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6)

  傅湘见了她就头疼,瞟见屋内一干人等都在忙碌,便快步带着阿芙绕去了廊子后头。
  你来做什么?叫人看见可不好。
  我被人欺负了!阿芙抽抽搭搭,举着拳头直往傅湘胸口砸。
  那你打我干什么?傅湘没好气,受了欺负就去找师父,拿我泄火?
  是你的小秋欺负我了!阿芙控诉,她把我摁着打!
  小秋?傅湘眼睛一亮,你见到她了?她好不好?她在做什么?
  阿芙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给问蒙了:你是不是人啊!我都说她打我了,你还这么关心她!
  傅湘负手一笑:用手指头想也能想到,必是你招惹她了,小秋脾气那般好,她不会轻易动手打人,你这谎话精,我不信。
  阿芙捂着心口倒退一步,目瞪口呆道:谁谎话精?我没说谎我没说谎!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肯信我!
  哎呀快走罢你,傅湘没精力搭理她,无情地说,没空别来找我,我忙着呢,要是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别说小秋,我都得打你,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你你们!阿芙气得要升天,一脚踹在傅湘腿上,我不理你们了!
  她说罢,又是一个飞身扑进了花园里,眨眼就跑得没了影。
  傅湘平白挨了她一脚狠踹,连叫都不敢叫出声来。
  这家伙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我试探过了,她不知道我娘现下身在何处。尹秋在矮脚几旁盘腿坐下,接过了满江雪递来的茶。
  门外的九仙堂弟子已陆陆续续离开,白灵正在吩咐众人退下,庭院里很快变得安静。
  梦无归不会将师姐的所在告诉任何人,满江雪说,不管师姐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尹秋噤声片刻,将腰间的逐冰搁在几上,说:阿芙再三强调,她说我娘就在魏城,可我已经来了,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满江雪的目光落在逐冰锋利的薄刃上,停顿少顷才说:既然她还说了大会当日就能见到师姐,那眼下就不必操之过急,等着罢。
  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尹秋说,这次紫薇教来了不少人,城外还有大批没进城的教徒,我们不知南宫悯在何处,也不知她带这么多人来是想做什么,倘使我娘在魏城的消息只是梦无归放出的假话,那她把我们和南宫悯聚到一起又是什么意思?她到底什么来路?
  目前有一点可以确认,梦无归是如意门旧人,满江雪轻扣着杯口,指尖沾了点晶莹的茶水,她或许目的不明,但她一定不会害你,至于南宫悯,她便是把紫薇教所有人都调来魏城,只要她敢对我们不利,我就能叫她有来无回,你怕什么?
  若是旁人说这话,尹秋只会一笑而过,可这话从满江雪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毋庸置疑。
  我不是怕南宫悯,尹秋有点头疼,我只是
  她只是担心那吹笛子的人。
  只是什么?满江雪问。
  尹秋移开视线,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焦躁,她轻声说:我只是觉得仿佛所有事情都挤在了一起,而我分辨不出真假,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是乱了心神,满江雪说,你得明白我们是为着什么来的。
  尹秋叹口气:正因为明白,所以才疑神疑鬼我是不是太浮躁了?
  倘使你觉得自己陷在虚实不分的境地,满江雪说,不妨找找看那些你认为真实的东西。
  真实?
  尹秋想了想,侧目看向满江雪:那我要怎么做?
  满江雪说:去触摸,去感受,让你眼中的真实,击碎那些笼罩你的虚幻。
  门窗紧闭下,天光依旧清晰地映在了屋内,尹秋在那光里显得很透明,像是被薄光穿过了身体,她神色间透出些思量的意味,随后缓缓抬手抚摸到了逐冰。
  可这把剑只能代表它自己,它也只能证明沈曼冬的过去,证明不了沈曼冬的现在。
  逐冰算不上真实。
  薄刃噙着能轻易深入骨髓的冰凉,尹秋感受着那份冰凉,她不觉得这东西能让她心里的波澜消停下去,所以她放开了逐冰,转而握住了满江雪的手。
  还是那样淡淡的体温,还是那样闭着眼都能回想起来的熟悉触感。
  冰凉消失了。
  尹秋忽然间恍然大悟。
  有什么关系?梦无归、南宫悯、沈曼冬,还有那吹笛人,他们是谁,或是生是死有什么关系?
