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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痛

  窗外夜色正浓,醇王府西花园内的涟漪殿里却仍亮如白昼。给载潋看病的大夫才走,暖阁里便陷入一片寂然的沉默,载潋一个人靠在西暖阁的床榻上,愣愣望着远处窗外一片月明星稀,不闻声响丝毫。
  她只感觉在床头坐得肩膀发酸,便想自己支撑着向里挪一挪身子,却不想刚刚抬起自己的右腿,就感觉右脚踝上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载潋被疼得喊出了声,只感觉眼里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她趴在床上擦了擦自己眼角溢出的眼泪,而后便抽泣着坐起身来,放弃了想要向里挪一挪的冲动。
  载潋揉着自己酸痛的肩头,听得暖阁外传来瑛隐浣洗细布传来的阵阵水声,片刻后便瞧见瑛隐捧着换洗完的细布走进暖阁来,见了自己便问道,“格格!您是不是又乱动了?大夫都说了,您今儿晚上不能乱动!要是消不了肿,您哪儿都去不了!”
  说罢后,瑛隐便气鼓鼓地走过来将敷在载潋脚踝上的细布换了下来,换成了自己刚刚换洗好的这块,不放心地又嘱咐道,“格格您可别动了啊!”
  载潋见瑛隐转身就要走,忙拉住她的衣袖问道,“诶瑛隐!我问你……”载潋诺诺地不敢将话一次性说完,缓了缓语气才问出重点来,道,“阿玛,还在生气吗?”
  瑛隐回头瞧了瞧心受了伤还不安心的载潋,心里不落忍起来,她走到载潋身边去安慰道,“格格啊,您就好好歇着,王爷和福晋都嘱咐奴才了,要好好照顾您呐,王爷见您脚都肿成这样了,肯定都不生气了。”
  载潋落寞地点了点头,她想到今日自己犯下的过错,连累了自己三个哥哥一起罚跪受罚,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她卷了卷自己手里攥着的被角,而后只对瑛隐道了一句,“好,你去吧。”
  瑛隐才出了暖阁,载潋就听到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潋儿,潋儿?你睡了吗?”
  载潋仔细一听是载涛的声音,忽来了精神,激动间她又想自己跑下床去开门,却猛地想起来自己不该乱动,便扬高了声音对门外喊道,“哥哥进来吧!”
  载涛悄悄地推开了载潋暖阁的门,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合了门,暖阁内只燃着一盏烛灯,昏黄的光线下,载潋的样子更显得憔悴,载涛看见往日里最活泼爱笑的载潋成了这副模样,心里顿时翻腾起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心疼。
  可载涛脸上却不能露出丝毫来,他只怕载潋见了会更伤心,便笑呵呵地走进来问道,“妹妹好点了吗?”
  载潋被阿玛骂了一天,又被罚跪了两个时辰,此时看见载涛私下里来探望自己,感觉终于见到了亲人,心里的委屈也瞬时更浓烈了起来,她才看见载涛,便忍不住哭出了声,“哥哥…都是我不好,惹了阿玛生气,还连累了哥哥们!”
  “不怕不怕!”载涛一听载潋哭了,忙加紧了两步走到载潋身边,将她的头环进自己怀里,笑道,“咱们兄妹四个罚跪都在一块儿,多热闹呀!别哭了啊,哥哥们没人怪你。”
  “哥哥……”载潋听了载涛的话却哭得更凶起来,她将头紧紧埋在载涛的怀里,伸出手来抱紧了载涛的腰,闷了许久后才说出一句话来,“我知道是我太任性了,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去见皇上……”
  “潋儿,”此时载涛语气里所有笑意都消失了,他直直望进载潋溢满了泪水的双眼,忽心平气和道了一句,“我来是有话要对你说。”载涛已下定了决心,无论自己要说的这些话于载潋而言有多么残忍,他也要在今夜说明。
  载涛坐在了载潋的床边,他听得窗外微风拂窗传来的声音,清了清喉咙道,“潋儿,哥哥们没人责怪你,但你要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以后才不会再犯。”
  载潋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眶,继续听载涛说道,“潋儿,你知道你我为什么会从小被互换了家庭吗?”
