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9)
先生喊你去问话呢。欧阳苓道。
敖宴睫毛动了下,醒了。
我们吵醒你了吗?虞长乐歉然。
没有。敖宴气色已经恢复了,问话我也去。
他好像还是放心不下自己,虞长乐吐了吐舌头,道:那我们走吧。
二人来到明志殿,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幽幽光线中,锦衣紫袍的青年端坐在太师椅上。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琉璃镜上细细的金链折射着暖色的烛光。
敖宴蹙眉:敖宸?你怎么来了?
敖宸手中端着一只瓷白的茶盏,磕了磕茶杯盖道:阿宴也来了?虞公子好。
若是只看这位景清君,虞长乐会以为这是一次老友的围炉夜话。但他对面的浣纱先生面上却没什么笑意。
虞长乐立即猜到,这是为了九星令的事。
果然,敖宸道:人间山雨欲来,本君想把本君的弟弟带回龙宫。不知先生可否愿意?
景清君还是当问一问泽流。浣纱先生道。
敖宸看向敖宴,笑意不减,呷了口茶水,却透露出威压。
虞长乐发现这两兄弟虽性情差别很大,但骨子里透出的强势却是一模一样,敖宸只是坐在这里,就没有任何人会忘记他是未来的东海龙王,此时的龙宫太子。
敖宴皱起眉,不悦道:我不回去。他从来不喜敖宸的做派,说话圆滑,滴水不漏,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机锋全在柔滑的话语之下。
阿宴大可放心,敖宸笑道,本君也可让虞公子随我们一同回去。
忽然被提到,虞长乐嗯?了一声。仔细一想,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
你想去龙宫么?敖宴看向他,浣纱先生的视线也落到了他身上。虞长乐想了想,道:现在对你和我来说,龙宫确实比人界安全。
敖宴道:你只要说你想不想去就行。
不太想。我还是喜欢人界。虞长乐摇头。
敖宴冷声道:听见了吗?我不回去。
可惜了,敖宸忽而笑了下,笑意比刚刚的笑面真实多了,虞公子不去,阿宴自然也就不回去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强带人走。
他站起身,对浣纱先生行了个鞠躬礼,道:那阿宴就留在书院了。本君先走一步,先生再会。
浣纱先生颔首道:劳烦景清君这一趟了。
敖宸走出明志殿,虞长乐便将昏迷的始末与浣纱先生说了。
先生们并不知道自己师门的白怀谷和刺花之间可能有关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隐瞒了道士甲和自己说的那句话。
浣纱先生搭着他的手腕,探知了一下脉象,道:你体内灵相并无变化。
我自己也没觉出什么异样。虞长乐诚恳道。
浣纱先生微微蹙眉,又探知了几遍,仍无异样。好像那疯道人就是干来打个招呼似的。
这些天先注意,不要动用灵力。她最终道,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你二人也早点去歇息吧。泽流,你这些天注意一下长乐。
汇报完,虞长乐和敖宴回到憩泊峰,却在门前看到了等候的敖宸。他还没有走。
金链垂在敖宸脸侧,他笑眼弯弯,好似一只狐狸,直起身,向虞长乐道:虞公子可否愿意借一步说话?
你想说什么?敖宴扬起眉,嗤笑,龙宫事情那么多,你能离开这么久?
言下之意,你怎么还不走?
本君虽然事务繁忙,但这点时间也不是抽不出。敖宸道,阿宴就不必跟来了,虞公子,请。
*
暮色千山,积雪上万重金光。敖宸站在树下,看了眼夕阳道:看来今夜不会下雪了。
大概?虞长乐回道。敖宸俯视着雪山寒流,好似就是来看风景的,他不说话,虞长乐也不好问话,目光飘到暗香盈盈的梅枝上,心想,待会儿可以折一枝放到他和敖宴的房间里。
二人就这样默默地看了许久的雪,敖宸忽然道:阿宴很重视你,虞公子。
叫我长乐就好,不必叫公子了。虞长乐摸摸鼻子,怪生疏的。我能不能也叫你敖宸?
