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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鸣

  载潋感觉额头上落下皇上的一滴眼泪,她缓缓将埋在皇上怀中的头抬起来,她看见皇上此时眼底溢满的泪水,心底同是绞痛不已,她思及全军覆没的北洋水师与硝烟漫天的威海卫,仿佛已能与皇上感同身受。
  载潋不由得将双臂收得更紧,她好怕皇上伤心,好怕皇上会痛苦。“潋儿…”载潋听见皇上在叫自己的名字,她忙抬起头去看着皇上,皇上的眼眸如以往一样清澈晶莹,她瞧见皇上始终没有眨眼,眼泪就溢在眼眶里,始终没有落下。可他的所有心痛无力、悲怆愤懑却全部都写在眼里。
  载潋从没见过这样的皇上,她担心得连半步也不敢离开,而载湉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连动也不动,忽然愣愣地问出一句令载潋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话来,“潋儿,你说朕…到底是不是天命所托之人,到底是不是天下人之主?”载潋听得心神剧颤,她的呼吸都随着皇上的这句话而变得急促起来,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她看着眼前皇上的模样,眼里的泪也顺着眼角簌簌而落,她心中的疼痛已令她言辞混乱,她来不及用手去擦眼角的泪,便已开口道,“皇上何故说这样的话,皇上是天命所选之人,是我大清一脉相承的真命天子,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高枕无忧的依赖,是奴才们一心效忠的万岁爷啊…”
  载湉却忽然低下头来望着载潋缓缓地笑,他抬起颤抖的手来碰了碰载潋的脸,苦涩地笑道,“潋儿,是你这样想……而如今朕打了败仗,若要割地赔款,天下人心尽失,百姓又怎会再倚信朕为天下之主?…是朕无能,不能令百姓安居乐业,朕更无颜以对天下…”
  载湉说罢后,合起了双眼来,他垂下头去时两行泪便都滴落在了载潋的双肩上,载潋见皇上此时是这样的痛苦,竟恨自己无能渺小,在国仇家恨面前是这样的无能为力,甚至不能为皇上做任何事。
  她唯有将皇上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伸出手去抚摸着皇上的脸,顾不得自己眼里的泪也已流了满面,她连连抽泣着安慰皇上道,“皇上不会的…不会的…皇上的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百姓们都看在眼里…不会的皇上,百姓们会了解的…皇上我们慢慢改变,慢慢变好…皇上所求中兴夙愿,一定都会实现的…”
  载潋说至此处却像是忽然唤醒了深陷于悲痛当中的皇帝,载潋看见皇上猛然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开始缓缓恢复往日里神采奕奕的光,载潋还看见皇上的眼角边仍旧挂着泪珠,可他已迫不及待地抓紧了载潋的双肩,开口道,“朕亦深深知道,我大清已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唯有革新图强,我大清中兴才有希望可言,如若再像往日循规蹈矩,固守陈规,所谓中兴,也只是朕一人所言的梦话而已!朕与朝廷…都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刻了。”
  载潋怔怔地望着皇上,她已很久没有见过皇上像现在一样目光如炬了,她心中无比感动,也不禁看得入迷,她想自己之所以对皇上情动,是因为初见皇上时,他眉目清俊,博冠古今、风度翩翩,而为何会对皇上如此死心塌地,却是因为她知道皇上是位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好皇帝。
  载潋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皇上,载湉心里有些不安,他压低了声音,舒展开来自己眉头,全神贯注地望着载潋问道,“潋儿,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也认为,朕说的是胡话,是梦话吗?”
  “不!”载潋欣喜地望着载湉笑,她感动地踮起脚来环住了载湉的脖颈,万分激动地赞同他道,“皇上,奴才是知道皇上一定会这么想!一定会竭尽所能而求振兴朝廷。奴才好感动,因为奴才知道皇上一定不会弃国家与黎民百姓于不顾!皇上所言中兴之望也绝非镜花水月,皇上意望改革图强,力求中兴,那奴才就坚定不移站在皇上身边,若需奴才,那便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载潋话毕后缓缓合起眼来,她感觉两行热泪在脸上滑落。她感到皇上也将自己抱得好紧,她听到皇上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潋儿,朕何其有幸,身边尚有你。”
  寇连材此时却端了托盘走进来,他抬头见载潋正与皇上紧紧相拥在一起,心中只觉得感动,他如今才释然,载潋受了一身的伤,却又浸泡了冰水为皇上退烧,纵然皇上仍不知真相,可皇上如今了解了她的心意,二人也终于能再此坦诚相对,他觉得无比感动,更为他们二人欢喜。寇连材无声地笑了笑,领着身后的小太监进了暖阁,放下手中托盘后,才颔首对载湉道,“万岁爷,您用口东西吧?”