  这个问题载潋从来没有想过,更不可能知道其中原因,可载涛却极为细致地思考过其中的缘由,他今日对载潋说起,只为不让她越陷越深。
  载潋摇了摇头,望着眼前昏黄烛光下轮廓模糊的载涛,轻声道了一句,“哥哥,我不知道。”
  载涛便轻笑了声继续道,“潋儿,太后懿旨命你我互换家庭,只因为我是阿玛的儿子,是皇上的弟弟。她绝不愿意我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牢牢记得皇上是我的哥哥,形成强烈的亲情观,长大后一心一意忠于自己的哥哥,支持皇上而威胁太后。”
  载涛说至此处眼眶也微微泛红,他顿了顿口中的话,继续道,“天下又有谁敢违抗太后?就算是阿玛,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有半分僭越,阿玛这么做是因为他明白太后的心思,他想保护自己的家人,更怕让皇上从中为难……”
  载潋听得心底发颤,她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原来自己来到醇王府,只是太后在政治棋盘上的一步奇招而已,原来自己不过是个工具,用来分散醇王府亲生儿子的工具而已。
  “今儿阿玛之所以会这么生气,只因为他太懂得太后的心思,他知道你现在做的,都是太后不能容忍的,就算现在太后一时没有表明态度,也不代表她心里没有。阿玛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步步走到错路上,怎么可能不着急呢?”载涛紧紧按住载潋的肩头,字字清晰地说给她听,
  “你如今是醇王府的女儿,本已是太后忌惮之人,你又如何能不知收敛地去亲近皇上呢?将来受害的不仅是你自己,你更会连累了皇上啊……”
  载潋只感觉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口,她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她最怕对不起皇上,更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会连累了皇上。
  载潋像一张未经浸染的白纸,她只是真实地展现着自己的情绪,渴望着见到自己悄悄喜欢的人而已,怎会知道这样做就会连累了他呢?
  她那一颗干净得不染世事的心又怎么能懂太后复杂的心事?
  “自皇上登基后,阿玛便辞去一切官职,远离朝堂,他如此做不仅为明哲保身,更为了皇上不受太后猜疑责难。”载涛也不顾载潋此时的心情了,继续对此时已是万般怅然的载潋说道,
  “当年皇上登基后,阿玛便上疏太后,言明自己绝不会以皇帝生父身份自居,恳请太后万勿赐封尊号或以特殊身份相待,更恳求太后千秋万载勿再更张!阿玛如此做,都是为了皇上啊!…潋儿,你不希望皇上好吗?”
  载潋此时才恍然想到太后曾说过的一句话,太后夸奖阿玛的孩子们教得好,阿玛便惊惧万状地下跪,解释自己的清白,只怕会被太后误解了一分一毫。
  原来阿玛这许多年来活得这样谨小慎微全是为了皇上,全是为了自己相见不能认的亲生儿子,原来自己傻乎乎地去接近皇上是在于阿玛相背而行,原来她尴尬的身份有朝一日就会为皇上惹来了麻烦。
  载潋只感觉此时喘不过气来,她生活中最期盼的事不过是能够见到皇上而已,在此时竟变得如此奢侈,她不知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还有什么权力继续爱慕皇上,哪怕只是悄悄的,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我…我希望皇上好…”载潋木然地望着载涛身后桌上的那一盏烛灯,她怔怔地回答着载涛的话,强忍住自己心底里犹如刀割般的疼痛,也忍住了梗在喉咙里的悲伤,“我希望皇上好,我真的希望皇上好。”
  载涛望着载潋欣慰地点头,他轻声笑道,“妹妹如此想就对了,自今日起,离开皇上,才是真的为皇上好。”
  载潋忽感觉脚踝再也不疼了,因为再剧烈的疼痛也比不过此时她心头的痛,她此时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不仅不该喜欢上皇上,更没有权力喜欢他。
