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5)

  都听见了?
  禁闭室外,天窗正下方,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隐在丛丛梅枝当中,低沉的声量被寒风遮挡着,微不可闻。
  阿芙愁眉不展地抱着自己的弯弓,坐在地上点了点头。
  梦无归撩开花枝,行入梅林深处,阿芙闷闷不乐地跟着她,两人走了多时,梦无归才缓声道: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养了你们这么久,到了要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你们却只想着退缩,她回头看着阿芙,眸色清寒,师徒之情与养育之恩,到底还是比不过那点淡薄的血缘关系。
  阿芙大气也不敢出,声若蚊呐道:师姐也很为难的
  她为难?梦无归冷笑,你以为傅岑真是担心她?他担心的不过是明月楼罢了。你师姐一向心慈手软,听了傅岑几句话便忘了自己是谁,她在傅岑和我之间选择了傅岑,那么你说说,我又该选谁?
  阿芙低低地埋着头,不敢回话。
  她若离开傅家,我就再难拿到明月楼,梦无归说,所以她不能走,她是注定要做楼主的人。
  阿芙犹豫片刻,问道:师父真的要可师姐万一知道了,她恨您怎么办?
  她没有资格恨我,梦无归面色发冷,她连背叛我的资格也没有,而她如今要这般抉择,就是弃我于不顾,那就怨不得我。
  师父!我们去和师姐见一面罢!阿芙情急道,我们当面把话说清,也许师姐方才只是在与傅楼主假意周旋呢?我相信师姐,她一定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梦无归哼声道:你还不明白?无论她的心到底向着谁,要解决眼前的困境,就唯有一条路可行,这事说什么我都不会更改主意,你若也要与她一般临阵脱逃,就趁早说出来,我也好及时清理门户,省得你们碍手碍脚!
  阿芙脸色惨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不介意她恨我,也不介意她想要背叛我,梦无归眸底一片寒凉,掷地有声道,但她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我要让她知道,背叛我的人,决计不会有好下场!
  第178章
  云华山连日放晴,苍穹晴朗,年节期间的好天气,预示着今年的风调雨顺。昨日刚立了春,花圃里的迎春花就已竞相争放,把园子里还在冒着骨朵的梅花都比了下去。
  季晚疏将案上的折子都批阅好,谢宜君便倚在躺椅上一个一个细细审查,白灵坐在长案另一头,正在帮着清算去年的账目,三个人各有各的事做,园子里十分安静,只闻鸟鸣。
  未几,谢宜君审查完毕,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臂膀,面露欣慰道:不错,还以为你果真不擅长处理公务,只要肯用心,你看看,也不比芝兰从前差多少。
  季晚疏眉眼低垂,批阅完了折子又开始预算此次登位大礼的开支,她颔首说:都是掌门教得好。
  她这几日很本分,做事也很有条理,明光殿里她待不得,在梅园里看着景致办公倒是很沉得住气。谢宜君将季晚疏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心里那块石头总算是勉强落了地。谢宜君捧着茶盏喝了一口,问道:不出几日就是登位大礼了,弟子们准备得如何?
  季晚疏说:一切妥当,万事我都没忘盯着,该是出不了什么差错。
  很好,谢宜君说,看这几日的天气,上元节那天应该也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你那衣裳做好了没?我听说制衣师傅昨日都还在绣花,得多催催,别到了登位那天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得穿。
  季晚疏回道:催过了,估计这两日就能完工。
  谢宜君又叮嘱了几句,季晚疏都一一应下了,她不露痕迹地轻敲了桌沿,对面的白灵抬起头来,与季晚疏对视少顷,心领神会地开口道:师姐,先前上元城里有弟子来了信,说是城中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好,需要劳烦师姐亲自下山去看看呢。
  季晚疏看了一眼谢宜君,问道:是些什么事?
  白灵说:这我倒是不清楚,信上没写明,想是弟子们不好拿主意,初六以前都是师姐在城中值守,你前两天回来后就没再去了,怕是忘了什么事罢?
  季晚疏佯装思索,看向了谢宜君,道:那我下山去看看?
  谢宜君听着她二人一唱一和,心中雪亮,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猜到季晚疏是自己要下山,便请了白灵来与她搭戏,求个离宫的机会。
  至于她下山干什么,那还用问?
