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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个人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其实知道那是谁。她一直知道那是谁。她总是可以忽略,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
  “因为那个人对我不重要,所以我早就忘记了。”
  就像是在刻意地警告自己一样——
  “我从来就没有幻想过和谁坠入爱河,也不打算和任何人共度一生。”
  那个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永远隔着一步的距离,踩着她的影子,一面想要伸出手拽住她衣裙上飘起的丝带,一面又缩回手。
  默默地,无望地、忠诚地。
  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虚张声势,她的口是心非。
  永远不会最亲密,永远不会最远离,隔着一步追逐着她的脚步。
  就算她根本就不打算回头。
  “你在想什么?”阿芙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环绕着她,伴随着一缕清风,“尤里安,我只是赠予你欢愉的美梦。”
  “也就是说,那是对于你而言的欢愉。无论出现了什么样的内容,都是你自己内心的选择。”
  “尤里安,在你的胸腔之中,有着名为‘心’的存在吗?”
  “不是指承载机能的器官,而是作为某种情感的载体。”
  “在你的身上,有这种存在吗?”
  尤里安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就像是在胸口藏着一尾活鱼。它在沼泽中,在污泥里被堵塞着腮与鳍,近乎窒息地假死着躺在那里,此刻却像是突然翻滚着跃出了那片沼泽,难以控制地想要跃到外面的一方清池中。
  就像是那天站在梨树的背面,无意中听到的对话时,突然袭来的剧烈心跳。
  她听到少年与大神官的对话声,本应该走开的脚步停了下来。一开始那只是少年与神官关于人们爱人方式的探讨,尤其是大神官的提问,看起来让少年颇为苦恼。于是她抱着闲暇时的消遣听了下去。
  直到她听到大神官说道:“那你就是已经喜欢上对方了。因为坠入爱河仅仅发生在一瞬间。”
  “我……”少年顿了顿,“我从前,总是很迷茫,虽然做了很多的事,但是总是觉得心里一直有一个洞,每天都在漏着风,一直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我看那些人,那些花鸟鱼虫,就像是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中央,只有我一直是静止的。”
  少年慢慢地说着,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东西,声音也温柔了起来:“老师,我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不是一个人,而是抱着能够让对方和我拥有相同心情的愿望去努力着活下去。”
  “因为我打算要永远喜欢一个人了。”
  “她到底哪里值得喜欢呢?”
  “眼睛……”少年低下来头,脸庞是一种异常的潮红,声音断断续续地小声说,“像是血液又像红茶一样涌动着的眼睛……虚情假意的笑,嘲讽时上翘的嘴角,满口谎言,自私自利,对权力毫不掩饰的野心。”
  “喜欢她对我心慌意乱,虚张声势。”
  “明明渴望我渴望得不得了还要推开我。”
  “连厌恶着自己的这一点也很喜欢。”
  “因为出现在我面前才喜欢。”
  “因为就像人会呼吸一样所以喜欢。”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身上满是白色的落花,像细细的雪,柔嫩,娇弱,一触即逝。她总是任由那些花瓣落在身上,却从来都不去摘取。
  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是不能属于她的东西。
  阿芙拉的声音还在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尤里安,在你的胸腔之中,有着名为‘心’的,让你区别于其他生物的存在吗?”
  她死死地盯着白雪王子。被壁炉烤化的雪水从他的身上慢慢浮现,就像是他本身就是用冰雪堆砌而出的雕像一样。
  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她早就意识到了,只是她一次又一次刻意地选择去忽视。
  身体里沸腾的血突然静止了。胸腔里一直在乱蹦的鱼也腾空而起。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池。
  它摔在地上,尾鳍扑打了几下地面,终于还是窒息地死去了。
  她沉默地走到白雪王子的背面,抖开手里的鹅绒被,一片茫茫的白飘起来,挡住了白雪王子的视线,盖住他的躯体,然后一个温暖的东西贴着他的后背坐下来。
  尤里安和他背靠背,裹着同一床被子,汲取着所剩不多的温暖。
  在死寂一般的沉默中,只有彼此的体温构成了整个世界。
  她盯着粗陋的屋顶,终于开口,声音像是漂游了太久的风,终于沉到了地面:
  “我喜欢你。”
  “不,我爱你。”
  后背的人也轻声地询问,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你喜欢我哪里?”
  “右眼上方的痣,下垂的眼,胆小,摇摆不定。”
  “明明什么都做不到还有着一颗烂好人的心。”
  “喜欢你懦弱,不敢直视,逃避过去。”
  “连讨厌着自己身上的软弱而又无能为力的这一点也喜欢。”
  “因为出现在我面前才喜欢。”
  “因为就像人会呼吸一样所以喜欢。”
  多么令人惊奇。即使你有这数不胜数的光辉灿烂,最终我还是迷恋上了你污浊丑陋的一面。
  尤里安裹紧了被子,尽管室内温暖如春,她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像是掉进了冰湖一样,无数刺骨的冰刀刺进五脏六腑:“我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我想要你一直都停留在我能够看到的地方。”
  她低下头,发出似泣似笑的一声:“但我并不需要你。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活下去,甚至我能够活得更好。”
  “我的人生完全可以没有你。”
  她有太多太多的苦痛,那些再也流不出的泪水足以将她彻底淹没。但她还是要拼命地往上游,哪怕她只是徒劳地在水底挣扎。
  “我回答你的问题,阿芙拉。”
  “我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就像她当初毫不犹豫地袭击了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她终于回过头,只是为了更清楚地看明白他的命门,好在他的身上精准地扎上一刀。
  这一刻,那个站在休息室前,坐在破败的教堂里,绝望地呆在洞底的人终于也一并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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