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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

  乙亥年的初春,气候寒冷得出奇,湖水刚刚解冻,却又乍暖还寒。夜间的京城内一片寂静。五名神色匆匆的内监从紫禁城的东华门而出,他们奉了一道特殊的旨意,出了宫后一路飞奔。
  太平湖畔的醇亲王府,表面一片风平浪静,内地里却已是千层风浪。王府门口的大红灯笼飘了飘,映得太平湖面一片泛红。
  三年前同样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醇亲王福晋叶赫那拉·婉贞刚刚失去了自己的二儿子载湉。自醇亲王长子早夭后,载湉是她与醇亲王之间第一个活下来的儿子。
  婉贞的儿子载湉刚刚年满四年,方学会拉着风筝在王府里玩耍,就被婉贞的亲姐姐——当今无上尊荣的皇太后,派人将载湉抱进了宫,成了王朝入关后的第九位皇帝。
  婉贞从此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她总在遥远的人来人往中搜寻着自己儿子的身影,才发现那个如今一身明黄的男孩儿已不再叫自己为母亲。
  婉贞的夫君——老醇亲王奕譞,多年不问朝政,本想清闲安度晚年的他却因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帝,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于外人面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越矩,更不敢提起皇帝是自己的儿子。
  醇亲王此时已有四个儿子——二儿子载湉入继大统,五子载沣,六子载洵方满三岁,七子载涛是醇亲王最小的儿子,仍在襁褓之中,未满周岁。
  载沣三人皆出自醇亲王侧福晋刘佳氏,与载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醇王府虽人丁兴旺,却多年不得女儿,这也是醇亲王心底一道淡淡的遗憾。
  三年后的今天,婉贞的姐姐又要抢走她作为嫡母的最小的儿子载涛,而这一次不同的是,载涛不是被抱养入宫,而是将他与奕谟贝勒府的庶出小女儿作交换。
  皇太后唯恐醇亲王府的四个儿子会在将来成为皇帝最坚实的助力,所以她需要在这四个男孩儿长大前将他们分开,以淡薄他们之间的亲情和家庭观念。
  而那个被抱来用作交换,即将进入醇王府的非亲生女儿,自然也成了太后棋盘上一颗用途遥远却必不可少的棋子。
  皇太后最后决定以奕谟贝勒最不受宠的无名小女儿换走载涛,过几年再考虑载洵的去留。
  奕譞与婉贞接到旨意的时候,抱着载涛哭了一整天,后来是载沣走到他们二人面前,用稚嫩的手拉住阿玛额娘的手来,认真地说道,“儿子永远都会记得这个亲兄弟的,无论将来他成长在哪儿,儿子都会一直惦念他!”
  婉贞抬起头来看着载沣,生平第一次感觉载沣长大了,她拉载沣入怀,抱头痛哭,“儿啊,你也要永远记得,你还有个哥哥啊!”
  老醇亲王闻言惊得愣了一瞬,忙打断她道,“罢了!忘了他吧!他是皇上!不是咱们的儿子,他是皇太后的儿子啊!”
  婉贞哭得更凶,载沣揪着额娘的衣角,能感受到父母的悲痛与思念,他抱着额娘什么也没有说,却在心里暗暗发誓,永远都会站在自己兄弟身边,谁也无法拆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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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谟是个远支的贝勒,靠着吃俸禄游手好闲了许多年,有多房妻妾,最小的女儿为妾室所生。
  奕谟的妾室在生下女儿后不幸去世,奕谟却从未管过自己的小女儿,以至于自己的小女儿出生六个月了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奕谟府里的奶娘李妈妈心疼那个女孩儿,一直将女孩儿视作自己的女儿,贴身照顾喂养。
  当奕谟与妻子林佳氏得知皇太后下懿旨命奕谟夫妇将小女儿过继给醇亲王府时,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林佳氏惊讶道,“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孩儿居然有福去醇亲王府?!连名字都没有,居然就成了亲王的女儿了!醇亲王是皇上的亲生父亲,那她将来也算是皇上的妹妹了……”
  奕谟虽从没机会过问朝政,却也知道当今太后最忌讳的事——便是有人提起皇帝的身世,并非太后亲生。
  奕谟吼道,“妇人家的懂什么净胡说!谁敢提醇亲王是…皇上的亲生父亲啊!你不要命了?”