  问题总有迎刃而解的时候,既然这些人要推着她在迷雾一般的浪潮里被动游走,那她走就是了,至少那浪潮里头,总有一个人是在陪伴着她的。
  所以有什么关系?
  师叔,尹秋扣着满江雪的指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好想再喝一次酒。
  满江雪微微扬起了眉,看着尹秋重归明朗的脸,说:喝酒?
  其实虚幻的东西,有时候也很美妙,尹秋露出个意味无穷的笑,它能让我得到一些平时得不到的东西。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比如?
  尹秋没说话,她握着满江雪的手不放,眼前浮现起了那个醉酒的下雪天,这只手把她捧在怀里,让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比如现在,师叔在我眼前是真实的,尹秋低垂着长睫,把那只手举起来,垂头的动作像是要亲吻上去,可要是喝醉了酒,我就是在梦里,如果在梦里我也能真实地感受到师叔,那么从今以后,我就不会再怕任何虚幻了。
  甚至虚幻会因此变得更美妙。
  满江雪垂眸看着她,看着她捧着自己的手,像是在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满江雪说: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品酒。尹秋有点愉悦,也有点大胆,她刻意让自己的唇在那素净的手背上轻轻擦过,又把那点刻意伪装起来。
  师叔就是酒,尹秋说,这不算触犯宫规,我只是闻一闻。
  柔软的唇瓣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手背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又麻又痒的绵长触感。那触感似水流,萦绕不断,又似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
  满江雪的眸光微微闪动了起来。
  她眼眸似潭水,向来平静的水面被那吹落而来的羽毛惊起了层层涟漪,尹秋垂首的样子就荡在那涟漪里,又在不为人知的时刻,被缓缓涌来的潭水淹没在了水底。
  你确定只是闻一闻?满江雪说着,反手将尹秋下巴一捏,两人一高一低,彼此对视。
  尹秋被迫仰着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身形不稳,可满江雪用另一只手把她扶住了。
  廊子里路过几道人影,尹秋听见弟子们的欢笑声传来,她在那声音里生出了些许隐秘的欢愉。
  不可以吗?尹秋镇定地笑着,眼神清澈又干净,又不会醉的。
  满江雪看着她,像是轻轻笑了一下,语调如常道:那你最好别醉。
  第112章
  夜深了,月光把幽静的长林映照得清晰,林子里有潺潺水声,悦耳动听。
  魏城富饶,这地方今年冬天很少下雪,所以山林里只有些时起时无的薄霜,城里也没有难民,只有灯火通明的高楼,还有喧闹吵嚷的人语声。
  温朝雨在溪流边静静站着,她等了有一会儿了,靠近南门的秦楼楚馆传来缥缈的欢笑与乐声,听着很热闹,这让温朝雨觉得自己站的地方很冷清,但她没有离开。
  今晚薛谈留在客栈没有跟来,所以温朝雨明目张胆地把酒囊拎在手里,想喝多少喝多少,可她不痛快,她甚至有些想找人打架,想泄泄火气。
  烈酒穿喉下肚,驱散了一身寒凉,温朝雨后心处都是暖的,她抬起衣袖擦了擦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夜风把人影轻飘飘地卷来了身侧,小公子还是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装束,他模样清秀,脸上不施脂粉,举手投足是经由人教养出来的矜贵与优雅。
  像个从小养尊处优、出身尊贵的名门之士。
  我考虑了一下,温朝雨把酒囊抛起又接住,在转身时说,你我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罢。
  小公子行走的步伐有些微的凝滞,此处没有别人,但他还是用披风把自己裹得很严实。
  理由?
  你没有告诉我,你要对付的人是尹秋,温朝雨说,实话跟你讲,云华宫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杀。
  小公子看着她:尹秋?谁告诉你我要对付她。
  我亲眼看见的,温朝雨声色有些漠然,昨日在城里,你吹了第二首曲子,只有尹秋才能听见,你把她伤了,对否?
  只是小伤,小公子没有否认,她死不了。
  这不是死不死的问题,温朝雨不笑的时候很严肃,深邃的五官透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你别把我当傻子,你拿笛声伤人的阴招,我此生闻所未闻,你在进入云华宫以前,究竟是什么人?
  小公子一派沉静地回望着她,像是根本不畏惧温朝雨今夜所展现出来的敌意,他口气平缓地说:你的确不是傻子,你其实还很聪明,那么聪明的你,不妨猜猜看?