  谢宜君先是觉得好笑,后又觉得真是胡闹,她拜托满江雪把白灵从琉璃峰要来是为了帮衬季晚疏,谁知道这两人倒是臭味相投,一起想着法儿糊弄她来了。
  不过念在季晚疏近来的表现还算可圈可点,从前她要下山那是招呼都不会打一个,我行我素惯了,如今既然还知道要糊弄人,姑且也当她是有了那么点长进。
  所以谢宜君看破不说破,淡淡道:嗯,去罢。
  白灵面上一喜,冲季晚疏使了个眼色,季晚疏倒是平平静静,对着谢宜君施了一礼,随后便慢条斯理地行出了梅园。待确定谢宜君已看不见自己,季晚疏便一改方才沉稳的做派,火速施展轻功到了马厩,翻上马背就风风火火地冲出了云华宫大门,驶向了下山的路。
  骏马飞驰于山道,冒着新芽的林木在飞快倒退,空气里含着春日的芬芳,一如季晚疏此刻的心情。她不断挥着马鞭,素净的青衣在风里飘扬起欢快的弧度,那是季晚疏这些年来不常有的愉悦。
  上元佳节还未到来,城里就已经挂起了五彩纷呈的彩灯,季晚疏打着马穿过热闹的街市,绕去了城东一处清幽的宅院。她下了马,门口的小厮还来不及问询来者何人,季晚疏便直接踹门而入,踩着廊檐飞跃,落去了花香四溢的后院。
  晌午刚过,日头正盛,金光挥洒之下,满院春桃还未怒放,香气就已扑面而来,那四角飞翘的凉亭里坐着个身穿黛蓝衣裙的女人。亭畔环水,湖面游着一群锦鲤,女人倚在栏边单手抛着鱼食,听到动静,她微微侧首,露出了一张五官深邃姿颜明艳的面容。
  来了?
  季晚疏抬手撩开桃枝,顺着石板小路入了亭内。路上跑得太急,她呼吸还有些紊乱,温朝雨给她倒了杯茶,又替她解了佩剑,说:动作挺快,我早上送的飞鸽传书,你这会儿就到了,宜君也没拦着?
  季晚疏平复着微促的气息,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说:没拦,我没让她知道是来见你。
  你登位在即,正是忙碌的时候,她肯放你下山八成是猜到了,温朝雨说,先坐,你跑那么急干什么?一头汗。
  她说着,取出手帕在季晚疏额上轻轻擦拭起来,季晚疏垂眸看着她,把身子俯低了些许。
  院子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守门的小厮不明情况,追着进来要找季晚疏的麻烦,薛谈早就在外头守着了,见状便将人都赶了出去,给亭中的两人制造了一个相对安静的氛围。
  游鱼在争食,湖水清泠作响,映着两片不同颜色的裙袂。温朝雨今日像是特地梳妆打扮过,人看着同过去很不一样,她常年戴着斗笠,与人相对而立时总是半掩着眉眼,但她今日没戴,衣裳仿佛也换了新的,光洁而又不施脂粉的脸映在季晚疏的眼里,让季晚疏觉得她瞧着很美,比院子里的桃花还美。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些?温朝雨清楚地看见了季晚疏眸中的柔情,她收回手,后退两步打量着季晚疏,我现在得仰头才能看得全你了。
  季晚疏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很久都没有移开,轻声说:是么?她矮身在桌边坐下,环视了一圈周遭,问道,这宅子哪儿来的?
  温朝雨把手帕叠好揣进怀里,说:我买的,我现在腰缠万贯,有的是钱。你若是哪天在云华宫待不下去了,尽管来投奔我,我保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季晚疏本想回她一句季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她把钱财视为粪土,但想想还是作罢,没提这茬,转而又问道:你哪来的钱?
  温朝雨说:南宫悯给的,我现在已经不是紫薇教的人了,给她卖了那么多年的命,一盒金子就打发了我,她还赚了。
  她肯放你走?季晚疏眉头微皱,别是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有没有阴谋我倒是不知,反正我已经脱离了紫薇教,温朝雨笑吟吟道,你以后得了空,可以常来此处看我,我也没别的事要做,只要你来我就在。
  只要你来我就在。
  这句话温朝雨说得很随意,但听在季晚疏耳里却像是得到了一个承诺,她为着这话悄悄地欢喜,没有轻易表露出来。
  上元节当日举办登位大礼,季晚疏坐姿端正,执杯的手修长美观,你要去么?
  温朝雨说:你希望我去么?