  奕谟在提到“皇上”二字时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到。
  “咱们可得好好待那个醇亲王的儿子,无论怎么说,他到底是醇亲王的儿子,皇上的弟弟,太后老佛亲爷命咱们收养的啊!咱们可不敢怠慢一点儿!”奕谟嘱咐自己的妻子林佳氏。
  林佳氏点头,立时笑道,“是,说不准日后凭他富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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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两名大内内监奉旨来接走奕谟最小的女儿时,女孩儿的奶娘李妈妈正抱着女孩儿,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喂她奶水。
  奕谟和林佳氏早就看厌了李妈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于是借着这个机会赶她走,赶她抱着女孩儿去了醇亲王府。
  另三名内监准备接走载涛时却是另一幅景象,婉贞福晋抱着载涛泪水不住地流,老醇亲王坐在暖阁里一个人出神,一句话也不说。
  载沣跟在婉贞福晋的身后,静静看着额娘伤心的模样,却什么也做不了。载洵出来找哥哥,却发现额娘哭得伤心,扯着额娘的衣角也跟着哭起来。
  载涛终究是被抱走了,他走的时候,连一句阿玛额娘都还不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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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以后,两名内监抬着轿子进入了醇亲王府,那是太后老佛爷懿旨下要迎的人儿,醇亲王一身朝服携福晋家室一起出门去迎。
  从轿内走下来的是个面容和善的女人,她抱着怀里的女孩儿,生怕女孩儿受一点伤害。
  待太监宣完旨,醇亲王叩头谢恩,才站起身来去看奶娘怀里的孩子,待老醇亲王和婉贞福晋看清楚了孩子的模样后,婉贞惊讶道,“居然是个女儿吗?”
  事前他们并不知道太后决定以一个女孩儿与载涛作交换。
  醇亲王老年无女,膝下四个儿子,两个被迫过继,只剩下两个儿子留在身边,婉贞素来的心愿便是拥有一个女儿,教习她读书写字,教她琴棋书画。
  可惜一直难遂心愿,醇亲王府一直没有女儿,直到今天。
  婉贞心下忽然一动,望着女孩儿稚嫩的面孔,擦了擦脸上尚未干透的泪水,从奶娘怀里接过女孩儿,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奶娘难为地低了头,半晌不说话,载沣又问,“妹妹叫什么名字?”
  李妈妈此时才开口道,“回王爷福晋…姑娘她还没有名字…她出生后额娘就过世了,贝勒爷又不疼这个女儿,连见都没见过几面。”
  婉贞心里更难受起来,抱着这个极轻的孩子,她笑着望着女孩儿熟睡的面庞,仿佛看到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载湉,当年还停留在自己怀中的岁月。
  一别经年,她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已是许多年未再见面。今日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忽又让她感受到了作为母亲的心动。
  她回头望了望醇亲王,回忆起醇亲王所有孩子的名字——载湉、载沣、载洵还有载涛。
  此时太平湖一片波光潋滟,夜晚几缕星光落在湖面上,映着一片潋滟的诗意。
  “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子辈的男孩儿们取名应压‘载’字,再择水旁字为名,她乃我醇亲王府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儿,我想为她按男孩儿们的规矩取一个名字。”醇亲王说道。
  婉贞一直笑着望着女孩儿的面庞,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女孩儿的额头,她道,“湖光潋滟…不如以‘潋’字为名?”
  婉贞福晋的声音极轻极缓,她的目光此时都凝在那个先天不足的女孩儿脸上了,目光温柔得像月光,也像与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久别重逢的母亲。
  老醇亲王拍手称赞,道,“夫人提议甚妙,既符合此时情景,又符合以水取名的规矩!且‘潋’字是左中右结构,与载沣载洵和载涛他们都不一样,潋儿是女孩儿,正以此作为分别。”
  婉贞忽低头苦涩地笑了笑,“是与载沣他们不同…王爷却忘了我的儿子啊,他的名字!湉……乃左中右结构,当年还是我为他选取的名字……”
  老醇亲王看出自己妻子的伤心,却也看得出来此时婉贞有多么珍惜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他终于道,“潋儿的名字也是你取的,这是潋儿和载湉的缘分。”
  这是三年以来,老醇亲王第一次以名字称呼自己的儿子——当今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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