敖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失笑道:难怪阿宴会喜欢和你在一起。
这大概是敖宸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而后表情平静下来,不再端着那礼貌又生疏的微笑。
难怪什么?虞长乐不明所以,心里莫名想起敖宴的嘲讽:敖宸这样子,不出二十年就会长出笑纹。
他连忙绷住嘴角,怕现在就笑出来。
阿宴自小就不喜龙宫,我也知他不喜我的为人处世。敖宸站姿也放松下来,抱手,指节轻敲着手臂。
我行事处处依法依理,他则不喜拘束。龙宫千年传承,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规矩,阿宴时时想的就是冲撞悖逆这些规矩。父王不知为此震怒了多少次,最后终于拿他无法了,任他在龙宫外逍遥自在。
阿宴可有同你说起他小时候?敖宸笑了下。
虞长乐也不自觉被他说话方式感染了,简洁道:并无。
阿宴出生时,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所以我们没什么共同长大的手足之情。敖宸道,但也因如此,阿宴几乎可说是我一手带大的。母后性子火爆,不耐烦带小龙;父王则是在阿宴的整个童年都没怎么露面;而我,在他八岁之前,都只接手了一小部分龙宫事务,空闲比较多。
长兄如父,敖宴的家庭模式某种程度上来说和欧阳苓差不多。
敖宸的眼眸比敖宴色泽更浅,是银紫色。此刻这双眼眸中染了笑意,敖宸道:其实阿宴小时候不是如今这样。因为奶娘的失误,阿宴的蛋壳有点小问题,他破壳后气息微弱,当时父王只看了一眼,处死奶娘后就走了。他们都觉得这孩子活不过一晚。
虞长乐抬眼,敖宸笑:你是不是很惊讶?
那么小的一个小龙,就像个小蛇似的,体温高高又低低,怎么看都很难活。但阿宴最后却挺过来了。你可知当年海龟丞相给他的卜语是什么?
命途多舛,凶厄伴身。寻得机缘,方能解救。
阿宴一直到五岁,都是个小药罐子,胆汁似的药当水喝。但叫我这个成年龙族都惊讶的是,那些药他从来不拒绝。阿宴脾气倔,连蜜饯都不愿意吃,好像就要和自己作对似的。
不仅如此,他还爱打架。尽管体格弱,却偏偏最凶,每一个敢嘲笑他的同龄龙都会被他揍回去。当然,阿宴自己也常落的一身伤。
虞长乐默默地听着。无怪那金鬼面具的红衣少年,身上好像带着匪气,原来是从小就练出来的。
他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了一个矮矮瘦瘦的小豆丁,头上生着短短的茸角,白白的小脸上带着青紫,目露凶光,与一群小孩儿对峙。
小孩身份尊贵,却是爹不疼娘不爱。他也不愿意大哥为自己出头,不愿意露出弱势,只沉默着咬牙用拳头给自己说话。
虞长乐感觉心里酸酸的,很想穿过这漫长的时空,去抱一下那个倔脾气的小龙。
五岁之后,阿宴不用喝那么多药了,但能折腾出的动静也更大了。父王终于想管教他的小儿子,却发现管教不了了。责骂无用,打也不敢打,只能让他这么长着。敖宸还是尊称父王,但虞长乐却听出了隐隐的责备。
做父亲的男人在自己出生时只看了一眼,连待一夜都不愿意;自己五岁之前,父亲从未露面,也未曾在自己受伤时关心过。这样疏远的父子关系,敖宴怎么可能对他的父王有什么尊敬?
敖宸继续道:整个龙宫,敢直呼父王名讳的,只有敖宴一个。连母后都只会在私下叫父王的名字。
确实,虞长乐回想了下,敖宴提到东海龙王时,从来只称为敖战。
在阿宴八岁时,他闯了个祸。他竟然不知怎么溜出了龙宫,在海边的渔村待了一整天才被虾兵蟹将寻回来。那次父王动了真怒,生生打断了一根海蓟条。但,阿宴一身血痕,硬是没有低头服软,又被关了一个月。
在敖宴和虞长乐提起他被龙王揍的时候,语气都很轻松随意,仿佛已经被打习惯了。虞长乐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一般东海龙族,在八到十岁的时候会有第一次化炼期。阿宴先天不足,到了十一岁也没有化炼。那时候我已经接收了很多事务,疏于照看阿宴敖宸嘴角勾起一个笑,好像很无奈地,结果,他又跑出去了。这一回,整整半年不见踪影。
虞长乐听敖宴提过一次这件事。第一次化炼期时,敖宴就是在龙宫外渡过的。
海龟丞相卜算,只说凶多吉少,叫我们做好准备。母后哀泣。等了半年,就差着手开始筹办后事了,阿宴终于回来了。
他在外面渡过了化炼期,却说不记得发生什么了。海龟丞相模糊地算了一卦,说是遇贵人相救。
父王又是暴怒,但却无可奈何。打也无用,说更无用,索性不再管他。阿宴是不是和你说他是离家出走?事实上,这已经是他家常便饭了。他这性子,东海皆知,二十多岁了也无龙女看上他。
敖宸半开玩笑道:他愿意对你低头,长乐可不能辜负了我的好弟弟。这么多年,他四海逍遥,能让他为之停留这么久的,也不过只有虞公长乐你一个。
这话说得很正常,虞长乐听在耳朵里,却多了一重意味。敖宸好像还不知道他们的灵契已经解开了,敖宴却还是留了下来。
这几乎就像在说,是你让他停止了漂泊。虞长乐压下自己奇异的目眩神迷,去看敖宸的神色,见他神色自如,并无异常,才镇定下来,咳了一嗓子道:是吗
敖宸特意留他说话,就是要说这个?怎么好像是娘家嫁女一样
敖宸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你是敖宴的有缘人。现今人界不太平,这唯一的一个弟弟,本君无法亲自照看,只能拜托他的友人多照看了。
虞长乐道:朋友不就是这样吗?要为彼此两肋插刀。
敖宸笑道:你确实是个好孩子。
时候不早,本君回去了。敖宸见敖宴已经出现在了视线里,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便打了个招呼,结束了这次对话,虞公子,再会!
