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郡主回来了 第4节
等她牵着窦英走到大门口时,看见大哥窦益和表哥郭素正背对着府门低声交谈,她只隐约听到几个词。
“表哥,方才我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只是不喜郑千岁。”原本爷侄几人谈战事谈得好好的,郑世芳的礼乍然送到了府上,当下不悦就写在了窦家大爷窦晏海的脸上。
三爷窦晏章也仅仅是在房中和妻子念念这位郑千岁的不是,窦晏海却性情耿直严正,就算当面撞上郑千岁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于是对郭素的态度也由激赏转为不忿,说他贪功救佞臣。
郭素笑了笑,看起来并不在意:“不妨事的。大伯父性子直,哪有晚辈听不得长辈教导的道理。”
他为人极温和,在军中时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便将智计慷慨交给窦益,解了两军对战时的大麻烦。原本窦益早就知道他应募入了军中,一开始却只当做不认得他,唯恐他借窦家名头行事。直到这一回才对他大有改观,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佩服。
两人在军中的身份有天地之别。窦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但与宫中沾亲带故,窦老太爷在世时也颇有声望,所以窦益在军中起点也高,再者上过两次战场表现皆不俗。而郭素不过是窦家的穷亲戚,入伍要从最底层做起。只是他抓住了机会,借窦益之口献计,又阴差阳错救了郑千岁一命。
窦益不贪功,才能给他显名的机会。但如何有功,也只能与军中同样立功的兵士们一同受封赏,从伍长爬到小小的校尉而已。
按照真实年岁,窦益应当和郭素差不多,但明面上郭素已经二十三了。郭素生得高大,窦益已十分健壮,他却还要比之高出半头来。从身后看,肩背极阔,身姿利落。
窦瑜记得他过去总佝偻着背,看着沉默瑟缩,想来从军当真能历练人。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同了。
窦英费力地用小短腿迈过高高的门槛,大喊了一声:“大哥哥!”窦益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便没再继续往下说。他与郭素一同转身,一见窦瑜便和从前一样皱起了眉。
窦益人生得清俊,穿着紫灰色的袍子,腰上环着墨色的腰带,越发衬得身形颀长。面对他这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假如是禁足之前,窦瑜绝对会说两句不中听的话刺他。此刻她却难得乖巧,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朝他一福身,低声说:“谢兄长替我入宫求情。”
本不该在这样的场合致谢,可若是别的时候,想来窦益也不会肯停下脚步等她多说两句话。
窦英已经兴冲冲地扑到了窦益身上。窦益一手护着小妹,却先看了郭素一眼,又看向窦瑜,冷淡说:“用不着你的谢。”
他语气不佳,窦瑜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承了陌生人的恩情。“无论如何,这句谢一定要说。”
窦瑜又朝郭素福礼,道了声表哥。
郭素长了一张很文气的脸,穿着一件青色的圆领袍,身上的披风半薄不厚,戴着兔儿毛制的帽子,面庞瘦削。
他拱手同窦瑜还礼:“殿下。”嗓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沉静,窦瑜不知道是自己被关久了还是他的变化确实很大,听起来和从前大不相同。
为精简出行,只套了两辆马车,两位郎君和三位娘子分别同乘。窦瑜走向马车时,见早早就坐进车里的窦云正用手勾起车帘,瞪大了眼睛见鬼一般看着自己。
“你不是不去么?”
“谁说我不去?”窦瑜站在马车旁疑惑地抬头看她,等窦英的乳母先将窦英抱了上去,她才踩着小凳爬上马车,钻进车厢。
窦云自知失言,等窦瑜在车里坐下了,紧忙补充说:“你,你昨夜里不是不舒服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声响都传到我院子里了。”
“是么?”窦瑜笑笑,“我竟不知道荷枝院和度清院那么近,那点儿声音都传过去了。真该与你赔个不是,耽误你好眠。”
她话说得阴阳怪气的,窦云闹了个脸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把拉住窦英扯到自己身边,不容拒绝道:“你坐在这儿!”
