奈笑着同她说:“你都快把我的腰带扯下来了。”
她就慌忙放手,险些栽下马。
那天夜里后来还下起了雨,她被雨水打得瑟缩,紧紧贴着他的甲衣。扎营躲雨时,她手忙脚乱地想自行下马,结果踩在地面湿滑的石头上,脚下一窜,几乎是以四脚朝天的姿势仰倒在泥地里。
她丢脸丢得耳根都红了,像只可怜兮兮的落水猫,胡乱地蹭脸上的泥水,反而越抹越花。
见她手软脚软站不起来,他掉转长/枪,用被自己握得温热的一端,朝她递过去。她这才拉着长/枪接力站起身。
郭素盯着窦瑜看了片刻。
看得窦瑜不知作何反应,抬手抹了下自己的脸,还以为吃东西时蹭上了,疑惑地问:“怎么了?”
郭素道:“吕公说你身体里的余毒已清,等我走了,你也可以回窦家去了。记得要带上云宁。”
话一顿,又说:“明日带你出去玩。”
窦瑜眼睛一亮,自中毒起在房里也憋得实在太久,十五的花灯她都错过了。“好!”
见她喜悦,郭素表情更加柔和,身上已经暖和了许多,慢慢说:“那我先走了,你早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