  站在寇连材后头的小太监则是神情紧张,一直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来,可却还是忍不住抬头去偷看人人口口相传的“万岁爷”。
  载湉方才遣退后妃三人,除军机外谁也不见,从昨夜得知噩耗后就没有进过一口膳,直到见到了载潋,与她说了自己心里最深处的心里话,听到载潋说“理解”,他心中才稍觉宽慰,此刻便点了点头对寇连材道,“你端过来吧。”
  载潋却莞尔一笑道,“不必劳烦谙达了,奴才在这儿呢,奴才给皇上端来。”载潋步伐轻盈地去接寇连材手里的碗,走到寇连材身边时,寇连材略抬头望向载潋,与她相视会心一笑。
  载潋接过了寇连材手中的托盘,见托盘上所放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膳粥。载潋正欲向回走,目光却在无意间落在了寇连材身后的小太监身上,载潋看清后不禁周身一颤,载潋万万没有想到,此时跟在寇连材身后的小太监,竟是原先在颐和园与抚辰殿中屡次帮了自己的那个人。
  载潋启程去天津前,曾恳求了皇后娘娘,求皇后能找到这个人,为他安排件轻松体面的差事,却没想到他会来了养心殿,跟在寇连材身边。
  载潋尚未开口,只是颇有些几分惊讶地站在寇连材面前,而他身后的小太监却已跪倒向载潋请了安道,“奴才见过三格格,给三格格请安!”
  载潋转身将手中的托盘去放到了皇上手边的案上,转头过去又扶他起,忙笑道,“怎得只见着我了,请安也该先向万岁爷请安呢!”小太监显得颇有些紧张无措,载潋猜测他大抵是第一次亲见天颜,心中不禁想笑。载潋见他手足无措地跪在了距离皇上极远的地方,声音颤抖细小,“奴才参见万岁爷,恭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湉却并不感兴趣新来的小太监,只坐回了窗下的卧榻上去,等着载潋过来。而寇连材却含了笑意,示意小太监起来回话,待小太监起来后,他才颔首躬身向载潋问道,“三格格倒是认得他吗?前儿皇后娘娘分派了他来奴才手底下学徒的,说他机灵能干,希望奴才能带他历练历练,将来好在万岁爷跟前儿伺候。”
  载潋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并不愿提起抚辰殿来,只怕触碰了她与皇上的伤心事来,便只是瞧了小太监一眼,略笑道,“我和他在颐和园里倒是见过几面,有几分渊源。有劳谙达带他了。”
  载湉坐在窗下的卧榻上一心等载潋过来,全然不过心一个新来的小太监,可当他听到载潋说自己与这个小太监有几分渊源时,却忽然抬起了头来,认真打量了小太监几眼,见他模样生得尚算周正,又见载潋对他颇为照顾,便也开了口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寇连材心里头也惊讶得很,没想到皇上会亲自过问小太监的名字,此时生怕自己的徒弟会坏了规矩,便忙用手去捅了捅小太监,示意他赶紧按着规矩回话。
  小太监上前来两步,复又跪倒,叩首在地上道,“回万岁爷,奴才姓孙,在家行六,并没有正经的名字,父母喊奴才小六儿,宫里师傅都喊奴才小孙子。”
  载潋缓缓走回了载湉身边,她听见小太监并没有正经的名字,心里不禁一酸,她眉头微蹙,目光恻隐地瞧了他一眼。载湉将她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他虽不知载潋与他有何渊源,却也明白载潋是有恩必报的性子,不然不会平白无故对这个人关照。
  载湉淡笑了笑,望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道,“孙六…你既没有个正经的名字,那朕就为你想一个吧!孙六…”载湉低头思考了片刻便又道,“为你取个音似又意佳的名字,往后你就叫孙留良罢!”