  季晚疏用指尖摩挲着杯沿,轻轻嗯了一声。
  以什么身份去?对比起季晚疏,温朝雨的坐姿则显得有几分不羁。她支着长腿,左手搭在膝盖上,手指晃着茶杯转啊转。她那杯子里没有茶,装的是酒,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季晚疏面前这么放松过了。
  季晚疏想了一想,略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什么身份都可以,宫里没人会怠慢你,至少你仍旧仍旧是我的师父。
  温朝雨笑了起来,却是未置可否:那你爹娘呢?这么隆重的场合,他们该是也要到场庆贺。
  季晚疏得了这话,顿时不吭声了。
  事实上前几日她就给锦城送了信,告知了季氏夫妇这件事,但他们两人会不会来,季晚疏现在也还不确定。自家女儿成了江湖第一大派的少掌门,这是给季家长脸的好事,季晚疏本不欲叫他们到场,怕他们受不住车马颠簸,但云华宫这些年得了季家不少财力方面的资助,是谢宜君主动提起,季晚疏才动笔写了信。
  你可以当他们不存在,季晚疏斟酌着说,也没必要碰面。
  温朝雨安静了一下,没有很快答应,只是含糊其辞道:届时再说罢,来,我领你转一转。
  两人起了身,一前一后地行出了凉亭,在满院桃红绿枝当中闲庭信步地转悠起来。这宅子不算大,但胜在布局巧妙,错落有致,清雅得简直不像是温朝雨能住的地方。
  季晚疏跟在温朝雨侧后方,静静地看着她在前头喋喋不休,一路上都在与她介绍这宅院哪儿是哪儿,一张嘴就没停下来过。季晚疏不觉得她吵,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时刻,她好像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温朝雨从前也是这般带着她在宫里闲逛,季晚疏总是跟着她,听她头也不回地谈天说地,扯东扯西。
  那时候的季晚疏总是偷偷把脚踮起来,她想和师父一样高,想知道师父眼里看到的风景是不是和她看到的不同,所以她时常走着走着就飞上房檐,把温朝雨一个人扔在下头,然后听着温朝雨扯着嗓子跟她说话,再表面嫌弃内心却欢喜地与她隔着一段高度并肩同行。而今她终于不用再踮脚了,她甚至能比师父看得更高更远。
  并且她还能张开双臂,就把师父轻轻松松地拥进怀里。
  两个人停在了树荫底下,一侧的池子里哗啦啦地淌着流水,竹筒轻敲着光滑的岩石,温朝雨颊边落了一绺黑发,那不是她的。她能听见季晚疏的呼吸声就响在耳边,那些温暖的热气喷薄在她的耳垂上,让温朝雨禁不住打了个颤。
  还会走吗?季晚疏从背后伏在她肩头,轻言细语地问。
  大概是不会走了,光线被枝叶遮蔽,温朝雨伸出一只手,捧着穹顶泄落下来的光,置了宅子,就把这里当成家罢,我总算也有个安定的住所了。
  季晚疏把她抱得很紧,闻言回道:这里很好。
  你喜不喜欢?温朝雨侧首看着她,眉目含笑,你要是不喜欢,趁着时日尚早,我们再去挑一个你中意的宅子。
  季晚疏说:喜欢的,她浅浅笑了一下,有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欢。
  她很少会有这样温柔的时候,温朝雨也几乎从来没有在她嘴里听到过这样的情话,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让人动容。温朝雨说:那我要是住狗窝,你也喜欢狗窝?
  季晚疏点头。
  温朝雨迎着她清澈干净的目光,在季晚疏的臂弯里转过了身,与她面对面对视起来。温朝雨唤道:晚疏。
  季晚疏应了一声。
  你要叫我什么?温朝雨抬高了手,环住了季晚疏的脖子,你从小就没大没小,老是直呼我的名字,现在我们在一起了,你是不是得改个称呼?
  季晚疏稍显茫然,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斑驳的光点落在她脸上,像铺了一层闪烁的星光,那张素来冷淡又疏无笑意的面庞在此刻变得生动起来,季晚疏在温朝雨跟前摒弃了过去这些年所有的故作冷漠,她在宫里的气势和大弟子的派头也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她还年轻,但这份年轻总因着她的外在会让人记不起来,温朝雨看着她,觉得晚疏既像是长大了,又像是还没有。
  彼此拥抱,互相依偎,暧昧的气息充斥在两人之间。季晚疏闻到温朝雨发间的清香,她被那香味影响了思绪,不太能集中得了注意力,她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种称呼,可每一种都是让她极为难以启齿的。
  季晚疏只得老实道:我不知道。
  温朝雨却没有追问下去,她另开了个话题,问道:你以后还凶不凶我?
  回想起这些年自己对温朝雨的态度,季晚疏追悔莫及,眼神不由地躲闪起来:不凶了。
  温朝雨又问:那你以后还跟不跟我动手?
  季晚疏别过脸,回道:不会了。
  温朝雨接着问:那你听不听我的话?
  季晚疏飞快看了她一眼,说:听。
  很好,温朝雨甚为满意,那我让你从今往后管我叫师父,你叫是不叫?
  季晚疏面露抗拒,难为情道:我叫不出口
  你试试,温朝雨怂恿她,一晃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正式地叫过我一声师父,天底下哪个师父这么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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