若窦云说她是早上请安的时候从祖母哪儿听来的,谁都挑不出错。偏偏她因为派下人探查荷枝院的动向,心虚得不行,说话时才这么没有底气。
马车轻轻一晃,已经上路了。
“怎么不见你穿黄色衣裳了。”窦云上下看了窦瑜一眼,见到她披风底下露出的衣裳颜色,故意想以此刺激她。
窦瑜只当没听懂她话里有话:“再喜欢的东西也没有天天吃的道理,总会吃腻的。衣裳当然也是如此。”
“嘴硬。”窦云嘴唇阖动了一下,小声嘲笑。
才临近中午,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了。沿街叫卖的摊贩赛着嗓门一般,但很快又淹没进更响亮的叫好声中,越来越多的人被杂耍吸引。窦英还没下车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喊着要去那里看。
车夫将车绑在肆水河岸边的树上。这里已经停了许多家的马车,梁家三郎梁微平正站在自家车旁,火红色的狐狸毛皮制的帽子下一张好看的脸冻得微红,扬起笑来朝着窦瑜几人说:“可真叫人好等!”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一直追着窦瑜走。
窦瑜避开他的视线,不想理会这人。
窦益见好友如此表现,无语地上前拉了他一把,要与他一道走,本来已经带他朝着反方向走了几步,发现他还在扭头往后看。
忍无可忍的窦益一巴掌扣在梁微平脸上,“瞧你这出息!”
梁微平依旧笑嘻嘻的,挣脱开窦益的手,转身与郭素擦肩而过,走到窦瑜身边。他认得郭素却没有打招呼,知道郭素是窦家那个沉默寡言在河苑养过马的表少爷,以自己的身份从来不以此等人为威胁。只是方才郭素略略落后两步,窦瑜就跟在他身后被挡了大半,显得他像是窦瑜的屏障一般,极其碍眼。
“五娘!”梁微平语气亲昵,将自己的手炉托到她眼前,“今儿冷得很,你拿着我的手炉吧。”
“不必了,谢谢三郎的好意。”窦瑜声线木木的,十分抵触,又绕到郭素另一侧去了。
她换了位置后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忍不住看了身侧的郭素一眼,微抬视线,也只能看到他肩膀。从前谢述……也这样帮自己挡过梁微平的纠缠。
第8章 义女 “五娘还在家中住着,你收义女做……
窦云和窦英已经手拉着手跑进人堆里去了。两姐妹才转了一小会儿就买了不少东西,连六岁的窦英都抱了满怀。最后终于在猜谜的棚楼前与窦瑜几人会合。
除夕街上还没有正月十五那样盛大的灯会,但仍有由猜灯谜衍生的猜迷摊子,这类游戏是文人墨客的最爱之一。店家特意置了棚楼,里面高高悬挂着错落有致的拳头大小的红绣球,每个绣球里都放了一个谜题,射中者才能得到猜迷的机会。
第一次在奉都遇见这样的摊子时,窦瑜因为从没玩过,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窦云臂力弱,连轻软的小箭也射不远射不准,一腔才情无处施展,急得要哭,于是请求她帮忙射箭。
那时候她还在试图与家中的哥哥妹妹们培养感情,便痛快地答应帮忙,也当真射中了。可射中之后才知道这一步骤不能由人代劳,最后只好自己绞尽脑汁解谜底。也正是因为这段乌龙,她才和梁微平结了仇。
当时窦瑜输在了读书少,正对着化用诗词的猜字谜愁得一头雾水,结果谜题被自来熟的梁微平轻易解开了还顺便奚落她是猪脑子。窦瑜本来懒得理他,不想刚回窦家就在外与人起争执,但接下来他每猜中一条谜题就要大声念出来,再用得意鄙视的眼神盯着她看,让她烦不胜烦。后来她假意射绣球,换了站位又故意射偏,直接射中了梁微平的发冠,害他在街上众人面前披头散发十分失礼。
原本她只当做一报还一报,偏偏梁微平和窦益是好友,经常出现在家中。窦益与窦瑜的关系没有破裂之前,还帮妹妹斥责过几次梁微平口无遮拦。
此后一来二去,梁微平的言行却越来越奇怪,在对窦瑜的态度上,俨然和窦益颠倒了,常在兄妹二人间润滑。
若郎有情妾有意,尚算一段佳话。可窦瑜一见到他就烦,能躲则躲,不好听的话也说了一箩筐,梁微平更是与闫家二娘闫银梦早早定下亲事,所以两人既于情不合,又于理不配。在窦瑜被禁足之前,梁微平因放言非窦家阿瑜不娶,想与闫家退婚的事闹得很大,只是别人不去责怪朝秦暮楚的梁微平,却都来编排窦瑜的不是,窦瑜为此异常不解。不仅闫二娘因此恨上了她,连窦云都要与小姐妹同仇敌忾。
所以再一见到梁微平,窦瑜愁得头都大了。
棚楼旁支起戏台唱起了戏,排上号儿的主顾掏出铜钱点了一出《征西南》。板鼓开场,一穿银甲一穿红官袍两位伶人前后脚从挂布后登台,两人腰间都挎着宝剑,这与往常唱《征西南》的伶人装扮不大相同,不过戏文登台时常有改动,一时间也无人留心到这一点,只顾着看热闹了。
穿银甲的伶人年轻俊秀,身段优美。他先提剑舞了一小段,台下纷纷叫好,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窦云被喝彩声吸引,拉着窦益往人群里挤。窦益展臂抱起窦英,催促郭素一同去看。
郭素脚下却没动,一直留意着几步之遥的窦瑜。
窦瑜看到一旁卖糖画的摊子,想起自己从前在通州时的喜好,走过去挑了两支“云上游龙”和“天狗食月”拿在手上。结果正在荷包里掏铜板的工夫,就被梁微平劈手夺走了一个。
梁微平怕窦瑜再抢回去,连忙塞进嘴里舔舔,又忍不住嘴贱,“真难吃。”举起来打量了一下,“这画的是什么,一条小蛇?”