  小太监听见万岁爷给自己亲自赏赐了名字,不禁连连千恩万谢,不住地磕头谢恩,载湉却只挥了挥手,叮嘱他道,“跟着你师父好好儿学。”便命他二人都退下了。
  待寇连材师徒二人都退下后,载潋才去端了托盘上的碗,用勺子舀起后放在嘴边吹凉,又递到载湉的嘴边去。载潋抬手举着勺子许久,载湉却并不张嘴,半晌后只抬眼盯着载潋,载湉也不顾载潋手中还端着碗,便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目光炯炯问道,“那个小六儿却比朕还吸引你吗?”
  载潋听皇上是为此事生气,忍俊不禁直笑道,“皇上怎么谁的醋都吃呢?”载湉却毫无笑意,他展开双臂将载潋紧紧拥在怀里,在面对惨痛的败局时,他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毫无安全感,他静静对载潋道,“朕是怕,怕你走,怕你再离开我。”
  载潋听闻此话,竟一时内哽咽,难以言说自己的心疼,她抬起手去抚摸着皇上的背,将下颚抵在皇上的肩上,轻柔道,“不会的皇上,潋儿回来了,潋儿不会轻易离开皇上的,潋儿要陪着皇上。”
  载潋重新又端起碗来,坐直了身子来,对皇上笑道,“皇上要吃点东西,不然皇上的身子垮了,天下百姓该以谁为主心骨呢。”载湉此时才乖乖地张嘴,由载潋伺候着将八宝膳粥都进了。
  载潋深知皇上希冀振兴朝廷,今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噩耗正如一把匕首直直插入皇上的心口,她不禁想起阿瑟的父亲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来,更想起刘步蟾对阿瑟的嘱托,心中尽有不甘与愤恨,不禁向皇上开口道,“皇上,奴才有一事不敢再瞒皇上,奴才在天津时曾偶遇了一位姑娘,她在府衙外击鼓鸣远却申冤无门,口口声声念着一句诗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奴才初见她时,因天津官府里的人怕被她牵连,便命人将她推下海,她险些丢了性命。奴才与她交了心后才知,她父亲是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曾在福建船政学院学习,后又往英国学习,他回国后建议李中堂添设船炮,以防不时之需…可北洋水师中贪腐成风,刘步蟾向李中堂的进言断了无数人的财路,若非战事突起,奴才想,皇上早就该看到堆叠成山的弹劾刘步蟾的奏折了!…可如今刘步蟾以身殉国,当真是成了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了…”
  载潋略顿了一顿,她见皇上听得专注便继续道,“皇上,整顿吏治,政以贿行,是不得不为了…若非贪腐成风,我大清此次,亦不会惨败至此…”
  载潋望着皇上愤怒又带几分震惊的目光,心中也深深知道自己无权干涉半分朝政,那是有违祖宗家法的,可是为了皇上能知道这些腌臜,为了皇上所希求的中兴,她已顾不得任何祖宗家法了,于是便横了心继续道,“皇上,刘步蟾曾托给他女儿一份名单,上有借朝廷户部向北洋水师拨银生财的官员名单,可是如今…这些人都虽北洋船舰沉入深海了…刘步蟾所托付的,他也无从再看到了!”
  载潋说至此处,也不禁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想起初见时的阿瑟,因为寒冷的瑟瑟发抖,可她仍旧硬撑着自己身体,强装着坚强,心中唯有父亲对自己的嘱托。她和皇上,和天下所有希望国家振兴的黎民百姓都一样,无比希望朝廷能够打赢这一仗,可她等来的不仅是战败的消息,更是自己生身父亲亡故的噩耗。
  载潋话毕后,径直站起身来,跪倒在皇上的面前,规规矩矩叩首谢罪道,“皇上,奴才自知无权置喙朝政大事,今日在皇上面前妄议朝政,更是奴才有违祖宗家法,还请皇上降罪责罚!”
  载湉却立时将载潋一把扶起了,双眼恳切地注视着她,道,“潋儿,你与她们不一样。”载潋望着皇上的眼神,感觉心底早已被温暖填满,而后载湉又道,“你所说的,朕一定会彻查,绝不会令天下有识之士寒心。”
  当日载湉即下发谕令,追赠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强勇巴图鲁”封号,分拨抚恤银予北洋水师为国殉难的烈士家眷们。
  载潋自养心殿离开时天色已渐晚,窗外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来,载潋心中仍觉悲痛,可想到皇上已有革新图强的决心,国家中兴便有希望,那些为北洋水师、为朝廷、为黎民百姓而牺牲的英灵便也不算冤枉辜负。
  载潋才出东华门,便猛然想起还在府中的阿瑟,心中一时担心得很,想她面对如此噩耗,一直留在府里,无人陪伴,该要如何是好。载潋一时心中着急,又极为愧疚,她谴责自己在得知噩耗后只牵挂着皇上,已忘却了她。于是出了宫门便急催着阿升驾马,阿升却不解,问载潋道,“格格您进宫来急匆匆的,连姑姑都没让跟着,怎得回府去也急匆匆的?”