  在载潋心里,那个领着自己在太平湖畔吃糖葫芦又陪着自己在湖边奔跑的少年,从来不是皇上,更从来不是自己的哥哥,可那个人从此后只能留在回忆里,任由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模糊罢了。
  “答应我好吗?”载涛见载潋许久不作声,便恳切地问她,希望得到她的回应。
  载潋此时才被载涛唤醒过来,她为了不让载涛和阿玛再担心下去,便忍住了心底极度的痛,而后笑道,“好!潋儿都明白了!以后一定不会再任性胡来了!还请阿玛和哥哥们放心。”
  载涛欣慰地点头,他抚了抚载潋的头发,便站起身来对载潋笑道,“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你脚上的伤还没好,这几日就别出府了。”
  载涛走后,暖阁里又陷入一片沉寂,静得连窗外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载潋望着载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脸上的笑意也终于一点一点崩溃。
  载潋听到窗外传来细雨敲窗的声音,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凑到窗边去闻春雨的味道了,她感觉心底的疼痛一阵一阵翻腾着,仿佛就要将自己吞没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里。
  载潋将头埋在自己的枕头里,只怕自己哭的声音会惊动了别人。
  夜仍漫长而寒冷,窗外的雨仍在下着,没有人会在意载潋的心事,更没有人会懂得她那份隐忍的爱终于变成爱而不得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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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前日夜里下了小雨,次日清晨的天气格外晴朗,碧透的空中只有几朵薄云,澄澈无比的阳光将温暖的光投向人间,可那日宫中的风仍旧清冷,微风卷着雨夜留下的湿意吹过讳莫如深的宫墙,在低洼处的水面上留下一片澜漪的痕迹。
  载湉此时于养心殿内阅览奏折,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正落在他的侧眸上,而他却全神贯注从不分神,目光只停留在案上的奏折之上。
  近月来他为筹措修缮颐和园工程款项之事伤神,只怕再为百姓增添负荷。他今日终得见奏折上奏明颐和园款项已筹措齐全,工程进度也已进入正轨,他才得以稍稍放下心中的重担。
  载湉放下手中的朱笔,略伸了伸腰身,便站起身来望着养心殿外一片晴朗的阳光,他转头将目光落在身边的茶案上,忽看见一只熟悉的暖炉。
  回忆恍惚间,他忽想起载潋原先捧着这只手炉塞进自己的怀里的情景,他垂眸低声笑了笑,便拾起那只手炉放在掌心里仔细抚摸,载湉想起几日前载沣急匆匆带走载潋的身影,不知何时何月载潋才会再进一次宫呢?
  载湉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这个女孩儿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的时间久了,自己就会疯狂地想要去找,想要知道她的近况……
  “万岁爷,珍嫔主子来了。”载湉此时望着那只手炉,正想到载潋原先住在养心殿时在一旁陪着自己批奏折的时光,从前的时光竟是那样岁月静好,自己坐在案后批折,她就在一旁研磨,可这些都回不去了。
  载湉良久后才反应过王商的话来,他回头看了看躬身站在自己身后的王商,便道了一句,“让她进来吧。”
  王商转身去后不久,珍嫔便捧着一幅画卷款款走进养心殿来,她今日来见皇上只梳着个两把头,稍稍缀了两支步摇在侧,身上穿了件湖绿色云纹的旗装,显得更灵气活泼。
  “臣妾给皇上请安!恭请皇上圣安。”珍嫔笑意浓浓地行了蹲礼,手里仍旧捧着那卷画轴,载湉见珍嫔已经进来了,便抬头笑望着她道,“快起来吧。”
  珍嫔听见载湉的声音,面上的笑意更浓起来,她每次听到载湉那清朗又动听的声音,感觉就像是阳光照进了自己的心里。珍嫔疾步走到载湉的身边,紧紧抱着怀中的画卷,笑问道,“皇上猜臣妾带了幅什么画?”
