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3)

  夜过去,外头还在下雨,只是势头不那么大了,嘈杂的雨声笼罩着医阁,掩盖掉了弟子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屋子里彻夜都点着灯,光线很明亮,满江雪呼吸沉稳,面色却是苍白如纸。相识多年,尹秋从未见过满江雪负伤,也从未见过她脸上带着丝毫的病容,想到满江雪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自己,尹秋又心痛又愧疚,把头埋在满江雪手边哭得不能自已。
  都怪她都怪她保护不好自己,她要是有自保的能力,师叔就不会为了她受这么重的伤。
  那么高的悬崖,师叔说跳就跳,她是怎么安稳落地的?
  师叔的伤,定很疼罢?
  泪水濡湿了被褥,尹秋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沉浸在悲痛中久久也不能自拔。她握着满江雪的手无意识用了力,将满江雪的手背都抓得泛了白。可下刻,那只手微微动了动,尹秋只感到头顶忽地沉,片冰凉的触感即刻盖在了她的发间,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便见满江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将她静静望着。
  哭什么?
  尹秋怔了怔,呆若木鸡般地和满江雪对视了下,面上登时流露出喜悦之色,她正要呼唤满江雪句,满江雪却轻轻将手指竖在了她的唇间。
  嘘满江雪说,小点儿声,这么大人了还哭哭啼啼,叫别人听见会笑话你。
  尹秋才不管那么多,大喊道:师叔!她慌慌张张地起了身,往满江雪身上扑,又哭又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把师叔害成这样的,师叔疼不疼?你肯定快疼死了
  满江雪闷闷地哼了声,托着尹秋的腰把她往上抬了抬,说:不疼,小伤而已,你没事就好。
  尹秋的眼泪珠子似地直往下掉,她抽泣着说:这怎么能叫小伤呢?师叔真是太傻了,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都不为自己考虑下的吗?
  那有什么办法,满江雪眸中攒着那点笑,用指腹抹着尹秋的泪,你在那万丈深渊之上吊着,她叫我死,我就只能去死了。
  尹秋说:师叔不准死,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说到底,都是我害的你
  满江雪轻叹:说到底,其实是我害了你,她缓缓坐起身来,将尹秋抱在怀里,问道,害怕么?
  尹秋攥着她的衣襟,老实说:害怕,她哽咽了下,又说,我好怕再也不能和师叔见面了。
  已经没事了,满江雪哄着她,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见到面了么?
  可师叔因为我受伤了,还昏倒了,尹秋说,我小的时候,总想着长大以后要保护师叔,要报答你的恩情,可现在呢?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遑论保护你?我好没用我是个只会让别人替我操心的累赘
  满江雪在她额上拍了下,正色道:怎么能这样菲薄自己?我不需要你保护,你和我之间,就该由我来保护你才对。
  尹秋无比动容,埋在满江雪肩头,低声说:师叔
  好了别哭了,芝兰已死,往下没人能再伤害你了,满江雪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尹秋轻声应着,这才坐直了身子,说:那师叔快让我看看,你从悬崖上跳下去,身上定还有别的伤。
  满江雪说:这话该我说才对,虽然在船上的时候我已经替你瞧过了,你只有些擦伤,但我还是不能放心,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好着呢,尹秋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抬高手去解满江雪的扣子,我也就是睡了场,醒来后什么事都没有,倒是师叔,你的伤定比我多。
  满江雪见她哭得两眼通红,模样又可怜又委屈,本想阻止她的动作,但想着要给尹秋个心安,便也大大方方地任由尹秋将那些珍珠扣都解开了。
  衣领掀开,顺势滑下臂弯,尹秋扒着满江雪的亵衣,瞧见那雪白的肌肤上四处都是青紫的淤青和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由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说:怎么弄成这样?看着就好疼。
  我说了,不疼,满江雪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去,便是绝世高手也不能保证自己毫发无损,都是些小伤罢了,很快就会好的。
  尹秋神情怔忪,在脑中设想了番那场面,越想越觉得呼吸困难。她将视线移到满江雪的脖间,发着抖的手指在那绷带上轻轻抚摸着,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娘死了,她停了停,哑声道,是被暗卫弟子背后的人给杀的。
  叶芝兰在崖边时倒是没提过这事。满江雪皱了皱眉,扣住了尹秋的手,说:芝兰亲口说的?