  载潋急得心焦,只道,“阿瑟姑娘的父亲过世,又闻知北洋水师噩耗,我担心她…还有额娘,不知她闻知噩耗会当如何?”
  阿升闻知如此缘由,不禁淡笑道,“格格,您走后奴才回府去换马,见静心姑姑和瑛隐丫头都陪着刘姑娘呢!连王爷都派了人去问了。姑娘知道您心系皇上,有些话也只能您才能向皇上说,怎会怪您呢!对了,还有那个…岳家的哥儿,忙不迭往府上去瞧姑娘呢。奴才还听他们说,姑娘见您走前丢了魂魄的模样,倒是担心您呢。”
  载潋听罢后心中顿觉温暖,想不到阿瑟面临如此变故,还会牵挂着自己,载潋缓缓舒展开了眉头,微微笑出来道,“有卓义在,我倒是放心许多了,他最懂阿瑟。”
  阿升默不作声地架着马,待马车行至一半,却突然被人群堵住行动不得,载潋略掀了帘子向外瞧,竟听见人群中议论纷纷,百姓皆言朝廷吃了败仗,将割台湾。人群中哭声四起,吼声连绵,声声入耳,无不诉说着百姓的碧血丹心。
  载潋听得心中剧痛,她坐在马车里忍不住跟着人群一起流泪,可方才她见皇上语气神色,深知如今朝廷派李鸿章与日谈和,割地赔款恐怕已是难免。
  载潋不敢再看帘外的景象,只是隔了帘子问阿升道,“阿升,到哪儿了?”阿升一边驾着马,一边紧着回头答载潋的话,道,“格格,前头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了,奴才听见有些台湾百姓在门口正哭诉,乞求朝廷不要舍弃他们。”
  载潋听罢后只觉一把匕首直直插入胸口,疼痛令她无法言语。她终于忍受不住,马车正行动缓慢,载潋便抬手掀了马车侧边的帘子,见衣着朴素的百姓在衙门外聚集哭诉,连连磕头,额头上已有血迹,跪求朝廷不要弃他们于不顾,其惨状令人不忍直视。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再加上人多拥挤,马车更行缓慢。载潋却又听外头有人哭诉,“如今是连恭王爷也病重了…时日无多!将来朝廷重担又该托付何人呢!”
  载潋一时感觉胸中堵塞剧痛,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咳了两声,阿升在帘外听见忙停了马,掀帘问载潋道,“格格!您怎么了?”载潋捂着自己的口鼻连连摇头,示意他向前走,可载潋挪开手后,才见掌心已有血迹。
  思及六叔,载潋的泪便已止不住,上次与六叔相见还是在太后的六旬万寿筵席上,那时的六叔已是满鬓斑白,载潋每每见到六叔,都会想起过世的阿玛,甚至已将六叔作为了阿玛去后的情感寄托。可如今,朝廷溃败,京城内一片哀绝之意,六叔竟也病重……六叔年轻时力求务实图强,可北洋水师的溃败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无情碾碎了他的幻梦。
  载潋再一次痛恨自己竟是如此渺小且无能为力,她感觉前途一片凄迷,不知朝廷与家国的方向究竟在何方!更难想象,若皇上得知今日自己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外所闻所见的情景后,心中该当又多么痛苦煎熬……
  载潋多么希望皇上实现心中所愿所想,多么希望来日不久能看到皇上为她描述的“中兴之貌”。可载潋再听马车外的悲号连天,一时感觉前途凄迷,便唯有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皇上对自己亲口提起的“革新”与“图强”上,希望天下人,有朝一日终都不必再为战败、割地与赔款而泣下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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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久等了,期间看到撤收了几个人,不过我就一直在想,只要真正喜欢看这篇故事,懂得我的人在就好了,我真的不需要只是来看热闹的人读懂我心里很宝贵的角落。
  前段时间我很亲的亲人去世了,我心情很低落,一直不愿意做任何事,最近渐渐调整了一些,断断续续回来码字了。今天发出来。感谢久等啦,也抱歉久等啦。
  祝大家天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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