  载湉猜不出来珍嫔又搞了什么新花样,便摇了摇头笑道,“朕猜不出来,珍儿直接告诉朕吧!”珍嫔呵呵地笑了两声,便缓缓展开了手中的画轴,载湉惊喜地望着珍嫔手中的画卷徐徐展开,竟是那日他只让珍嫔看了一眼的水墨画。
  “皇上上次和臣妾说喜欢这幅画,还赏臣妾看了一眼,臣妾回去就回忆着画,画得不好,皇上别笑臣妾!”珍嫔羞红了脸,微微含着笑意对载湉说道。
  载湉此时已被珍嫔绘画的天赋惊艳,他站起身来,走到珍嫔身后缓缓将珍嫔拥在了自己的怀里,他轻笑道,“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珍嫔此时只感觉脸颊发烫,她小心翼翼地依靠在载湉的怀中,回眸望向载湉深邃的眼眸,良久后才道,“皇上别急,臣妾身上的惊喜要皇上慢慢地发现啊……”
  载湉此时又看见书案上那只手炉在阳光的映射下微微闪着光,便合起眼来,贴靠在珍嫔的身边低声道,“珍儿,朕终于能无所顾及地对一个人好了……”
  珍嫔本沉浸在幸福与甜蜜之中,此时听到载湉说了一句“终于”,不禁奇怪,她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问道,“皇上,为什么是终于?”
  载湉此时缓缓将珍嫔松开了,他垂着眼眸,望着珍嫔苦笑了一声,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晴好无比的阳光,他觉得晃眼便微微合起了双眼,背对着珍嫔道,
  “从前也有个人,让朕忍不住地想对她好,她笑起来的时候,朕也跟着她一起高兴,看她天真又傻乎乎的样子,朕真想一直对她好下去……可朕又不敢肆无忌惮地对她好,恐怕会伤害了自己的家人,还要躲在一个被禁锢的身份之下,就永远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对她好…”
  珍嫔望着载湉的背影,此时心底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是酸涩是难过都搅在一起混杂不清了,珍嫔努力猜想着载湉口中的人究竟是谁,却一时也没能想出来。
  珍嫔向载湉凑近了两步,从身后将载湉紧紧拥在怀中,她紧紧贴靠在载湉的背上,低声道,“皇上,从今后有臣妾,臣妾绝不离开皇上,臣妾不会再让皇上难过……”
  “珍哥儿……”载湉闻声便转过身来,他低着头望向在阳光之下正微笑望着自己的珍嫔,他展开自己的双臂将珍嫔拥进自己的怀中,他沉声道,“幸好有你来了,朕才真正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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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载湉为了和珍嫔并肩同行,去储秀宫给太后请安时都未乘轿,他们二人互相挽着手,迎着空中清朗无比的阳光一步步走过深长的长街。
  在珍嫔的世界里,狭长的长街也宽阔起来,清冷的风也温暖起来,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最清朗的阳光,最温暖的微风和少年皇帝的最明媚笑容。
  珍嫔入宫后最得皇上的宠爱,又是后妃三人中最年轻最活泼的一个,绘画书法的造诣都极出众,连太后都格外心疼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媳妇。
  那日太后正召醇亲王奕譞进宫来说话儿,顺便问起颐和园工程的近况,载湉并不知醇亲王也在太后宫里,便兀自领着珍嫔来给太后请安。
  储秀宫外通传的小太监远远瞧见是万岁爷和珍嫔挽着手徒步走来,不禁大吃了一惊,他才开口高声传了一声“万岁爷驾到——”,便瞧见李莲英从宫里头小跑着出来迎驾,李莲英见了皇上与珍嫔便下跪请安,载湉忙抬了抬手,道,“李谙达快起来,亲爸爸可在里头?”