窦瑜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到摊主正因为梁微平毫不留情的点评而对他横眉竖目,默默挑了一支新糖画,付好了钱指指梁微平,与摊主说:“谁吃的谁付钱。”
随即抬脚便走。
“喂喂喂!”梁微平想追却被摊主一把扯住了袖子,眼看着窦瑜就快走远了,忙道,“我给我给!你先松开我!”
等他付好了钱追上窦瑜,窦瑜已经又与郭素站到一处去了,还客气地分给了他一支糖画。凭什么他要靠抢,别人站着就能捡便宜?他愈发觉得郭素碍眼,但面上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指指戏台,笑容明亮道:“咱们也听戏去吧!”
窦瑜不想和他独处,倒不如一起去看戏,所以与郭素对视一眼,才敷衍着点点头。
他们凑向戏台的时机还算早,很快就被身后涌来的人慢慢挤到了第一排,遇上了窦益三人。这里与戏台只有一臂的距离,待窦瑜完全看清台上情形的同时,一段极哀婉的筚篥声乍然响起。
筚篥、板鼓、琵琶交合响起,台上的戏也越来越精彩,众人看得津津有味。
穿着红官袍的年长伶人从高背椅上起身,又从腰间拔出宝剑,搭在银甲伶人的脖子上。两人对唱起戏文来。
窦瑜不爱听戏,一直在走神,急促的琵琶声弹得她头晕,勉强听出是一段父子争吵的戏。可戏台上的发展越来越奇怪,连心思不在戏上的窦瑜都察觉到这两位伶人居然演的是将军凯旋之后,却被亲父所杀的戏码。
这是——在影射谢江慧杀谢述的事!
这可是一年多以前的惊天大事,奉都城谁人不知?台下逐渐骚动了起来。
银甲伶人也拔出了剑,前排看戏的人都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可两位伶人只是双膝跪地,将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其中那位老伶人不再用戏腔,而是以明明白白的官话哑声喊道:“昏君无道!君杀忠臣……父杀孝子……谢将军枉死!我父子二人曾承谢将军大恩,却无力为他平反,今日愿以命为他喊冤!”
随即二人在窄窄的戏台上自刎,血扑溅了站得最近的窦云一脖子。见到横尸当场,台下的骚动转为哗然。
现在是冬日,呵气成雾,那血热腾腾的飘着气,空气中瞬间腥得厉害。窦云被吓傻了,她半边脸上都是血迹,新衣裳上也是星星点点的一整片,身体僵直到连颤抖都不会了。窦益连忙将她大力拉到自己身旁,碍于怀里还有一个窦英,只好单手捂住她的眼睛安抚说:“六娘莫怕!”