  温朝雨朝他逼近几步,眸光锐利地看着这张多年前就见过的脸他说他喝过延缓容貌变化的药,但那得拿寿命为代价,所以眼前这张脸,与温朝雨还在云华宫时见过的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看起来不那么青涩。
  当然了,温朝雨在云华宫时,也根本对这人没多少印象,所以她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的变化到底大不大。
  容貌或许可以改变,但一个人自小养成的气度与习惯,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得了,温朝雨说,你出身不错,非富即贵,你能改变样貌,那名字定然也是假的,你经受过不少名门弟子才有的教养,有学问,知礼仪,你连执筷的姿势都是被人刻意调|教出来的,但这些东西你在宫里从未表现出来过,你把自己装成一个普通人,瞒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温朝雨说到此处,口吻坚定地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小公子维持着一贯的冷静,他仿佛并不因温朝雨的分析而感到丝毫意外与慌乱。
  他只是轻声问:谁?
  温朝雨盯着她,说:满江雪。
  听清那三个字,小公子平淡无波的脸上终于多了点细微的表情:满江雪?
  我与满江雪也算是老熟人了,温朝雨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她那人是独一无二的,说不出来是哪里特别,但就是让人过目不忘,这一点上,你与她有几分相似。
  说完这话,温朝雨又特意补了一句:你们二人执筷的姿势,我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一模一样。
  小公子微笑起来:是么?
  温朝雨不着痕迹地端详着他,仰首灌了口酒,继续说:所以,你和满江雪有什么关联?
  小公子笑而不语。
  温朝雨看他这样子,想着他是不会答了,可下一刻,小公子却又答道:如果非要有个关联的话,那只能是我想杀了她。
  温朝雨举着酒囊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就想笑出来:你?想杀满江雪?
  她言行举止都在表露着:就凭你?
  不用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小公子表现得很坦荡,我知道我不是她的对手,要想取她性命比登天还难,但我有别的方式能让她生不如死。
  温朝雨在这转瞬之间顿时明白过来。
  你见过青楼里那些没有尊严的女人吗?小公子笑意不减,声音仍旧十分温和,那就是我曾经的样子,屈辱,折磨,煎熬,我把这世上所有的痛苦都尝遍了,可我活了下来,纵然我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痛苦都还给害我的人,所以我不介意苟延残喘,也不介意继续痛苦地活着。
  温朝雨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我观察了她很多年,等来了两个机会,小公子在晚风里低声笑出来,可他眼中却疏无半丝笑意,第一个机会,我把握住了,我在她日复一日的悔恨与愧疚中好过了那么点。可还不够,远远不够,眼下第二个机会又来了,而这一次,我要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我的痛苦,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话作罢,他又维持着笑容看向了温朝雨,那张素来温润有礼的面庞,在这一瞬多了些癫狂,也多了些狰狞。
  确切来说,我其实并不想杀了她,杀她有什么意义?我要让她经历我的过去,感受我的曾经,要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珍重的人一个个死去,比起杀了她,我更想折磨她。
  风把人的独白和陈情变作了道道模糊不清的低鸣,像是某种兽类的呜咽,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纵然他脸上的神情是被克制过后的疯狂,看不到一丁点恨意,可那些话里的字字句句,却仍将他内心的喧嚣都展露无遗。
  温朝雨手里的烈酒倾洒了出来,顺着稀疏的草地渗透进了泥土里。
  经过昨日街头那一场混乱后,温朝雨思索了良多,她知道小七和尹秋之间不存在仇怨,所以他真正要对付的人只能是尹秋身边的满江雪,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两人之间的仇恨竟然会是那样浓烈。
  林中有许久的沉寂,只有那源源不断的溪水依旧欢快地发出叮咛。
  你要向谁寻仇,这我管不着,半晌过去,温朝雨收拾好了复杂的心绪,声调淡然地说,我只能提醒你一句,我与沈曼冬有过交情,她在某件事上帮衬过我,你与我接触不多但也应该能感受出来,我和紫薇教里多数人不一样,我不是亡命之徒,也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辈,你要折磨满江雪那是你的事,但你不能动尹秋。
  小公子比她更快恢复冷静,他打量着温朝雨,说:我当然知道你其实是个好人,否则我也不会找上你,至于动不动尹秋,这你同样管不着。
  温朝雨说:所以我反悔了,我不会再与你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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