  李莲英躬着身引载湉与珍嫔进去,一路上边回话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后正在里头呢。”李莲英没有同载湉说明醇亲王也在,便为他们二人打了门帘起来,恭迎他们二人进去。
  载湉此时才松开了珍嫔的手,珍嫔也颔首退了半步,走在皇上的身后,不敢再同他并肩而行。
  载湉此时才瞧见太后坐在储秀宫西暖阁的落地垂花罩后头抚弄着案头上一盆水仙,太后手上一对金光闪闪的护甲在阳光下熠熠生着光,他加快了步子走进去跪下为太后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恭请亲爸爸万安。”
  “皇上来了,快起来吧。”太后仍旧低头瞧着案上一盆水仙,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便请载湉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另一头的榻上。
  珍嫔在西暖阁外的落地垂花罩后站了许久,见皇上已为太后请过了安,才从垂花罩后款款走来,见了太后便微微笑着下跪请安,“奴才给皇额娘请安,恭请皇额娘万安。”
  此时太后才瞧见珍嫔也跟着来了,便收回了正拨弄水仙花的手,转头对珍嫔道,“呦珍儿也来了,快过来坐吧。”太后吩咐李莲英给珍嫔摆了圆凳,珍嫔才落了座,太后便清了清喉咙道,“七爷也出来吧,是皇上来了,都是咱自家人。”
  载湉此时只感觉心头一震,他转头看见自己的阿玛从东暖阁里头缓缓走过来,见到自己便恭恭敬敬地跪倒请安,“奴才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躬安康。”
  载湉此时看见阿玛跪在殿中,一言未发便着急地要起身亲自去扶,却被太后抬手拦下了,太后“诶!”了一声,抬手将载湉拦在了原地,不让他去扶奕譞起来。
  太后没有对皇上说半句话,反倒对李莲英道,“小李子,去扶七爷起来,请七爷坐。”
  奕譞落了座以后也不敢抬头看太后和皇上的眼睛,便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太后抬眼瞅了瞅奕譞,忽笑问道,“七爷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的,修园子的银子不是都筹措妥当了吗?”
  奕譞听见太后问自己话,忙回话道,“回太后,奴才是和孩子们生了点气,不碍事的。”
  太后一听是和醇王府孩子们生了气,更来了兴致,问道,“是哪个儿子惹七爷生气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要闹,就叫他们闹去,七爷总得爱惜身子……”
  奕譞听见太后关怀自己的身子,忙谢恩回话道,“奴才谢太后关心,只是…这回不是哪个儿子惹奴才生气了,是载潋不听话了,昨天奴才罚她跪了两个时辰,今天她就在府里老老实实待着了。”
  载湉坐在一旁听着,只感觉心底一阵一阵不安,他完全不知道载潋犯了什么错而惹怒了阿玛,也不知道载潋昨天都经历了什么,他疯狂地想知道载潋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现在可还一切都好。
  可太后问醇亲王话,自己又不能打断,就只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太后见奕譞脸色实在不好,便嘱咐了几句道,“七爷先回去吧,甭和孩子们置气了,回去就好好儿歇着。”
  奕譞起身跪倒谢了恩,便颔着首一步步退了出去。
  醇亲王走后,太后才有心思问起珍嫔话来,而载湉此时的心神却像是被醇亲王一席话带走了一样,他依稀记得从前载潋进学去得晚了挨打的事,那个时候他还给载潋送了药,可今日被罚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太后示意珍嫔凑近些来,开口问道,“最近你都画了什么新画啊,拿来也给我瞧瞧。”
  珍嫔正巧带着那幅水墨画在身上,便笑盈盈地取出画卷来,对太后道,“皇额娘,这是奴才昨儿才画好的,皇上觉着原画好看,奴才就临摹着画了一幅!”
  李莲英和几个小太监为太后展开了画轴,太后又拾起案上一副镜片来架在眼前,仔细瞅珍嫔画的画,看了半晌才“嗯”了一声,抬头瞧着珍嫔笑道,“珍嫔这画儿画得是真不错,赶明儿我叫宫里的画师再好好教教你绘画,你还能画得更好。”
  珍嫔一听太后要为自己请画师来教自己绘画,喜难自禁地行了礼谢恩道,“奴才谢过皇额娘恩典!将来一定好好跟师傅学!”
  太后也喜欢珍嫔活泼,正和珍嫔谈笑间忽发觉皇上半晌不说话,便敛了笑意转头问道,“皇上怎么不说话?”