再会!虞长乐挑眉,到最后,敖宸还是用回了这个称呼。
*
屋内。
窗外天幕挂起了小小的月牙儿。石台上,那颗粉色的花树已经开始冒芽儿,嫩叶是银色的,毛茸茸一片。
敖宸说了什么?敖宴问。
讲了点你小时候的糗事。虞长乐哈哈一笑,又道,刚刚在殿里我没说全,其实
他描述一番自己昏迷时感知到的场景。
刺痛?敖宴道,留下什么痕迹了么?
虞长乐想了想,解开了自己的衣领,扭头去看后腰。但那块地方是视线死角,他只好道:宴宴,你帮个忙。
他此刻露了半个肩头,一缕黑发搭在锁骨上。敖宴生出不祥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帮我看一下。虞长乐自然道。
等敖宴来不及转头,虞长乐便抽掉了自己的系带。白衣落地,大片雪色肌肤映入眼帘。
第44章 鲤鱼绯印【一更】
敖宴头脑中仿佛有个人嗡地一声敲了钟, 怒道:你?!
大家都是男人, 有什么好害羞的。虞长乐被敖宴的反应逗笑了, 那我喊明华来帮我看?
敖宴道:不行!
似乎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敖宴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虞长乐三下五除二, 全身只剩一件短亵裤。如水的月光照在他身上, 衬得他皮肤冷冷的白,锁骨凹陷处,仿佛盛了两汪小小的亮银。
他起来后就没有束发, 长及腰的乌发蜿蜒垂落。
这是一具非常好看的身体。
等到虞长乐这样赤|裸地站在自己面前,敖宴那快得不正常的心跳反倒停止了。
这确实是一具非常美的身体,并不孱弱, 骨肉匀停,线条流畅,小腿笔直修长。
这种美不带任何狎昵和旖旎, 就如山间明月、松间清泉,坦坦荡荡, 无需任何多余的修饰。就像神话诗篇里的山鬼, 赤身|裸|体地走在青山绿水间, 野性中几乎带了些神性。
虞长乐转过身背对着敖宴。
敖宴才刚刚换上单纯的欣赏目光,就见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拨过了披在身后的乌黑长发。青丝流水一般挽过了脖子,露出一段极白的的后颈, 和肩胛蝶翼般的骨。阴影从微凹的脊椎线流淌下去。
敖宴喉头滚了下, 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纤毫可见的视力。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 只见虞长乐左侧后腰有一轮浅红的胎记,像一条首尾相连的鱼,连鱼鳍的形状都清清楚楚。
白瓷般的肌肤上印着红色,鲜明得惊心动魄。
是一条鱼。敖宴发觉自己声音暗哑。他换了个坐姿,翘起二郎腿。
虞长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后者面色从容地看着窗外。
他对着小镜子去照:咦!果然是这里,这印记是什么鱼?鲤鱼?
这个鱼形痕迹显然不是天生的,十分清晰传神,虞长乐甚至能看出这是一条鲤鱼,仿佛吹口气就能游动起来似的。印记不疼不痒,触感也与皮肤别无二致。
梦中的刺痛就来自此处。
这是那股灵力造成的,还是原本就有的?虞长乐确信,过往二十一年,自己身上绝对没有这个印记。
他身上的妖力是被封印了的,封印之印有许多种,大都会在体表留下痕迹,虞长乐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印记,以为它只是个什么不显眼小痣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