  嗯,尹秋怅惘道,他要我娘交出圣剑,还骗我娘说只要她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他就不会杀了我,可我娘把圣剑给他以后,他就用那把剑在我娘转身时将她杀了。叶师姐说她亲眼看见的,梦无归应该也看见了。
  如今他又杀了芝兰,满江雪思忖片刻,说,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他应该就要对梦无归下手了。
  尹秋强忍着泪水,把衣裳给满江雪拉好,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要尽快给梦无归送封信?得让她提前有个准备才行。
  信是定要送,但就是不知来不来得及,满江雪说,倘若没有别的意外发生,那人只怕已经在前往魏城的途中了,但九仙堂没那么好闯,梦无归也没那么好杀。所以我猜,他必然会选择用别的方式削弱梦无归的势力,加重她势单力薄的处境,从而让梦无归成为个无法与他匹敌的存在,尤其是在我不肯帮助梦无归的境况下,他若出手,梦无归往下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那会是什么样的方式?尹秋不免担忧起来,梦无归本就是孤身奋战,她既无整个九仙堂的鼎力支持,也无实力雄厚的盟友相帮,她唯能倚仗的就是明月楼了。然而傅楼主眼下正值壮年,退位之日遥遥无期,傅湘根本做不到很快当上楼主,梦无归短时间内也就拿不到明月楼。这么说起来,她仿佛也没什么可削弱的。
  满江雪与她意见相反,说道:眼下拿不到明月楼,不代表以后也拿不到。只要有傅湘在,明月楼迟早会落入梦无归手中。
  听闻此言,尹秋自是愣,惊异道:若是照师叔这么说傅湘岂不是会有危险?
  满江雪点头。
  梦无归和满江雪样,都因着尹秋的性命备受牵制,死了个叶芝兰,满江雪这里倒是了却了桩麻烦事,但对于梦无归来说局势却依旧很棘手。那人可以躲在暗处杀了叶芝兰,自然也能寻求时机杀了尹秋,梦无归之所以到现在都还不肯暴露那人是谁,就是因为她无法保证尹秋的安全,而那人之所以到现在也还没有真的对尹秋下手,亦是同样也忌惮着梦无归,不想将事情彻底闹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这是个互相牵制的僵局,双方都因为尹秋的存在而暂时安全,又样面临着未知的劫难。但如今叶芝兰已被除去,那人当然会乘胜追击,进步打压梦无归,不管怎么分析,梦无归都实打实地落在了下风,她甚至还不能轻易还手,十分被动。
  她既不能将尹秋带在身边,因为她不能让南宫悯也知道她和尹秋的关系,同时她又不能再次生事向那人主动发出攻势,因为那人会比她更快找上尹秋,就算有满江雪在,暗箭终究难防,所以梦无归只能忍气吞声,而接下来傅湘旦出事,那这场博弈,梦无归就彻彻底底地陷入了无法翻身的死路。
  她错就错在野心太大,不该连云华宫都想对付,否则满江雪为着尹秋也不会坐视不管,倘若梦无归肯放弃对付云华宫,那她的复仇计划,就还有得继续。
  不行,我要赶快提醒傅湘,尹秋神色凝重,即刻找来了笔墨,金淮城与上元城隔得不算太远,只要送信人日夜兼程尽快到达明月楼,那这事就还有挽救的可能,哪怕我们的推测不定准确,但未雨绸缪总出不了错。
  她火急火燎地写完了信,笔才搁下,房门就被人推,前来探望的白灵恰巧现了身。尹秋眼睛亮,连忙唤道:来得正好!白灵,你身手好,又精通骑术,劳烦你这就启程,替我把这封信送到傅湘手里,十万火急的事,越快越好,路上尽量别耽搁!
  白灵反应无比迅速,将尹秋说的每个字都听了去,她应了声好,半句废话也没多问,拿着信笺便步履匆匆地行去马厩牵了马,冒着雨行上了下山的路。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尹秋心口咚咚直跳,个回身抱住了满江雪,傅湘可定不能出事
  满江雪拥着她,边拍着尹秋的背边柔声安抚。她垂下头,正要在尹秋额上落下个吻,余光里却是在此时忽然闯入了道人影。
  满江雪顺势投去视线,便见攥着医书的孟璟正站在门口将她看着。
  发觉孟璟神色不对,眉目间噙着明显的忧虑之色,满江雪正欲开口询问,孟璟却是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手里的医书,同时无声地说了句话别让尹秋知道。
  看出她的唇形说了什么,满江雪眉头微蹙,片刻后颔首表示明白,孟璟看了尹秋的背影眼,便又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几日后,金淮城艳阳高照,天气晴朗,次日就是除夕,街头巷尾片喜意,四处都装点着彩灯红绸,格外热闹。
  白灵打着马,穿过几条人潮拥挤的大街,路横冲直撞地到了明月楼大门,下马便喊道:诸位!劳烦通传你家少楼主声,就说云华弟子求见,请她务必亲自前来!
