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14节
徐月却望向他,低低说:“攀玉,你随我出来。”
……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四下里寂静一片,佰娘失神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泪已经流干了。听到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反应慢了一瞬,还以为是侍女进来了。
可一抬头却不由惊讶地站起身,抹了一把泪,疑惑道:“胡大人?”她回手将床帐轻轻掩了一下,将帐子后沉睡的窦瑜遮住。
又委婉请他离开:“您怎么直接进来了,这、于礼不合。”
院子里的人想必是不敢拦他,佰娘却不愿意让他靠近。
佰娘对胡王升意见颇大。从前他失忆,流落通州,是自家娘子花钱将他买来的,不然他怕是早就被打死了。但他身份高贵,恢复的记忆便不认账了,可是将她家娘子害苦了。
两人竟这样对峙了一会儿。
“你先出去吧。”胡王升声音微凉,淡得听不出情绪。
佰娘只当没听见,仍不肯改口,请他立即离开:“我家娘子云英未嫁,您怎能直接进到娘子卧房来,快快出去吧,不然我可要喊人了!”
胡王升充耳未闻一般,又走近了两步。
佰娘抬起脸直视他,一脸严肃地死守在帐子前。
“佰娘,你先出去吧。”
帐子后面传来窦瑜异常虚弱的声音。
“娘子——”
“出去吧。”窦瑜轻声重复了一遍。
茜红色的帐子将床内的人遮得严严实实的。佰娘退出屋子关门的声音钝钝地响起,胡王升才如刚回神一般,发觉自己居然进到窦瑜的卧房里来了,还固执地站在她床边,撵走了她的下仆。
心中有些茫然。
他应当是高兴的。因为长公主告诉他,阿琦还活着。
可他真的高兴吗?
他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撩开了床帐,看到她虚弱地躺在一团被子里。自她中毒起,不过数日就又瘦了一大圈,脸色愈白,便显得头发更乌。解毒的法子用了不知多少,只不过是延缓了毒发。这样烈性的毒,早晚能夺去她的性命。
或许今晚,或许明日,总归是撑不了多久的。
窦瑜掀起眼皮,倦倦地看着他。见他木然地站在自己床边,扯了扯嘴角,道:“你是知道我要死了,特意来看我么?”
她难得对他好脾气,语气并未夹带什么讽刺的意味,谈及“死”时情绪也很平稳,似乎接受了这个结局。
之前在闫家马场,他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时,她对他也就不那么讨厌了。当时想着,桥归桥,路归路,往后只做陌生人就好。她可以平静待他,他也终于解脱了。
“坐下吧。”窦瑜甚至朝他笑了笑,“十五——我还可以这么叫你么?”
胡王升在床边坐下,视线落在她搁在床边的手上。
手腕细细的,不堪一折。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你,不带我回奉都就好了。那样你就不会苦恼于被我纠缠。”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声音越来越轻,“我也不会死在这里。”
胡王升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离她的手更近了一寸,却还是没再继续靠近,低声说:“你……再撑几日,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这样没有把握就轻易许诺,并不是他的性格,可他还是说了。他在心中默默嘲讽自己满嘴空话。
若她知道,她本来能活,但他却没有选择救她,一定会怪自己吧。他眼睁睁看着善兰琼喝下了那份解药。
善兰琼满眼是泪地看着他,他本该高兴,心里却在发慌。
第25章 怒气 若非从前是至交好友,若非他受伤……
胡王升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他面上虽木然,心里却像是有鼓在敲击不停,咚咚咚震得他手心发麻。滋味复杂至极。
那应该是愧疚。他心中浮起一些别的念头,但还来不及分辨就飞快消散了。
窦瑜感觉到自己眼前时不时发黑,像是随时都会再次沉入梦中。床沿边坐着的人,她过去那么喜欢,也是唯一喜欢过的,但却没能留下太多好的记忆。
她不再看他,盯着头顶的床帐喃喃自语着:“不知道祖父有没有收到我报平安的信。”若是人有灵魂,她一定要飘回通州去,不要困在奉都这座牢笼里。
这几日昏沉沉入睡时,常能梦到祖父。她很想他,但梦里总是不能靠近,她很怀念在通州时陪在祖父身边的日子。
窦瑜不知道还能麻烦谁来帮自己达成心愿,只好将请求说给旁边的人:“如果我死了,可不可以劳烦你把我的骨灰送去通州,交给我的祖父。我不喜欢奉都城,让我回通州罢。”她嗓音静静的,像一根小小的软刺,扎进他的心间。
“好。”胡王升顿了一下,一口答应下来。
他终于还是慢慢靠近了窦瑜的手,与她冰凉的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忍不住想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手中,给她哪怕一点点温暖。
窦瑜却吃力地将手移开了一些,与他错开。
他只轻碰了下她柔软的指腹,下一刻就摸了个空,指尖一颤,整个人恍惚了片刻。
窦瑜懒懒地合着眼,声音飘忽得像是呓语:“你走吧。我累了。”
胡王升缓缓从床边起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最后看了一眼她闭着眼安静的样子,她过去总是吵闹,禁足后被放出来,就性情大变了。不过上次宫苑骑马时她还那么鲜活,他克制自己不去看,以为全然没放在心上,但此刻却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画面。
从床边到屋门口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很慢,推门出来时,见佰娘一直在门外守着,看着他的眼中依旧带着深深的提防。有檐上的碎雪被夜风卷下来,吹落在了他的脸上和脖子上,檐下的红色灯笼还是除夕时挂上的。
他抬头去看,眼底一片空茫。
红色的暗光摇摇曳曳地落进他眼中。
这个新年,还没过去啊。
佰娘快步与他擦身而过,又在他身后重重将屋门合上了。
他独自一人走下台阶,顶着寒风走出院子。
“胡大人!”
