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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江离穿上鞋,又罩了一件红色连帽冲锋衣,快速下楼跟在那个女人身后。
  江离确信这个女人已经死很久了,因为她看见的身体影像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边缘发虚脱色,按照以前的经验,如果是刚死不久的人,她看到的影像应该非常清晰,看起来就像活着的人,只是眼里没有火没有光,没有生气。
  小的时候,她以为所有人都能看见别人眼中的火光,就像人展露在外的头发、四肢一样,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直到有次妈妈来接她放学,她站在路边的小卖部门口赖着不走,非吵着要吃冰淇淋,她那时候就觉得,冰淇淋真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东西,又香又甜又冰,吃上一口感觉舌头都要幸福的跳舞。
  她趴在冰柜上看了半天,指了指巧克力甜筒,妈妈无奈地笑笑,准备掏钱买单,她满心欢喜地吃着冰淇淋,无意地朝对街望了望,有个戴黑帽子的男人,冲着她龇牙一笑,眼中的黑色火焰翻涌。
  “妈妈,你看那个人眼里有黑色的火。”
  她还记得说完这句话,妈妈的脊背陡然一僵,机械地转头看她,顺着她的手指方向往对街看,下一秒就抱起她发疯了似地跑,慌不择路间,妈妈的鞋丢了,她手里的冰淇淋也掉了,她的哭声和妈妈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成了那个夏日午后的黑色奏鸣曲。
  妈妈没有骂她,也没有安抚,只是抱着她一个劲地跑,前面的路像是没有尽头,跑呀跑,她听到呼啸而过的车声,看到拼命响铃的自行车,闻到路边蛋卷香味,跑到后来妈妈实在跑不动了,抱着她躲到公园的树丛里,木江蓠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躲什么,她只记得妈妈紧紧搂着她,低声哭起来。
  那之后,妈妈像变了一个人,而她再也不喜欢吃冰淇淋了。
  后来她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别人眼中的火的,只有她能。
  欲望强烈的人,眼中的火颜色会深一些,脾气暴躁的人,火的焰头就比别人高,抑郁不快乐的人,火光很微弱,至于那些内心邪恶的人,火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恶的程度越高,火的颜色越黑,判断这一点的依据是她曾看过一个连环杀人犯的眼睛,他冲着她狞笑着着张大了嘴,下一秒就要咬向她的脖颈,江离永远记得他的一双眸子里填满了墨色的火焰。
  当然她还见过一种人,眼睛里没有火,那些人是死了的人,只能在夜间出没。
  跟着女人大路转小路,后来又走上了狭窄弯曲的田埂,下雨后又湿又滑,江离一路走一路滑,好几次差点摔到泥地里,好在江离的眼睛跟常人不同,能在夜里视物如白昼。
  走了好一会儿,江离后背都微微发了汗,鞋底子上积了厚厚一层泥巴,又粘又重,每走一步就感觉像是坠着块大石头,她停下来甩了甩鞋子上的泥巴,又把鞋在田埂上的枯枝干草上擦了擦。
  直觉告诉她,至少走了有两三个小时,她四下看了看,靠着远山来分辨方向,如果她的猜想没错,他们正朝着仙女山的方向走。
  夜里的雨很会戏弄人,一会儿小,一会儿又突然大起来,这不,脚步刚一停,雨就像是瓢泼一般打下来,直接拍打在江离的帽子上,噼里啪啦连震带响,脑子都被撼得嗡嗡的,雨水从帽檐下倾泻而下,像一道密密匝匝的雨帘,遮挡住视线,暂时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离起来。
  失神的片刻,有几流雨水顺着帽檐滑落脖颈深处,冰冷的凉意激得她浑身一抖,瞬间清醒。
  前面那个女人显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自顾自的往前走,眼看着马上就要走进雨雾深处,江离咬咬牙赶紧跟上。
  又走了好一会儿,已经看不到农田了,放眼望去都是荒野,完全没有人的痕迹,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又走了一段,就进了山。走的不是正常上山的路,女人应该是带她绕了远,去仙女山有一条惯常上山的路,是登山的人用脚一步一步开辟出来的,而这里到处是横生的荆棘和枝蔓,就像原始丛林。
  江离捡了一根粗枝开路,尽量缩着身子走,还是避不开被刺剌到,尖锐的刺扎进肉里,甩不脱,用力一扯直接在皮肉间划出一道道血痕,疼得她直吸凉气。
  女人带着江离一直在山上绕来绕去,江离又累又冷,全身湿透,开始烦躁起来,心道:大姐你倒是走路不费劲,不怕刺剌不怕雨浇的,能不能给带个好走的道儿啊,这路走的,我怕还没给你报仇就先累死在路上了。
  正想着,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地势陡然向下。
  “这是突然下山了?”
  江离不解,心想这还没爬上山呢,怎么就突然向下走了?