  载湉此时才从自己隐隐的担忧中收回心神来,转头瞧见太后正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道,“儿臣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太后松了珍嫔的手,转过头去仍望着前方,淡笑道,“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儿,皇上既然累了,就回养心殿好好歇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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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醇王府内格外安静,因为没有载潋跑到哥哥们住的前院里去嬉戏谈笑了,载潋满心都是自己不能再见皇上了的伤心事,前夜里一宿没好好合眼,次日一早脚还没消肿,就又发起低烧来。
  静心和李妈妈见载潋休息了一夜,病没好转反倒加重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她们不敢隐瞒载潋的病情,便跑去问福晋的意思。
  静心和李妈妈还没回来,载潋便听见暖阁外有个小厮的声音传来道,“格格,这儿府外头给您送的东西。”
  载潋使劲清了清喉咙想喊一句让他在外面等会儿,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载潋怕有要紧的事儿,便一个人跳着脚过去给小厮开了门。
  载潋见站在外面的是醇王府门房的小厮,还没问是什么事,那小厮就已经吓得跪倒在地,他不知道载潋房里没人,竟劳动载潋瘸着一只脚来给自己开了门,此时忙道,“格格,奴才该死!奴才不知道格格房里没人……”
  载潋脚上也没法穿鞋,此时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感觉扎脚,便忙扶了小厮起来,道,“行了,你快起来吧!这哪儿能怨得了你,是我自己把脚崴了的……诶对了,你刚刚说府外有东西给我?”
  “对!就是这个,东缘照相馆送来的,让奴才亲自交到格格手里。”小厮边回着话,便将一沓被包裹着的厚厚的相片交到载潋手里,载潋此时全身都靠在暖阁的门上,脚上也不敢吃力,在看到“东缘照相馆”几个字后,只感觉心里的酸楚与疼痛又翻出来作乱。
  “好…”载潋望着手里的照片,最后只淡淡道了一句,“我收下了,你去吧。”
  载潋坡着脚走回到床边,还没躺好了,便抽出一沓照片上的第一张捧在手心里来看,她看见照片上的自己正挽着皇上的胳膊,笑得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而皇上也坐在自己身边,望着镜头温柔地笑着。
  岁月静好的模样全归往日,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载潋只稍稍看了照片一眼,便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忍着心底里强烈的刺痛,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进自己贴身戴的荷包里,又缩紧了荷包的口,像是藏好了自己最珍贵的珍宝一样。她怕又有人看到,来骂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潋儿!潋儿!”载潋忽然听见暖阁外面传来载沣的声音,手忙脚乱地将荷包埋在了被子下面,假装乖乖地躺在床上。
  载潋见载沣和自己两个哥哥正搀扶着额娘缓缓走过来,立时坐起了身来,要下地去亲自迎额娘进来,载潋才跳了两步,载沣便扶着额娘走了进来。
  婉贞福晋一看见载潋披散着头发的模样便掉眼泪,她亲自扶住了载潋,扶着她往回走,哽咽道,“潋儿啊,你究竟怎么惹着你阿玛了?让他这么狠心地罚你……”
  载潋委屈地低着头,也不敢和额娘说实话,她抬头望了望载沣,见自己哥哥一脸严肃地瞪着自己,就不敢和额娘说实话了,便结结巴巴道,“额娘…女儿昨天出府去玩儿,没和阿玛说…就自己偷偷跑出去了,所以才…”
  载潋从前偷偷跑出府去玩的事情不在少数,今日突然因为这样的小事而被重罚,着实令婉贞福晋生疑,载涛看出来福晋半信半疑的样子,忙扯开话题道,“额娘快坐吧!也好让潋儿上床上去歇着,今儿早上她还有发着低烧呢。”
  婉贞福晋一听此话,忙摸了摸载潋的额头,担忧道,“丫头啊,你病了怎么都不和额娘说?要不是静心和李妈妈两个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病了!”