  守门弟子见她言行慌张,自是不敢迟疑,赶紧飞跑进去找人。白灵等了阵,便见傅湘快步行来,诧异道:你是白灵?
  没错,是我!白灵见了傅湘,多少也有几分欢喜,立马将怀里的信笺取了出来,这是小秋让我送给你的信,路上跑死了两匹马,她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赶紧看看她说了什么!
  傅湘神情凛,急忙将那信笺拆开,待看清上头写了什么,傅湘登时眸色大变,但也很快冷静下来,冲白灵道:路劳顿,你辛苦了,快快随我入内休息。
  白灵这些天几乎没怎么睡过觉,此刻是又累又饿,便也不推辞,跟着傅湘入了明月楼里。两人行去了待客大厅,傅湘即刻吩咐人上了好茶好饭,又为白灵安排了客房,要她小住两日。
  住就不必了,我还得往宫里赶,白灵说,待会儿睡两个时辰我就得上路,麻烦你找套干净衣物给我换换,再烧点水让我沐个浴,身风尘,我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急的马。
  想不到叶师姐居然会是紫薇教的细作,还是要找师叔寻仇的西翎皇嗣,傅湘将尹秋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喟叹道,万幸小秋没事,也万幸那段家小姐这批货送得真是时候,师门境况如此不妙,我却不能在旁相帮,委实惭愧。
  白灵说:没什么好惭愧的,你远在明月楼,手也伸不了那么长,既然眼下你可能会有凶险,小秋也及时提醒你了,那你往下可定要万事都做到小心谨慎,千万得保护好自己。
  傅湘抱拳道:多谢,你此番来此送信,说不定也已被那人的眼线知道了,那你回程的路上也要加倍小心。其实依我看,明日就是除夕了,你再是赶得急也赶不上回到宫中过年,不如就留下,你我同门场难得相见,我们同过个节,好好儿叙叙旧,如何?
  白灵笑了笑,正要婉言谢绝,厅外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回了头,那赵管家脸阴沉,瞧着傅湘声色俱厉道:还有心思与旧友谈笑风生,少楼主,出大事了!
  傅湘愣,立马站起身来:出什么大事了?
  赵管家还未来得及回答,傅岑已从门外怒气冲冲地行来,走到傅湘跟前便是个响亮的巴掌朝她脸上扇了去。
  你这孽障!
  傅湘尚且不明情况,便被这巴掌打的身形趔趄,唇齿溢血。
  白灵手里的筷子啪嗒声掉去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使得厅内众人全都目瞪口呆地怔在了原地。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迎你进这个家门!傅岑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绝情绝义的东西来!
  傅湘脑中嗡嗡作响,耳里也在不断地鸣叫,她吐了口血沫,怔怔地看着傅岑:爹您为何打我?
  你还好意思问!傅岑呼吸紊乱,胸口剧烈起伏,喝道,你母亲身孕不足三月,前不久才查出来,你就这般容不得她?就这般容不得她那孩儿?楼主位迟早是你的,她便是生个儿子出来也挡不了你的路!可你竟狠心到杀了你未出世的弟弟,你要我如何向罗家交代?又如何向你母亲交代?你你真是要把我活活气死!
  听他此言,傅湘瞬明白过来,她急忙看向赵管家,白着脸问道:小娘小娘她
  什么小娘!你该叫她声母亲!傅岑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孽障!犯下此等天理不容之罪,你要如何在傅家立足下去?传出去又要叫旁人如何看你!如何看我们明月楼!
  爹!傅湘泪洒衣襟,辩白道,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害过母亲,我没有害过任何人!
  傅岑伸出手指着她,骂道:还在狡辩!除了你,这偌大个明月楼,还有谁见不得那孩子出生?是你娘因你难产而死,我是迁怒于你,将你送到远亲那处不闻不问,这是我这当爹的不对,但自从你回来,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如何?我见你天赋尚可,又勤奋好学,所以违逆傅家家训将只传男不传女的心法授予了你,这便是我对你的期望与肯定!可你怎的这般不争气?要去害人性命!就凭你这阴险之举,我怎么放心将明月楼交到你手里?试问你还有何颜面在明月楼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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