  向下走了大约十来分钟,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她没想到在丛山峻岭中还有一块这样的平坦之地,长满了繁茂笔直的松树,层层松盖遮住了落雨,江离走到树下抖了抖身上的水,随手折了一段灌木枝条,粗略地扯掉细小的枝桠,只留笔直中段的一小截,摘下帽子,捋了捋披散的长发,合成一股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将枝条当作发簪稳稳嵌入发尾。
  女人已经快要走到树丛的尽头了,停下来回头望她,似乎在等她跟上。
  她向前迈了一步,脚下突然一软,原来松树下积了厚厚一层松针,踩上去很松软,一瞬之间江离竟然联想到了蛋糕,她记得以前小区楼下有一家卖鸡蛋蛋糕的店,那个蛋糕好松软,用力一捏就到底,一放手蛋糕又会慢慢回弹,像海绵一样,咬上一口甜软喷香,每天店门口都大排长龙,再后来,她没有家了,不知道那家蛋糕店还在不在。
  江离对自己的晃神很是无语,这样的环境里竟然还能想到蛋糕,她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什么蛋糕不蛋糕,正事要紧,于是足下发力疾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女人早已不见了踪迹,心里打了个突,立马快歩跑过去。
  松林外,有一块露天区域,一面是山崖,三面松树合围,很是隐秘。
  她怔怔地看了会,等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诧异地张了张嘴。
  本以为人迹罕至的地方,竟还有另一番景象。
  一个茅草屋孤零零立在山崖下头,屋前有几片规整的菜地,蔬菜繁茂疯长,看来是有人打理,屋里黑灯瞎火的,没有人气。
  那女人既然把她带到这里,就意味着这地儿跟她的死应该有关系,心里不禁多了几分警惕,当即矮着身子四下观察,慢慢向屋子靠近。
  屋子是用茅草混着黄土打的胚,窗子是用竹子隔出来的,江离猫着身子从窗子的缝隙往里看,屋里很暗,看得不是太清楚,不过她确定了一件事,屋里没有人,她可以进去仔细查看。
  她慢慢挪到门口,小心翼翼推了推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她探身闪了进去。
  屋子很小,扫一眼就一目了然了,正对着门的角落里放着柜子和水缸,柜子里放着一些碗碟和调料,江离翻看了一下,都是些油盐酱醋,水缸的水即将见底,墙上挂着背篓和蓑衣,屋子中央是个火塘,放着几个木墩子,房梁是用松树做的,笔直粗壮还散发出淡淡的松木香,上面垂下一个黝黑的铁钩,刚好悬吊在一堆黑灰上,应该是用来挂水壶的。
  又往里走了走,火塘边的矮桌上还留着一根半截的白蜡烛,紧里头放着一张木头床,应该是就地取材,有粗糙的刀斧劈砍痕迹,树皮都还裸在外面,床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上扔着一张缩成一团的布单子。
  江离小心查看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精神稍稍放松,一屁股坐在了稻草床上,湿冷透骨的感觉袭了上来,脚下的运动鞋已经吸饱了雨水,一踩就扑哧扑哧往外冒水泡,湿透了的衣服黏在身上真是难受,不过难受也没办法,也只能挺着挨着,生火是万万不可的,在这种敌我情况还不明的时候,万万不能先暴露自己。
  她有种直觉,今晚应该要出事,她现在只需要安静等着,静观其变,妖魔鬼怪总会现形。
  正想着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心里骂了一句:靠,我这嘴是不是开过光?怎么说什么就来什么,还来得这么快!
  屏息静听,那脚步声正朝着茅草屋来了,听声音是一个人,而且背了很重的东西,脚步声很沉重。
  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普通人谁能这么想不开跑这荒郊野岭陶冶情操?江离想,大概率就是她要等的“妖魔鬼怪”了。
  她快速扫视了一遍,屋里实在没地儿藏身,门外的脚步逼近,她焦急起来,仰头一看,瞬间计上心头,迅速抽出腰间的鞭子轻轻一甩,鞭子一端像是触手般紧紧抓住了粗壮的房梁,她紧拽着鞭子一荡一跃,空中一个翻身就趴在了房梁上。
  房子比想象中坚固,房梁上陡然增了重量也纹丝不动,江离轻呼出一口气,又赶忙调整呼吸稳住身体,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
  以前在山上练功,师傅总说要想功夫精进,就要忘记身体上的疼痛,要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才能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她从来不听,也根本理解不了,疼谁能忍得住啊,就师傅自己也做不到啊,就会在她面前吹牛,自己下山闪了腰还大呼小叫卧床两周呢。
  但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还明白的很透彻,而且立刻活学活用起来。
  她紧盯着那扇门,不一会儿,一只枯槁的手推开了门,紧跟着,一背着背篓的人走了进来,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慢悠悠放下了身后的背篓,顺势摘下身上的雨衣甩到一旁,手里手电四下里晃了晃,吓得江离赶紧屏住了呼吸,最后手电的光定在了柜子上,那人熟练地走到柜子边拉开一个抽屉,拿出打火机,点燃桌上还剩半截的蜡烛,屋子里登时就亮堂起来。
  是个黝黑枯瘦的男人,看起来眼熟,江离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来是谁,只见他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从床底抽出一捆柴火,他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
  不一会儿,男人就架起了柴火,火气上升,屋里暖和了不少,男人又起身去解背篓上的绳子,拿掉了塑料薄膜,抓住背篓底胳膊一扬,里面的东西都滚到地上,他一一捡起,放到柜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无非是柴米油盐酱醋之类。
  到后来,地上就剩下一只布老虎,男人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佝腰捡起,一边往火塘走,一边拍打布老虎上面的土,最后一屁股坐在树墩子上。
  这个男人难道就是杀害那女人的凶手?江离趴在房梁上继续观察,可趴着趴着,她惊悚地发现自己衣服一直在往下滴水,每往下滴上一滴,她的心就跟着紧缩颤抖一次,生怕落下的水滴让男人发现。
  男人看起来并未发觉,只是在江离没看到的一面,男人的手正慢慢伸向腰间,衣服掀起,镰刀刀刃的寒光一闪,男人猛然抬起头,两人目光对上,江离看见男人眼中火焰突然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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