  载潋一见额娘担心的模样,便忙笑着宽慰额娘道,“额娘!您别担心!女儿这都是小病,要不是不小心崴了脚,今儿就能出府去玩儿了!”
  “还想着玩儿呢!”载洵一听载潋又说去玩,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昨天跪的时间最久,全是因为载潋任性想要出府去玩的缘故,今日又听见载潋说玩,感觉身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他冲着载潋道,“下回阿玛就不罚你跪两个时辰了!该罚你跪和我一样长的时间了!”
  “好了载洵,”婉贞福晋听见载洵愤愤不平地埋怨载潋,忙转过头去拍了拍载洵的手道,“今儿晚上多吃点,算是额娘弥补你了。”
  载洵也不是真心怪载潋,只是怕她还不长记性,又闯了祸,惹得阿玛罚她。
  婉贞福晋和载潋说了半会儿的话,前脚才走,就有小厮来给载潋传话道,“格格,泽公来了,他说,听说格格病了,想来看看格格。”
  此时载沣、载洵和载涛还在载潋的房里,兄妹四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听人来报说载泽来了。载沣心里奇怪载泽是怎么知道载潋病了的,不禁脱口道,“泽公是怎么知道潋儿病了的?”
  载涛一直站在两个哥哥身后,半晌没说一句话,此时才悠悠开口道,“我今儿出府去见着他了,我随口说潋儿病了,谁想他就这么勤快,刚知道一会儿,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载沣也来不及和载涛多说些什么,就吩咐身后的小厮道,“快请泽公进来吧。”载涛一听载沣的话,便故意叹了叹气,又伸了伸腰身,一个人缓缓地向外迈着步子道,“好了,那咱也回去吧!”
  载沣还愣愣地坐在原位上,他看着载涛说话间就要走,便问他道,“你去哪儿啊?咱还没和潋儿说几句话呢,怎么就着急走了?”
  载涛停下步子来,回头冲载沣一笑,道,“兄长都让人家泽公进来了,咱还在边儿上傻站着干什么呀?”
  载沣完全没懂载涛的意思,还想问载涛,为什么载泽来了他们怎么就不能在旁边待着了,就被载洵给架了起来,载洵拖着载沣向外走,笑道,“五哥就别在房里待着了,一会儿人泽公想说什么也不好说!”
  载潋憋了一肚子气地看着载涛越走越远,心想“他明明知道载泽得知自己病了肯定会来府上,却还去和载泽多这句嘴!”,却也不得不接受此时载泽已到了府上的事实。
  没过一会儿载泽便提着一只点心盒子走了进来,载潋还想起来给载泽见礼,就被载泽给拦下了,道,“格格脚上还伤着,千万别动了。”
  载潋坐直了身来,看着载泽礼貌地笑着,道,“真是劳烦泽公了,我一点小病,还至于泽公亲自跑一趟。”
  载泽将手里的点心盒子放在载潋床头的案上,脸上的笑意忽收敛了许多,他抬起头来望着载潋,半晌才道,“我听你说的最多的,就是‘劳烦泽公了’这几个字……”
  载潋不知所措地望着载泽,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悲伤起来,便忙笑道,“泽公,我不会说话,若是得罪了…”
  “没有!”载泽又忽然笑起来,坐在了载潋身边的圆凳上,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必过心的。”载潋听了后才放心地对载泽笑了笑,载泽转身从点心盒子里拿出一块豌豆黄来,递到载潋跟前道,“载涛和我说,你最爱吃豌豆黄,我就去买了这些来。”
  载潋感动地望着载泽,也望着他递过来的豌豆黄,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载泽已笑道,“快尝尝吧!”
  载潋笑着点了点头,伸手要去接载泽手里的豌豆黄,却被载泽拦下道,“诶,不用了,你既然病了,我就该照顾周到了!”载潋只感觉脸上瞬时一热,心底划过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来。
  她盯着载泽一直一动不动地举着手里的豌豆黄,目光期待地望着自己,载潋心一软,也不好再拒绝他,只得缓缓张开了嘴,吃下了载泽递过来的豌豆黄。
  “味道怎么样?”载泽期待地问道,载潋缓缓嚼了嚼嘴里的豌豆黄,而后用力点头道,“好吃!泽公在哪里买的?”