梁微平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本来也愣在了原地,但余光看到窦益的动作便也想逞英雄抬手为窦瑜遮挡一下近处的惨状,结果发现自己已慢了一步。
窦家那个表少爷郭素,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快的速度,此时正侧身挡在窦瑜身前。两人中间隔了一步有余的距离,郭素身上的天青色披风被台上人的血溅了个正着,上面仿佛染上了一支潋滟的红梅。
窦瑜抬起眼,正撞进郭素眼中,只是情形紧张,她还来不及分辨那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
怀里的窦英吓得哭闹不休,窦云变成了木头人,窦益分身乏术,最后是郭素主动接过了窦英并用自己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窦英也忘了抱着自己的是她曾嫌弃过的表哥,紧紧环着郭素的脖子放声大哭。
骚乱引发了小范围的踩踏,随即蔓延开来,因为除夕长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摊贩也多,人和物瞬间挤在了一起,许多人都被撞进了临近的肆水河里,顿时水花溅起极高。郭素四顾片刻,护着窦瑜和窦英到一处房屋檐下站着,梁微平也如跟屁虫一般随着他们走。
只是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想别的,注意到郭素的手正隔着厚厚的衣裳扣在窦瑜手腕上,连忙扯开二人,由自己拉着窦瑜,体贴说:“五娘别怕,我保护你!”
郭素面无表情地看了梁微平一眼,没有说话。
窦瑜没时间理会梁微平,只用力挣脱开他的手,眼睛一直盯着被人流带到远处的窦益和窦云。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妹妹,她自然很担心二人的安危。
窦益手里半拖半拽着被吓傻的窦云,在慌乱的人潮中行动十分受限,很快就与窦瑜四人隔出了数十人的距离。不断有人在受伤,也就更加使人群无法被安抚。更糟的是,表演“火树银花”的几米高台不知为何轰然倒塌,铁汁倾落,炙热的火星纷纷落进慌张窜逃的众人中。
轻则落在发上外袍上,重则直接落在皮肤上。街上的尖叫呼痛声愈发尖锐了,一时间如地下炼狱一般。
窦云也被铁汁溅到了头发,保养得漆黑光亮的长发瞬间被点燃了几绺,这也终于让她从过度惊吓中回神,跟着尖叫了起来。窦益为她扑灭火焰,艰难地护她周全。
最后是官府出动才勉强压制住长街上的动乱,不过短短几刻,繁华热闹的长街变得满地狼藉。京兆府尹因此惴惴不安,一则是百姓伤亡不轻,二则是唯恐事情的源头传进宫中圣上的耳朵里。
谢述谋逆一事曾让圣上震怒,指责他“居功自傲,因益骄横渐生反意”,罪名是已经盖棺定论的事。谁知今日居然有人当街为他喊冤,还斥责圣上是昏君。圣上若知道了,雷霆之威怕要殃及京兆府。
窦云平安回府之后哭得厉害,虽然有窦益护着,她只受了一些轻微擦伤,但因惊吓过度,反应十分大。杜舒兰听闻女儿死里逃生,心都碎了,当晚就住进了她院子里整夜陪她。
窦瑜院子里也被送了压惊的汤,祖母还亲自来看她。
“幸而有郭表哥保护。”窦瑜和祖母提起了郭素。从前她和郭素在窦家都是处境尴尬的人,但她好歹身份高贵,吃的亏有限。而郭素的日子属实不太好过,所以她也会明里暗里帮上一把。如今郭素应该也不需要她的帮忙了,可她还是习惯性地替他说了句好话。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和蔼地说:“郭素是个好孩子,从前府里刁奴胡言乱语,早已通通打发走了。”
见孙女毫发无损,老夫人看过了便放下心来,嘱咐她好生休息。
下午徐月才从恩扶寺回到窦府来过年,她有私卫护驾,一路平安。这一日她难得气色很好,请过安还坐下问了老夫人近来的身体状况。这场面倒是稀罕得很,连老夫人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
作为太后的女儿、圣上的妹妹,徐月高高在上惯了。老夫人在她面前也摆不出婆母的谱,婆媳二人十几年间互相敬着,有不满一般也都是放在心里。
老夫人见她不像从前那般死气沉沉,心情也跟着好了一些,只是很快又沉重起来,与她说:“街上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五娘六娘都受了惊吓。你这个做母亲的,也去瞧瞧五娘罢。”
“母亲。”徐月将手放在膝上,整个人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和浮躁,却强行保持着镇定,“我想同您说件事。”老夫人说的话根本没有进她的耳朵里,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老夫人掀起眼皮看她,叹了口气,只好问:“什么事?”
“我在寺中偶遇了一位小娘子,与我投缘,便想着收作义女。”徐月笑意轻柔,语气异常温和。
老夫人闻言蹙眉,不赞同道:“五娘还在家中住着,你收义女做什么!”
第9章 重生 郭素从前不信佛,可他重生了……
耳边是簌簌的落雪声,四周一片大雪皑皑,窦瑜却不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