他一踏出院门就看到了长公主的侍女秋芝。
秋芝之前是追着他出来的,见他进了荷枝院只好折返回去。可善兰琼喝了药之后一直在流泪,她就又回到荷枝院门口苦等着,冻得身体一直在打摆子。胡王升在里面呆得太久了,她越等越觉得奇怪,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胡王升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秋芝见他表情冷漠,不免有些畏惧,但还是急切道:“胡大人,安和郡主见不到您,一直在哭,求您去瞧瞧她吧!”从前感情那么好的两个人,本以为要生死相隔了,如今柳暗花明了,又能再续前缘,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可是胡大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
也许只是这个消息太过令人震惊,还没有反应过来吧。秋芝在心底安慰自己的同时也是替胡王升找借口。
胡王升到底还是去看了善兰琼。他倾心她多年,如今她死而复生,自己应该半步不离的。
莽撞地跑来荷枝院见窦瑜,只是愧疚。
他在心中再次对自己这么说。
善兰琼原本正虚弱地依偎在母亲怀里,一见到他回来,十分心急地试图从床上起身,身形不稳险些跌下来,被母亲一把揽住又伸手扶着床沿才勉强坐稳。她浑身发软,解药保住了她的性命,可身体还需要仔细调养很久才能恢复如初。
“攀玉哥……”她跪坐在床边,靠母亲支撑着,泪蒙蒙地看着他。
胡王升走到床边来,朝她伸出手。她立即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臂,倾身挨近他,表现得十分脆弱依恋。
徐月神色宽慰且喜悦,放心地将女儿交给了胡王升,然后三步一回头地带着侍女离开屋子,给他们二人独处的机会。
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善兰琼生怕自己是在做梦,仰头看向胡王升,犹豫着开口说:“……之前那次见你,我并非有意瞒着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认。”那次他奋不顾身跑去救阿瑜的画面如一根鱼刺横在她心间,她强迫自己不要在意,可一回想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刚刚他只来看了自己一眼,听她说了几句话就忽然走了。她所预想的狂喜神色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也没有如她一直担心的,知道真相后会恐惧自己,抵触自己。他惊讶过后的表现平静到让她茫然失措。
秋芝回来说,他去了阿瑜的荷枝院。她心里苦涩一片。
善兰琼扯住胡王升的袖子,低低哭出声,哽咽说:“你是怕我么?觉得……我是个怪物?我本就该死了,这次中毒,也是老天想收回我这条偷来的命,对不对?”
“我不是怕你。”胡王升轻声说,“你能回来,我很开心。”
善兰琼展开细瘦的手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埋进他胸口,呜呜大哭起来。
胡王升抬手摸着她的头发。
“你喝的解药——”他忽然停下来,原本想将真相告知她,但想到阿琦一向善良,何必让她与自己一同承担错处,又将话咽下。
可一时却无法面对她柔软恋慕的目光了。
他摸着善兰琼的发顶,放柔嗓音说:“你好好养身子,夜深了,我先回府了。”
他才回来,竟然又要走了。善兰琼的神色顿时愈发失落,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两下,还是选择压下不舍,乖巧地说:“好。我等你再来看我。”
……
离开窦府后,胡王升坐在马车中,闭上了眼。疲惫感一层层泛上来,耳边是沉沉的车轮声回荡在巷子里。
还没有行出巷子,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随从惊讶的声音传进车厢:“大人,是郭校尉!”
胡王升没想到郭素回来得这么快,他睁开眼,飞快撩起车帘,探身出来,看着拦在马车前的一人一马。
郭素骑在踏风背上,用力勒着缰绳,稳稳停在马车前。
阿瑜竟将踏风送给了他。胡王升早在二皇子献马时就认出了惊雪。这匹谢述的爱马,能认出的人并不少。但马的主人已经死了,也就无人刻意提及。
郭素是冒着寒风快马赶回来的。最初回程时他身上有伤,唯恐耽搁送药,便将药托付给了随行的胡王升的心腹。草草处理过伤口后,才又骑上马往奉都城赶。
这几日风雪连天,少有放晴。他赶路太过心急,一来一回地折腾,面色青白难看,眉上睫上都是雪霜,头发也是湿的,斗篷上落满了雪,握着缰绳的手也冻得发红发僵。
他远远认出了胡家的马车,这才立刻赶上前拦下。见到胡王升,急促问道:“胡大人!阿瑜可服用了解药?”
胡王升没有说话,静了片刻,却只是说:“你辛苦取药,我自会万金酬谢。”
郭素的表情渐渐冷下来,“大人这是何意?”
他就是信得过胡王升,听闻窦瑜中毒后探问出她的症状,才会选择去向他借人,一起去取解药。听了他这句高高在上的话,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僵硬得可怕,“你没有将解药给阿瑜?”
胡王升默认了。
郭素的视线又转到马车边同样骑在马上的赵克身上。
赵克受胡王升指派与他同行。他将药交给赵克时,赵克指天立誓向他许诺过,必将药完完整整地交到胡王升手上。可他用命换来的解药,这双主仆却没有用在阿瑜身上。
此情此景,赵克心虚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但就趁他松懈的这一片刻,郭素仿佛一只迅捷的豹子,自马背轻巧地跃上车头,压得车辕一陷。驾车的马受惊慌乱起来,但又因为训练有素仍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