  载泽回头拍了拍高高的一只点心盒子,笑道,“好吃你就留着慢慢吃,这些都是给你买的!吃完了我再给你去买,你不用问在哪儿买的!”
  载潋感觉心底里那一片奇怪的感知越来越浓烈,她转过头去看了看床铺内侧落着的那只荷包,又想到自己那张和皇上的合影,心里的难过和失落又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努力地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转头对载泽笑道,“谢谢泽公,我有些累了,让我一个人躺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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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了,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景仁宫的攒尖顶之上,月色透过薄薄的雾层落在景仁宫的院落里,珍嫔在院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左右也等不来载湉,此时心里已有些着急了。
  珍嫔唤来景仁宫掌事太监戴恩如来,问道,“皇上不是说今儿晚上要过来吗?怎么还不来?”
  戴恩如看得出自己主子此时的焦躁,便委婉道,“主子,皇上政务繁忙,一时被牵绊住了也是有可能的……主子若是想见皇上了,不如直接去养心殿见皇上呢?”
  珍嫔恍然大悟,心里暗骂自己愚笨,竟不知道直接去养心殿见皇上。她如此想着,便忙回景仁宫正殿里去命念春和知夏给自己又梳了梳妆,重新施了粉黛,一路上心情极为愉快地去了养心殿。
  珍嫔到养心殿门外时,只见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殿内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不绝于耳,珍嫔只以为皇上还在召见大臣,便想着到院中去等,却不想当自己走到养心殿窗下时,才听清皇上正在说的话——
  “王商!你还记不记得翁师傅给朕的那几瓶消肿止痛的药收在哪儿了?!”珍嫔隔着昏黄的窗纸望着载湉在殿内焦急地四处走动着,着急地寻找着什么。
  王商忙跑上前来帮着载湉找,他趴在地上从百宝阁的最下一层拿出两瓶药来,交到载湉的手上道,“万岁爷,奴才一直帮您收着呢…奴才想您轻易用不着,就收最下面了。”
  载湉此时看见王商手里拿着自己要找的药瓶,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来,宽慰地笑了笑。
  王商疑惑地问道,“万岁爷,是您要用这药吗?”载湉此时才理会王商的问话,道,“不是朕,是潋儿…诶对了,你现在赶紧给醇王府送去,亲自交到载潋手上…她昨儿跪了两个时辰,七爷说她都出不了府了!……朕担心得很啊…”
  王商一听皇上是要给载潋送药,便随手收回去了一瓶,准备将另一瓶送出宫去,却被载湉看得正着,他吼王商道,“两瓶都给她送去!她这回伤得不轻!”
  王商诚惶诚恐地赶紧又拿出了自己刚收起来的那瓶药,诺诺道了一句,“万岁爷,翁师傅给您的这可是难得的药啊,万岁爷不留着点儿吗……”
  载湉此时已被王商气得发起了火,立时吼他道,“哪儿那么多话?赶紧去啊!朕用不着这药!……”
  王商连忙点头答应,正要跑出殿去,载湉又着急地叫住他叮嘱了一句道,“一定亲自交到潋儿手上!还有……让她好些了就进宫来给朕请安,告诉她,朕挂念得很……”
  王商连连答应,才终于转身跑出来养心殿。
  珍嫔见王商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忙躲在了柱子后面,她仰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心里不知为何竟极为酸楚,她忽又想到白天时皇上和自己说的那番话,“从前也有个人,朕忍不住地想对她好……”
  珍嫔问自己,那个出现在自己之前的女孩儿究竟是谁,白天时还想不出答案,而此时,答案仿佛已昭然若揭了。
  此时紫禁城中的雾,就仿佛这心事重重的三个人一般,排解不开,又融解不了。而载潋和载湉的心事,又像是穿不透雾层的月光一般,永远无法对彼此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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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吝惜对勤奋的我的夸奖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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